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祥抬起头,是韩秋月,他走到了高镇的小菜场。韩秋月也没进厂,她又干起了老本行 ,做豆芽生意。现如今啥生意都可以做。韩秋月叫他,二祥自己也觉着有些怪模怪样的,不 好意思地笑笑。
〃勾着个头,盯着地,我还以为在找东西呢!当心让人家撞了,如今满街是汽车摩托车 。〃
二祥本来心情不好,听了韩秋月的话,心里舒服多了,还是她关心他。二祥就在她 的小摊前蹲了下来。
〃生意好做吗?〃
〃闲着也是闲着,有一搭没一搭的,也就挣两个油盐钱。〃
〃你别骗我了,我不会再跟你抢行的,我也没那耐心做这种生意。〃
〃就那么两亩田,还是找点事做挣点钱好。你看人家许茂法,日子过得多滋润。〃
〃人家有手艺,咱怎比得了,这年头手艺人吃香了。〃二祥本来心情就不好,让韩秋月 一说,心里更不痛快,憋在心里难受,他就跟韩秋月说:〃我是想到厂里看大门的,可光宗 这小子不帮忙。〃
〃指望别人都是空的,自己的事还是得自己打算。哎,你晓得许茂法又弄了个老婆。〃
二祥一愣,他真不晓得,说:〃没听说。〃
〃许茂法赚大钱了,在西街梢租了房,开了肉店,两口子就住在店里,贵州人,挺年轻 的,才三十多岁,人长得还不错。那地方穷,女人一帮一帮往这边拥,说花千把块钱就弄一 个老婆。〃
二祥走了神,他在想,她跟我说这些做啥?
〃你不托人也找一个?〃
〃我?我找得起吗?〃
〃怎么找不起?现如今,不愁吃不愁穿的,别说一个,两个老婆也养得起啊。〃
二祥拿眼看韩秋月,韩秋月也正看他,两人的眼睛就撞到了一起,撞得韩秋月不好意 思了,脸上还飞起了一层红晕。她不好意思地说:〃呆子,你看我做啥?〃
二祥的嘴嘻开了,说:〃你不看我,怎晓得我看你呢?〃
两人正愣着,说也巧,许茂法的老婆正好来买韩秋月的豆芽。韩秋月朝二祥直努嘴。二 祥就是呆,他竟理解成要自己帮忙,立即弯下腰帮韩秋月给她拿豆芽。等许茂法老婆买了豆 芽走过去,韩秋月才说:〃呆子,我让你看,她就是许茂法的老婆。〃
二祥立即转过头去,许茂法的老婆正在买鱼,这小老婆长得真还不错,不胖不瘦,苗苗 条条,白白净净的,看得二祥定了神。
〃哎,拔不出来啦?〃
二祥难为情地扭回了脸。
65
黄国荣
二祥从高镇回家,镇上的一些熟面孔但叫不上名的年轻人,拿着弓尺在丈量他们村西 北的一片田地,还支着望远镜那样的东西在测量,二祥一点没意识到,他们汪家桥的历史又 要写上重重的一笔,他们村又要发生一次天翻地覆的变革。
没出十天,精神传到了村里,他们村后的那一片田地全部被镇上规划征用,镇上要在这 里大规模扩建工厂。接着光宗就召集全体村民开会,宣布了这一消息。一些田地在村北的人
就急了眼,包括韩秋月,没了田地怎么过日子?光宗笑了,笑得跟天上掉下了钱一样。他说 ,镇上不是白要地,是花钱买,一亩地一万块,一次性付清,我手里拿的就是合同,你们想 想,十几块钱一担稻,一年的口粮几十块钱,这钱够大家买一辈子的口粮。村民们都乐了, 一个个争先恐后签了名,签了名就到信用社去领钱。光宗还说,没了田地的人,镇上 同意办理正式的商贩摊照,名正言顺地经商做小买卖。田地没有被规划的不行,要一心一意 搞好农业生产。
二祥好后悔,他的田在村南,想当初跟韩秋月换了田多好,这钱存到银行里,利息就够 他一年的生活费,他也再不要到田里去面朝黄泥背朝天受累,为啥好事总是跟他无缘,而且 总是与他差那么一点就擦身而过?
