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荣乡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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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荣乡谣- 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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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派出所弄出来的。派出所〃扫黄〃,扫出一个十八岁的丫头,丫头开 的单子上有所长的大名。所长是镇里的干部,派出所只能把他的事交给纪委。

纪委书记跟所长很熟,书记让所长到纪委来一趟,有件事要查证一下。所长在电话上问书记 啥事,书记说,你来了就知道了。所长去镇委的路上,心里不住地打鼓。所长一走进纪委书 记 的办公室,除了书记外,还有两个干事在座作着纪录。两个干事所长都认识,可没私交,所 长心里没了底。

书记说:〃今日叫你来,有一件事要跟你核实一下。〃

所长故作惊讶:〃啥事?〃

书记自然只能公事公办,说:〃你自己做过啥自己晓得,还是你自己说吧,情况我们已经掌 握了。〃

所长心里发虚,问能不能抽烟,书记点头。所长掏出烟来,是中华牌,给书记,书记不抽; 给两个干事,干事也不抽,所长只好尴尬地自己抽。所长抽着烟,发觉三个人的六只眼睛都 盯着他,所长更有些紧张。他想他们掌握了啥呢,不说怕是不行了,纪委不掌握情况是不会 轻易叫人来查的。告到纪委来的事,不是女人就是钱,他只好就轻避重进行试探。

所长说:〃是不是说二祥办照的事?他是给我送过一些烟和酒。〃

书记说:〃不是。〃

所长问:〃是周大水送的那礼?〃

书记说:〃不是。〃

所长说:〃是不是一只眼那事?〃

书记说:〃你说呀。〃

所长说:〃我早就警告过他,不能卖假烟。他死乞白赖到我家磨,我心软,看他是 个残疾人,就没跟他认真。这小子眼瞎心眼儿也坏,瞒着我往家里塞钱。〃

书记说:〃塞过几次?有多少钱?〃

所长喘口气,吸烟的同时把书记和干事扫了一眼,他看出这帮小子要跟他来真的,一只眼这 狗日的肯定跟他们交待了,不说是不行了。他说:〃记不清有几次,前前后后这两年并不多 有三万来块,没算过,很难说准。〃

书记说:〃今天要跟你核实的不是这件事。〃

所长有些慌乱,说:〃那是啥事?〃书记没有回答,却用眼睛看着他,所长抵不过那目光, 低下头说,〃你是说新星商贸公司的事,他们要扩大经营范围,请吃过饭,回家我才发觉, 他们在我包里塞了一万块钱。我怕拿出来反闹出事来,就没吱声。〃

书记说:〃这事我们已经收到群众来信举报,但今天说的不是这事。〃

所长一惊,额头上冒出些细密的汗珠。〃那你是说我跟所里小王的事……〃

书记说:〃你说呢?〃

所长说:〃我可没有强迫她,是她自己主动跟我亲近的。〃

书记笑着摇摇头。

所长有些慌:〃是不是美美发廊那个女人的事?她要开发廊,找过我几次,粘粘乎乎的,我 ,我立场不坚定,被她引诱,跟她睡了。〃

书记说:〃还有别的事吧?〃

所长说:〃还有!还有啥……〃

书记说:〃你再想想。〃

所长额上的汗淌了下来,心里想他们究竟掌握了多少啊,只好装出痛苦的样子:〃我都说了 ,还有啥?〃

书记又摇摇头:〃还有啥你心里清楚得很。〃

所长苦着脸说:〃有啥你就说呗……〃

书记说:〃我说跟你说性质可不一样啊。〃

所长只好一步一步后退,越说事情越大,纪委原本只是查证他与那小丫头的事,他做贼心虚 ,把纪委根本不掌握的通奸、嫖娼、受贿等等事情统统说了出来。说到后来才说到那个小丫 头。

书记问:〃小丫头怎么回事?〃

所长说:〃那女人老叫我去发廊洗头,让那个小丫头给我按摩,我上了他们的圈套。〃所长 低下了头。

所长说的事,是一件一件拽出来的,说的时候没觉出事情有多严重,到书记让他签字画押时 ,他才看到了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数字,除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收受贿赂的钱加起来有二 十一 万块还带零头。他的脸一下就白了,两腿突然软得像面条,顺着椅子就滑溜到地上。所长立 即被送进了医院,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是不分对象的。

光宗和跃进把所长的丑事告诉二祥时,二祥才真正喜笑颜开。二祥说,只有你不做,不愁你 不破;不是不破,时间未到,时间一到,一定要破。这种贪官,该杀!

