而奶奶之所以长年在深山里独居,其实就是不想让人嫌,自给自足,省得住在儿子家里,不光儿媳和孙子孙女有意见、闹矛盾,自己心里也不畅快,憋屈难受。
……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八点,奶奶放下针线:“小天,明早跟奶奶一起去后山祭拜树神,以后你就不会每晚做噩梦了。”
“拜神?”夏天惊讶道:“奶奶,我记得你好像不信鬼神,也不迷信,这么多年也没见你上庙拜菩萨呀?”
“奶奶不信鬼神,也不拜菩萨,但奶奶相信后山的杨柳树。还记得吗,奶奶以前跟你说过,当年你妈妈怀胎九个多月,还去后山给果树松土,结果动了胎气,你就是在杨柳树下出生的,母子平安,一点病根都没落下。所以从那以后,奶奶就信它,因为它给了我一个懂事孝顺的好孙子!”
“呃?好,我跟您去。只是……杨柳树还在吗?从我记事起,几乎每年夏季下雨,那棵杨柳树上电闪雷鸣的像放鞭炮似的,年年遭雷劈,这么多年下来,它应该早就被雷劈死了吧?”
“嗯,你倒是好记性,还记得每年打雷下雨都会折断树神(杨柳树)的枝干。这事不是从你记事时才有的,奶奶当年嫁给你爷爷的时候就有这样的传闻,所以你爷爷才会选择在这玉郎山脚下开荒种地,还在这盖了房子。
不过,刚开始好像几年才劈中一回,但是从你在杨柳树下出生那年开始,奶奶每年都看见雷电打击树神。”
说起后山山顶的杨柳树,奶奶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我跟你爷爷刚在这里盖房子的时候,杨柳树可大了,五个壮小伙子手拉手都抱不下,树干有二三十米高,垂下的柳条都遮住了大半个后院,你爷爷个子高,举手就能摸到柳叶。
那时候,杨柳树周围四五亩山坡上连棵茅草都没有,整个山梁像个秃子,我们家在后山种的山楂、樱桃、苹果和梨树也长不起来,气得你爷爷把靠近我们家这面的柳枝全都砍了;要不是我拦着,你爷爷还想找人把杨柳树砍掉。
可就在你爷爷砍掉柳枝的当天夜里却出了怪事,晚上睡觉时他还好好的,早晨醒来就头晕目眩,一头栽在堂屋门槛上,摔得头破血流,紧跟着就生病了。奶奶伺候你爷爷半个月也不见好转,我当时很害怕,瞒着你爷爷去后山上香,祭拜杨柳树,没想到你爷爷第二天就好了。
再加上,你又在老树下出生,奶奶就相信老树有灵,不仅不记恨咱们家,还保佑家里人丁兴旺,四世同堂,子子孙孙顺顺当当的过了二十多年。
这些年,奶奶每年都上山祭拜,逢年过节也没忘了它。
这不你看看,你大伯都当局长了,你二伯太老实,可日子过得也不差,还有你爸和你妈在外面闯荡二十多年,也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奶奶这辈子不信命,不信神佛,却惟独相信老柳树,它是保佑咱老夏家的树神。”
听着奶奶的讲述,夏天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越听越不信,暗道:“奶奶你被骗了,杨柳树要是真有这么神,为什么不保佑你的好孙子夏天呢?我虽然没有倒在恐怖匪徒的炸弹下,却只剩下半条命,活得不安稳,又一时半会死不了,简直生不如死。所以,奶奶你肯定上当了,那神棍百分百是个骗子!”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夏天却不敢对奶奶实话实说。
只见他信口开合道:“不遭人忌是庸才,不遭天忌是废柴!奶奶你说得太好了,看来后山那棵杨柳树真的不简单,年年遭雷劈竟然劈不死,还真是棵神树啊!”
奶奶摇了摇头:“树神虽然还在,却已经老了,跟奶奶一样,活不了几年了。”
“哦,怎么回事?您刚才不是还说,杨柳树枝繁叶茂,遮云蔽日,大树参天么?现在它怎么就快要死了呢?”