二祥想自己一辈子没做啥缺德昧良心的事,想来想去,就只有做过三姆妈和沈姨的纸人 烧给了他爹爹,可那也是为了爹爹,并不是为了他自己,就算三姆妈和沈姨到了阴曹地府计 较这事,爹爹心里该是明白的,也该帮他说句公道话呀!
接着村里发生的变化更让二祥目瞪口呆。村里的工厂,镇上的工厂,统统都作价卖给了 个人,一个厂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一口就要下了。二祥听了都吓得合不上嘴,这么多钱的 贷款,几辈子才能还清?村里的水处理厂,曹德刚买下了;灯具厂,周华堂买下了。那些 有点钱没买到工厂的和没钱买工厂的,一夜间都申请办起了个人的厂,有的盖不起厂房的, 也都押了三十万流动资金,领了执照,办起了皮包厂。一时间,村里的人不少成了老板,村 民也都成了工人。没有田地的不用说,自然过起了城里人的日子。那些有田地的自己也不种 〖BF〗了,云南、贵州来了一帮农民,专门租田种田,成了种田专业户。村上人都把田租给 了专业户,田租是供应他们口粮,帮他们交公粮,余下的全归专业户所有,各得其所。
二祥没把田租给专业户,眼下,他只有靠卖余粮给自己挣一年的零用钱,把田租出去, 除了有粮吃,零花钱就一分都没有了。
布谷鸟又叫了,那一声声如诉如泣、如歌如唱、旋律悠扬的叫唱在村前村后此起彼伏。 书上说,布谷鸟叫的是〃快快布谷〃,汪家桥的人听的却是〃浇浇瓜棵〃,据说还有地方的 人听的是〃鳏寡孤独〃,其中里面相传的故事倒是大同小异,都是说后娘如何偏袒自己的亲 生儿子,如何坑害前妻的儿子,最后反害了自己的儿子,后娘的儿子因失败而无脸回家,变 成了一只鸟,把自己的失败化成叫声来告诫人们,不同的则是有的地方叫你别忘了布谷,有 的地方叫你别忘了浇瓜,有的地方则告诫人们一个人太孤独。
布谷鸟一叫,麦子就熟了,瓜豆就都要下地。这里的布谷一叫,时令就又到了黄梅季节 。如今尽管布谷鸟叫得仍是如诉如泣、如歌如唱,但村里却到处是一派闲散的景象,没有一 点抢收抢种的影儿。
大中午,二祥愁苦着脸走出了家门,他走得拖拖沓沓没一点精神,嘴没有嘻开,倒背着 两手,躬耸躬耸看不出他要去做啥。
二祥走过一个一个开着的大门,一个一个门里传出来的差不多都是麻将声。二祥生气地 不想看,走过韩秋月大门时,他还是憋不住扭了头。韩秋月也在搓麻将,麻将声中还夹带着 几个女人朗朗的笑声,不知她们又在嚼谁的舌头。像她们这样,没有田种,又进不了工厂, 做啥呢?再说她们都不愁钱花,那些女人有男人在挣钱,就是不办厂,给人家当供销员,一 年也是几万几万地往家捞,还用她们做啥呢,她们比城里人还城里人,纯粹在家当太太。韩 秋 月没有男人挣钱,可她比一般男人挣钱还多,如今她办了正式的菜市摊位执照,不光卖豆芽 ,啥菜都可以卖了。她日子好过着呢,上昼在菜市卖菜,下昼在家玩牌。
世道真变了,二祥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说。二祥真是弄不明白,别人为啥都能弄到钱,惟 独他一辈子是个穷。村里的老房子拆得已经七零八落,原先的那一段村子,剩下他和大吉、 韩秋月还住着老房子外,别人拆的拆,搬的搬,都新盖了二层三层的新楼。大吉是癞蛤蟆垫 床腿,赌着气硬撑,盈盈和光宗不知请了他多少次了,让他和菊芬搬到新楼去,那三层小楼 是按三星级宾馆装修的,大理石楼梯,不锈钢扶栏,铝合金门窗,房间里都安了空调。张兆 庚和林春娣没那福气,早早地走了。那边又没有老人,多好的事,可他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 又臭又硬,坚决不去,他不去,也不让菊芬去。他不去,菊芬自然不能抛下他不管,只能跟 着他在这破屋里受罪。有福不享,跟无福一样。韩秋月孤寡一人,女儿女婿不管她,她自然 不会再造新房,可人家日子过得比他好,家里彩电、冰箱都有。二祥除了那台黑白电视和电 灯泡外,家里再没有用电的东西。