二祥问光宗,如今谁当所长了?跃进说工商所的那个小伙子接了班。二祥一听,眉头又皱了 起来。光宗问,小伙子不好吗?二祥说,换汤不换药,一路货色。

盈盈和跃进主张把婚礼和做寿两件喜事合在一起办,二祥再没有理由推阻。光宗答应二祥一 定帮他把执照要回来。二祥脸上这才有了做新郎官的喜悦。韩秋月晓得他的小心眼儿,别看 他平常忠厚得很,骨子里还是很有点大男子主义,他是怕跟着韩秋月做豆芽生意被人笑。

春林白捡了个现成媒人。婚宴虽没有大铺张,自己的亲戚,村上的好友,也摆了六桌,很是 热闹。盈盈请镇上电视台的人帮他们拍摄了录像,花钱在镇上的电视台播放,侄儿侄女们都 分别给他们点了歌,祝两位老人家健康长寿。

二祥跟韩秋月一起在新房里看的电视,韩秋月和二祥看着自己穿着新衣,戴着红花,真跟新 郎新娘一样,高兴得说不出话来。韩秋月感动得流了泪。她说二祥真是好福气,这么多侄儿 侄女,又这么孝顺。二祥说,到她过六十大寿时,也让侄儿侄女给她庆寿。韩秋月说,你 真傻,做寿是女儿的事 ,我自己的女儿不给我做,哪有让你的侄女们给我做的道理呢?二祥说哪有这么多讲究。

二祥头一次看到自己的模样,他平常不大照镜子,就是照镜子也没法完整地看到自己,当他 以寿星的身份在电视屏幕上出现时,他乐了,原来自己是这么一副样子。自小就被村上人趣 笑 的嘴,原来真这么难看,两排牙齿果真难看地露在外面,包都包不住。二祥很难为情。可是 当他看到自己的一帮侄儿侄女,侄孙侄外甥一个一个给他磕头时,他开心地笑了。韩秋月也 笑了,可嘴上却说,你还嫌让人笑得不够,还要让全镇的人来笑咱。二祥说,不是让全镇人 笑咱,是让全镇人艳羡咱。两个乐得搂成了团。看着乐着笑着,两个人忽然就不那么高兴了 。在韩秋月心里,热闹是热闹,可热闹之中总还是缺少一点东西。盈盈提前请了韩秋月的 女儿,当天一早,盈盈又去请了一次,可她女儿家一个人都没来,连外甥都没露面。让二 祥 不高兴的是那个小伙子所长,他不请自来,还说带来了最好的贺礼,这礼就是二祥被吊 销 的执照,而且他当着众人面把执照当喜礼还给了二祥,众人还给他鼓掌。二祥看着嬉皮笑脸 的小伙 子所长,脑子里却闪着他训他推他上工商所的模样。二祥一直想要回这个执照,可他在这个 时候以这样一种方式给他就糟蹋了这个执照。他是拿他的执照来跟他做人情,他来喝 喜酒送执照,绝对不是因为二祥结婚,他是冲着光宗,更是冲着行舟。想到这一层,二祥像 吃进一只苍蝇一样难受。

第二天清早,韩秋月开开大门,惊喜地叫:〃二祥快起来,下大雪了!〃

好大的雪。二祥和韩秋月两个相挨着站在大门里,抬头看着天上飘飘洒洒的雪花。二祥说, 玉皇大帝要嫁女儿了,在弹棉花做新被呢。韩秋月一喜,真是,满天灰蒙蒙的,一朵朵洁白 的棉絮飘飘荡荡,跳着舞着洒落下来。屋顶白了,树枝白了,地也白了,世界突然安宁下来 ,一片圣洁。

二祥和韩秋月一动不动地相倚着站在门框里。二祥嘻咧着嘴,韩秋月的嘴角也往外流淌 着幸福的笑。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眼前多少年不曾见过的瑞雪纷飞,他们的内心却已澎 湃,一起涌动着一个愿望:但愿明年会更好。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至一九九九年七月十日稿毕于北京黄寺宿舍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修订

 
后记  
黄国荣  
 




小说是什么?明白,难说。人是什么?天是什么?一个道理。外在简单,内涵博大的东西,只 可意会,难以言传。古今中外,想给小说规范定义的不乏其人,谁说的都对,谁说的又都 不完全对。