“唉……夜深了,奶奶困了,明天清早上山,到时候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奶奶的作息时间一向很准,到时间就犯困。
目送奶奶走进卧室,夏天喃喃自语:“才八点钟,夜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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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求平安,迟暮的神棍()
翌日清晨,浓雾笼罩着玉郎山。
一大早就被奶奶叫起来的夏天,乍一走进后院,一股清凉透心的气流涌入胸腔,那清新自然的气息沁人心脾,快速流转全身,顿觉神清气爽。
仰望海拔两百多高的玉郎山,一片氤氲缭绕,恍若仙境。
提着一篮子苹果、甜梨、红枣和檀香黄纸,夏天亦步亦趋的跟着奶奶穿过比前院还大的后院。
沿途经过鸡舍、鸭舍和鹅棚,再绕过猪圈,面前是铁丝网围成的弧形围墙,中间是仅容一人进出的铁门。
夏天听二伯提起过,随着澜江水库上游的住户陆续搬迁出去,再加上十几年的退耕还林政策,地处深山之中的玉郎山周围经常会有大型野生动物出没,野猪很常见,豺狼也不新鲜,虎豹才是这片山林的主宰。
这是因为两百里外的秦岭南麓就是澜江的起源地。
而玉郎山背面的月亮湾西岸,全是山势陡峭的大山,山峰一座连着一座,海拔越来越高,绵延两百多里,人迹罕至,宛如一条蜿蜒起伏的丝带,与秦岭南麓衔接,融为一体。
从高空俯瞰,如果把秦岭山脉看作是九天鸾凤,那么,澜江所在的这片区域就像九天鸾凤的一只翅膀。
从地图上看,玉郎山所在的狭长区域根本没有乡镇,只有外围边缘散布着几个不大的村庄,并且不在澜江市的辖区之内。
沿着一米多宽的石子山路,奶奶走得很慢,夏天想上前搀扶她,却遭到拒绝,奶奶说“心诚则灵。水库下游十五里处的财神庙,每年正月、端午和中秋等节日,就有成百上千的富豪和领导干部前去烧香祈福,甚至还有外地人千里迢迢赶来,人家把车停在大坝停车场,然后步行十几里去庙里烧香。人家都不觉得辛苦,我一个农村老太太走两步路算什么?”
夏天点头称是,可他心里却暗自嘀咕:“人家那是为了升官发财,拜得都是声名赫赫的‘大神’,可我们祖孙俩却是上山拜一棵杨柳树,不求升官发财,只求平安。
这两者之间完全没有可比性,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再者说,您老快八十岁高龄了,为了祭拜一棵树,实在犯不上登山冒险。”然而这些话他只能藏在心里,不能直说。
正所谓顺者为孝,只要奶奶高兴就行,其它的都不重要。
沿途之上,奶奶还告诉夏天,后院养了一百多只鸡,七十多只鸭,三十六只大鹅和六头猪;另外,前院荷塘的鱼、泥鳅、黄鳝也养了五六年,莲藕也该挖了,让夏天周一上班时顺便通知二伯夏兴军,抽空过来看看,能用上的都拉走,因为他儿子夏刚在城里开饭店,用得上。
夏天听了心里有些酸楚,奶奶一辈子都为子孙操劳,如今都这把年纪了,心里还想着替孙子做点事。
老人做到这个份上,真正是恩比天高,情比海深。
然而二伯、二婶和奶奶之间一直有隔阂,或者说婆媳之间有一根刺。
起因就是,当年夏天的爷爷没有接受地委的好意去人大养老,于是夏天的大伯夏兴民得到特殊照顾,“接班”进了工商局,端上铁饭碗;二伯夏兴军从面粉厂下岗后被安排到供销社上班,再次上岗就业。
眼见老大和老二都有稳定工作,老三夏兴国也就是夏天的父亲还在外面漂泊闯荡(下海经商),工作和收入都不稳定,于是夏老爷子就把面粉厂的地皮分给了夏兴国。
可是没过两年,供销社取消了,承包给私人经营,于是二伯夏兴军再次下岗,成了没有土地的下岗职工。
再次失业后,夏天的二伯没有埋怨谁,可二婶苏海棠却不甘心,跑到公公婆婆跟前大闹一场,二伯知道后,动手打了自己媳妇。
自此,公婆与儿媳之间就有了隔阂,夏老爷子去世后,这份隔阂自然就转嫁到夏天奶奶的身上。