二祥来到四贵的门前,拐进了四贵家。四贵如今也阔了,跃进前年接到了一笔一百八十 万 的生意,去年立即就盖起了这座小洋楼。转盘阳台,前后瓷砖贴面。二祥走进四贵家,四贵 家没有搓麻将,厅堂里没人。二祥就朝楼上喊了一声四贵。楼上还没动静,二祥就再喊了一 声。楼上传来了一些声响,像是人在席梦思床上翻身的声响。二祥就在厅里的椅子上坐下来 。
四贵趿着拖鞋下楼来,一边下一边嘟囔,大中午的做啥,也不让人睡午觉。
二祥也没有不好意思,说到底是自己兄弟。二祥说,你的九斤王铁耙还在吗?四贵的地 也被规划走了,过起了城里人生活。想当初分给他那田地时,他对光宗意见大着呢,对二祥 的田羡慕得不得了,光宗的背皮都让四贵骂焦了,直到光宗安排跃进到厂里做了供销员,四 贵才闭了嘴。现在他不说了,坏事变成了好事,吃了点小亏,占了大便宜。
四贵说,早他妈被收废铜烂铁的收走了,你要它做啥?二祥说,我的那把铁耙脑头让我 装裂了,没法锄地了。
自从有了种田专业户,村里的拖拉机也都卖给了专业户,农科组也解散了,村里再不管 村民种田的事。四贵有些可怜见二祥,说你算了吧,这两亩田,让专业户帮你耕算了,也用 不了几块钱,受这累做啥?
二祥看都没看四贵一眼,那神气分明在说,饱人肚里不知饿人饥,几块钱,几块钱在你 那里算不了啥,可我兜里有吗?
四贵的日子是好过了,跃进仍在外面跑供销,这些年他给大队的厂子做供销员时 ,已经用 公家的钱铺平了路,锳开了局面,每年都有合同拿回来。如今都是私营的厂子,跃进拿回合 同,愿意跟哪个厂合作就与哪个厂合作,谁给的利多就给谁做,他吃香得像香狸猫的卵子, 个个厂都跟他套近乎。跃进的妹妹在周华堂厂里上班,周华堂跟四贵一起闯过江西,患难知 交,自然不会不帮衬,一个月也有几百块进项,放屁那么段路,还要骑着摩托车上班。穿着 时装,骑着艳红的摩托车,招招摇摇,妖艳得很。四贵和菜花也没有闲着,这小子点子多, 嘴也会说,瞅准了贩鱼这营生,买了一辆三轮拖斗车,清晨赶到湖边鱼场批鱼,然后到别处 去卖。过去是偷偷摸摸做,如今高镇水产已经有了一个正式摊位,鱼少了就在高镇集上卖, 鱼多了,开着三轮车往附近镇上的饭店送,半天的活,比人家吭哧一天赚得还多,小日子肥 得流油,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菜花也打扮得跟太太似的,衣服一套又一套,人靠衣装马靠鞍 ,人比过去水灵多了,一家人过得甜甜蜜蜜。
四贵明白二祥的意思,说你要是闲着难受,你就去锄,要不想受这个累,我让专业户帮 你耕,钱我出行了吧?二祥也没有谢四贵,只是看了他一眼。四贵说,我也帮你想过法子, 别的你也做不来,也就是给厂子看看大门,人家曹德刚自然是要他爹爹看大门,华堂这边他 叔在那里看着,我也没法开口。你自家也动动脑子,如今这年头,做啥不挣钱,只要你去用 心做。你看韩秋月卖菜,一天赚几十;朱广才换面粉帮人家加工米,一年到头也吃用不愁; 张瑞新和他儿子卖红烧猪婆肉,家里有几万了;春林他两口子种花,别看他还没挣钱,到明 年你看,村上谁也赶不上他。还有许茂法,这老贼发了,还讨了老婆。说到许茂法,四贵 的嘴歪了一下,他或许还记着那笔陈账。四贵继续说,这老贼过得太惬意了,那小娘们那 天到我那里买鱼,我都不信,长得有模有样的,许茂法比她大二十好几,做她爹都绰绰有余 ,这老贼太惬意了。二祥扭转了头,四贵发觉自己说远了,又把话收回来,说不一定非要 办厂才赚钱,只要想法找件事情去做,总是有钱可赚的。那些捡破烂的,一年也是成千上万 的挣。过去你赚钱的脑筋挺足的,如今怎么反倒没心思了?