不管给小说如何定义,人物、结构、语言三个基本要素是不可或缺的。近些年的小说,似乎 更热衷结构、语言的翻新,对人物的塑造刻画显得不那么精心,不那么舍得下工夫。我   
倒是 想在这上面下些气力,让小说更像小说。

小说的作法千等万样,小说的读法也千差万别。然作者写作的灵性,读者阅读的悟性,都受 制于民族文字和地域文化的滋养与熏陶。我试图把自己这方面的营养渗透进自己的作品,但 我不知能否相信自己。

人物应当是小说艺术中头等重要的。一部小说能写出几个,哪怕只有一个活生生的,血 管里流淌着热血,鼻孔里喘着气,食人间烟火,又为七情六欲所折磨的与前人不同的〃这一 个〃,那就是独特,就是艺术成就,就是创新。一部作品留给历史的固然有故事、语言、 结构,但主要的还是人物。

二祥这个人,在我的意识里存活差不多二十年了,真正主导我创作构思也已有十年左右。我 之所 以不愿让他草草诞生,是想尽可能把他孕育得健康、结实一些。这是业余写作的缘故,没有 成块的写作 时间,太急促了,容易糟蹋了他,也白费了自己的心血。

二祥算不上英雄,他一点也不能算杰出,但他也不是坏人。中国的几亿农民就像他这样活 着,过着自己的日子。阿Q、孔 乙己、葛利高利、玛丝洛娃、葛朗台等等文学画廊里的人物,你能把他们分成好人坏人?

二祥是我对故乡这片土地的眷恋,是我对故乡父老乡亲的怀念,我与他 之间似乎有了一 种同呼吸共命运的亲情。在写作过程中,有些地方已不是我在写他,而是他在领着我走。常 常出现这样的怪事,已有的构思让我写不下去,反要停下与二祥斟酌,问他这事他会不会去 做,能不能这样去做。更让我吃惊的是,小说中二祥晚年不愿享清福,退 出敬老院来摆烟摊的情节,纯属是虚构,结果我回故乡时看到,现实生活中的〃 二祥〃 们,果真像小说那样在生活。我一边与生活中的〃二祥们〃交谈,一边好笑。 这难道就是 现实主义的魔力?

写了这么多年小说,我才刚真正品味出汉语言的神奇魅力。中国人的生活 只有中国作家用汉语言才能逼真地写出人物的神韵和 中国人的幽 默?〃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惟一的人〃、〃排出九文钱〃、〃回字有四种写法,你知道吗 〃,当我们读着这些方块字,孔乙己那副乡间文人穷酸潦倒的迂腐相会立即闪现在眼 前,真可以说是 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因此阅读汉字小说时,我们同时可以听到声音,看到画面,这种声音 带着各地的乡音和韵味,这种画面任作者和读者经历阅历而千变万化,让你在写作和阅读的 同时 得到一种享受。反之,小说如果产生不了这种效果,只能说是一种失败。

 这部小说构思时,我给它定的名字叫《日子》,我觉得二祥的日子才真叫日子,才真正 能 称其为日子。但是有人用这个名字做了书,而且在全国搞得那么响亮,我就没有必要去凑这 个热闹,所以我把它更名叫《乡谣》。写过一部《兵谣》,我就干脆再来部《乡谣》,歌罢 《兵谣》唱《乡谣》。《兵 谣》写兵营的故事,《乡谣》写乡村的故事。书跟人一样,名不过是一个称谓,不能代表其 他。叫美丽的人不一定就美,叫大丑的人未必就丑。再说,即便是名和其外表一致了,也未 必就表里如一,见表知里,真正看一个人的美丑,是要看他内在的东西,看他的品格、才智 、能力和为人。我想看书也是如此。

 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人生的一种态度,是人的一种活法。往高处走 ,自然要用力,用力就要付出努力;想往高处走,就很难有尽头,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容易 这 山望着那山高。所以想往高处走的人就注定一辈子要受苦受累,二祥是如此,我自己也是如 此。

 许多朋友都很关心我的这部书,因为曾经写过一个中篇《为人在世》,它只不过是《乡 谣》的一个框架缩写,朋友们却觉得很有滋味。他们经常关注这部书的进展,急着想读到它 ,我在这里要谢谢这些朋友,他们也是这部作品的催生婆。

 关于这本书,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作家完成了作品就完成了任务,作品如何,那是评论 家和读者的事情。我在这里要谢谢读这部书的朋友、先生、女士、小姐们,如果没有让你们 懊悔,哪怕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算没白费这些年的心血。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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