尽管这些年来,奶奶一直默默地帮助二伯一家,却收效甚微,似乎隔阂一旦产生了就无法消除。
……
海拔两百多米的山坡,祖孙俩足足用了一个小时才爬上来。
夏天搀着奶奶登上山梁,随手脱下自己的夹克外套,铺在一块光滑的岩石上,让奶奶坐下歇会。
放下手里的篮子,夏天站在奶奶身旁,仰望二十米外,扎根山顶的杨柳树。
自高中毕业后,夏天再没上过后山,时隔八年之后再见,眼前的景象令他震惊不已。
尽管他之前就有思想准备,预料到年年遭雷劈的杨柳树即使不被雷电劈死,也必定十分凄惨,不复当年的繁茂景象。
可他万万没有料到,昔日枝繁叶茂、遮云蔽日的杨柳树,此刻居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凄凉悲惨得多。
它此时的惨状正如奶奶昨晚说得那样,繁茂不再,暮气沉沉,生机枯竭,俨然垂垂老矣。
这种景象尚在夏天的预料之中,真正让他吃惊的却是杨柳树所有的枝干居然消失殆尽,主干也被劈断,如今只剩下一截离地四米多高的连根树桩。
那宛如刀削一般倾斜的断口处呈现灰黑色,却没有腐烂,这预示着杨柳树的主干是近两年才被雷劈断的。
远远望去,枝干尽去的杨柳树就像一只拔了毛的凤凰,虽然骨架很大,看上去依然骇人,却已经辉煌不再,没有一丝树神的神韵。
甚至,山顶下方那棵碗口粗的松树都比它好看得多,松针碧绿,生机盎然,树干挺拔,枝繁叶茂;尽管树干直径不及杨柳树的百分之一,也没有它占据的地势高,但人家的个头却是后来居上,已经超过它了。
两者相比,无论怎么看,下方的松树都比杨柳树有前途,最起码人家正年轻,还处于茁壮成长的“事业上升期”,假以时日,必定扶摇直上,独占鳌头。到那时,老柳树已经枯朽腐烂,悄然化作一堆尘土。
尽管杨柳树已经老了,但它露出地表的树干仍然庞大,直径足有两米,树干根部的占地面积至少十平方米,再加上凸出地表的诸多根茎拱卫四周,把根基硬生生抬高了一米多,形成一个占地二十多个平米的环形拱卫圈。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老树盘根。
占地面积如此之广,且立于山顶之上,杨柳树虽然衰老落魄,却余威犹存,即使是五个壮小伙子手拉手也抱不下。
……
奶奶歇了一会,呼吸顺畅后,继续上山。
夏天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边,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搀着她老人家,虽然走得很慢,但只要脚步不停,走着走着也就到了。
登上山顶,夏天再次被已经沦为枯木树桩的杨柳树狠狠地震了一下。
那密密麻麻的绽裂开来的黑色树皮,任何一块都有三五十厘米宽、一米多长,厚度与夏天的拳头差不多,随便捡两块,就够山里人家做一顿饭。
在奶奶的催促下,夏天顾不上惊叹,立即动手将篮子里的水果拿出来,满满三个果盘,全都摆在石砌的祭台上。不用问,这个弧形祭台肯定是奶奶垒起来的,祭台下还放着盛装纸钱的火盆。
摆好果盘,夏天退到奶奶身后。
按照澜江人的老规矩,祭拜神灵或祭祖之类的事,只要有长辈在场,都由长辈主持祭祀,而晚辈则在一旁跑腿,打下手。
烧纸,上香,跪拜叩头,夏天跟着奶奶一一照做。
夏天从不信鬼神,但这次却是他生平第一次虔诚的跪拜杨柳树,祈求树神保佑奶奶无病无灾,多福多寿,长命百岁。
尽管他已经看到杨柳树生机枯竭,自身难保,可夏天还抱有一丝幻想,万一树神很灵验呢,那就请它替自己照看一下奶奶。
或许这就是现实版的病急乱投医,但夏天依然这么做了,因为他此刻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凡是对奶奶有利的事情,神也好、鬼也罢,夏天都愿意拜,因为他现在已经进入死亡倒计时,有心无力,只能寄希望于外物。
虽然大伯、二伯和自己父亲都会给奶奶养老送终,但夏天还是不放心,于是他私下里制定了一套关于奶奶以后生活的周密计划。