二祥说,不是我没心思,做啥都要有本钱,就是有钱,也要是我能做的。
四贵的眼睛眨巴眨巴眨了好几遍,他想鬼主意的时候都是这样。四贵像对二祥又像是自 言自语,说许茂法这狗日的太惬意了,你就不如他?这年头,有本事就吃香的喝辣的,没本 事就只好受穷。许茂法不会雇人吧?二祥说,你想做啥?你要是到他那里找点事做就好了。 二祥说,我也不会杀猪,人家就是雇人,也得雇小伙子,要我这老头子做啥?四贵的眼睛又 眨了几下,没眨出啥主意来。
二祥从四贵家出来,心事更重了。看着人家发财,自己受穷,比啥都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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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祥做完黄梅,人晒成了个黑驴蛋。田是专业户帮他耕的,也是专业户帮他耙的,秧也 是专业户替他插的,他只是挑了肥,放了水,耙平了田,这样就累得他够呛。四贵家已没有 田,菜花养着猪还养了羊,猪灰羊圈灰都没处施,尽着二祥要,二祥就拼命往田里挑。别人 劝他,肥也不是越多越好,要是稻子长疯了,啥都收不着。二祥这才有所节制。二祥前前后 后忙了差不多一个月,整日泡在田里,他又不爱戴草帽,晒黑是自然的。
专业户问二祥要耕田耙田插秧的工钱,二祥说问四贵要。专业户再没找二祥,二 祥 不晓得四贵出了多少钱,二祥没问,也没谢。二祥想,反正他现在有的是钱,花几个就花几 个。
做完黄梅,二祥又空闲下来。一空下来,二祥又想他的心事。光宗已经指望不着,书记 不干了,到镇上当了文化站的站长,写写标语,搞搞宣传,在二祥看来是个没多大出息的闲 差,如今有出息的都往企业钻。村里的书记又让曹德刚做了,有的说是曹德刚拿钱买了镇长 和书 记的情,搞了张光宗的政变,夺了张光宗的权;有的说是张光宗得罪了镇长,镇长给他个烂 桃 吃,让他有苦难言。二祥不管这些事,光宗当书记他也没沾到光,心里还一肚子气。曹德刚 这狗日的更不会给他好处,〃破四旧〃时就是他领头砸了他的雕花床,斗春林也是他借他说 错话 ,乘机拿他游街,还想把他打成反革命拿他往死里整,这狗日的蛮得很。如今买了村里的厂 ,又当着书记,有权又有钱,今后还不是他们曹家的天下?
二祥还是不搓麻将,可还是爱看人家搓麻将。兜里没钱,整日在街上逛来逛去没意思, 二祥就在村里看人搓麻将。二祥爱看男人搓麻将,不爱看女人搓麻将。倒不是他男子汉的自 尊心多么强,也不只是男人赌资大,输赢大,刺激,主要是男人的牌打得好看,手脚麻利, 牌 技也好,打啥牌留啥牌,上家能出啥牌,下家想要啥牌,算得也准,和(hú)
的牌也大。女人就差,洗牌出牌老 蔫,一边打还一边讲空话,牌也算不准,老点炮,牌和得也小,差不多都是屁和。 她 们的理论是一溜小屁,走向胜利。可是白日里男人都做事,搓麻将的少,都是女人们在家闲 得没事打牌消磨时光。二祥也不好挑剔,没男人搓,女人搓他也看。
二祥天天下昼到邻居家看人搓麻将,去得最多的还是韩秋月家。二祥看麻将总还是喜欢 站着,人家不给他凳子,他也不要,一站就是一下昼,也不觉累。二祥还是爱站在韩秋月身 后。二祥看牌不再像过去那样,看到人摸了好牌做成了牌就嘻开嘴笑;可又长出另一个毛病 ,每到韩秋月挺牌后,摸不到要和的牌他就咕嘟嘴,二祥一咕嘟嘴,嗓子眼里总要发出一种 怪声,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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