他准备将父母留给自己的那块地皮送给二伯,请他上山跟奶奶住在一起;再把部队发给自己的治疗费、营养费、退伍费和补偿费,除了自己花掉大半,还剩三十多万全都留给奶奶。
另外,夏天还想等温馨从党校回来,委托她有空就来陪奶奶说说话。
没错,夏天就是在安排后事,而且已经进入实施阶段。
…然而很多时候计划赶不上变化,一朝巨变,所有计划瞬间就被打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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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该来的会来,要走的会走()
“小天,起床吃饭了!”
清早,窗外传来奶奶的声音,一夜都没合眼的夏天刚睡着,又醒了。
“唉,好的,我马上就来。”
有气无力的答应一声,夏天捂着头慢慢起身,坐在床上,眼神黯淡的看着地板,轻声喃喃道:“上星期发作了十一次,这星期才过去两天,就发作了八次,间隔时间越来越短,昨夜头痛了一晚上,看来我的大限快到了!”
一次次头痛欲裂痛不欲生,一次次咬牙硬挺抱头打滚的滋味,硬生生地把一向开朗乐观的夏天折磨得死去活来。
于夏天而言,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折磨。
比折磨更可怕的是,眼睁睁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夏天不知道死亡哪天降临,却知道自己已经被死神盯上了,而且它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或一个月,抑或十天、或五天,甚至于,下一妙它就会突然出现,然后冷酷残忍的把自己带走。
“绝对不能让奶奶知道,更不能让她看见。她老人家年纪大了,根本承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沉痛打击。不能再待在家里,必须赶快离开,今天就走!”夏天坐在床上沉思一会,终于做出了离家出走的决定。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离家出走,走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洗漱过后,夏天走进了紧挨着厨房的厢房,这是一年前改装而成的餐厅,面积不大,二十平米左右。这也就是在农村,所有的房间都大;相比之下,都市居民的餐厅一般不大,只有富豪居住的别墅才有这么大的餐厅。
红木餐桌上,放着两盘家常菜,青菜炒豆腐和蒜苗炒豆芽,外加四根油条和一碗小米粥,三盘一碗都盖着隔热罩。显然,奶奶已经吃过早饭,这是留给夏天的早餐。
“小天,快吃饭啊,菜都凉了。”从厨房出来的奶奶,看到夏天站在餐桌前发呆,笑着催促道。
“嗯,我这就吃。”回过神的夏天连忙坐下,掀开隔热罩,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边吃边说:“对了,奶奶,昨晚接到上级领导的电话,我的假期结束了,明天上班就要出差,听领导的意思,这次出差时间不短,少则一两个礼拜,多则两三个月,甚至更久。所以我下午就去二伯家,让他过来住一段时间,毕竟您老岁数大了,万一有个头痛脑热的,身边总得有人照顾才行。”
奶奶相信了孙子的话,只是一想到几个月见不到夏天,心中不舍:“出差这么久啊?那行,奶奶给你收拾行李,多装几身换洗衣服……噢,对了,还要拿几双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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