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心做事了,却又不让他做了;他有一点钱了, 天都要翻了。他还有啥办法?该骂的,骂了;该出的气,出了;他也就心甘了。这些年,虽 然吃不好,穿不好,但也饿不死,冻不着,他就满足了,就不再做他那发财的梦。他想明白 了,不是我二祥笨,也不是我二祥傻,是这世道不让你发财。大家一起穷着,谁也没意见; 谁要是比别人兜里多了钱,村上的人就不容。尤其是二祥,要是二祥比他们多了钱,就是 对他们最大的侮辱和讽刺,等于说,你们连二祥都不如。二祥觉得,村上有许多人就是不 如他,只是他们不愿意承认罢了。
二祥不再关心村里的事,也不关心镇上的事,更不关心国家的事。高镇忽然锣鼓喧天, 鞭炮齐鸣,游行队伍载歌载舞,全村的人都去看热闹,说是粉碎了〃四人帮〃。二祥无动于 衷,躺床上睡大觉。人家在田里一边做活一边说〃四人帮〃,他问谁叫〃四人帮〃,怎么起 这么难听的名字。闲下来没事,他就到一只眼顾庆生小店里看光景听人嚼白蛆,他只听人说 话,看人买 东西,从不插言,也不问事。稻子还得几天才开镰,今日他又在顾庆生小店里坐了半日。
二祥走进村子,走到小学的操场上,迎面碰着了大吉。大吉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上 面动员他退休,他却犟着还要干。学校学生多了,一个人教不过来,正合适,上面也省得添 老师,就让他继续教书。大吉见二祥晃荡晃荡走过来,他很不满意二祥这副样子。他对二祥 说,你整日到街上晃荡啥,队里今日在开会分田呢。二祥没停下,只是放慢了脚步,回大吉 说,分田分就是了,还能少我的不成?说着趿拉趿拉走了过去。大吉看着他那个没聊赖的 样儿,摇摇头进了学校。
二祥晓得分田的事,前些日子村里就嚷嚷着哪里哪里分了田,说是责任到人责任到户, 还几十年不变。把田责任到户,二祥没显出喜幸,也没有不高兴。田归了个人,自己的田自 己种,自己收,交了公粮和管理费,余下都归个人,看得见摸得着,实惠又实在,再也不要 大呼隆按工分吃饭,辛辛苦苦一年也没个准,你争我夺,斤斤计较,谁都觉得自己吃了亏, 别人占了便宜,左手不相信右手,大眼瞪小眼,力都想少出,工分都想多记,只要不碍到自 己,队里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没有个好。再说集体要没了田,也就没有那么多吃闲饭的干 部,社员就用不着养那么多公堂人,也就减轻了摊到头上的负担。他听说了,按人责任,他 也就两亩田,自己种也累不着,自己的活自己做,没人管着,自由自在,高兴了多做点,不 高兴少做点,没人计较,也用不着看别人的眼色。但他毕竟不是种田的行家里手,又最怕那 插秧割稻收麦的弯腰活,种早种晚,种好种坏,都要他自己打算,自己操心。他出力不怕, 就怕操心。灌水了,治虫了,施肥了,烦死了。尤其是如今这田越种越难种,都要讲啥科学 ,一切都要听乡里的农技站的,他说上午九点钟治虫,晚半天都不行,晚了稻子可能都毁了 。二祥是想,这么大事,还能不好好商量,还能不看个日子?按老规矩说法,男婚女嫁,分 家分地,动土造屋,都是该翻翻皇历,看看日子的。张光宗这一代年轻人已经不信这一套, 张瑞新也没往这事上想,可今日天气就特别的晴朗,特别的清爽。村上的老人私下里说,毛 泽东也成佛了,凡是共产党要做的事,他在天上都打通了关系。
会场在二祥到韩秋月家门前那段窝垛的场上。二祥走过去,张瑞新正在宣布责任田的 方案。谁也没注意到二祥出现,他不在,没觉着少他;他来了,也没觉着多他。二祥见有个 凳子空着,一屁股坐了下去。没想这凳子是韩秋月的,韩秋月只好回家再拿一个。
〃你死哪儿去啦?〃韩秋月问。
〃上高镇了,又没人通知我开会。〃
〃晓得了吧,你的责任田分那么好,手臂弯里有人还是好。〃
〃啥好不好的,都一样种。〃
〃咱换,干不干?〃
〃你要换,换就是了,无所谓。〃
〃说话算数啊。〃
〃我还不晓得分哪儿呢!〃
张瑞新念完那责任田的分配名单,见二祥来了,又特意告诉了他的责任田的位置。二祥 的嘴终于咧了开来,他分到了他家的祖传地。那田土质好,田头又近。二祥嘻着嘴寻思,是 光宗关照的?
〃说话算不算数?〃韩秋月逼问二祥。
〃你的在哪儿?〃
〃我的是北塘田靠大路边的那块。〃
〃要是分我别的田,换就换了,正好是我家的祖传田。〃
〃说话不算数,我也不夺人心意,要不就抹煞了光宗的一片好意了。〃
二祥看了看韩秋月,没再出声。
尽管大吉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同意,盈盈终究还是嫁给了张光宗。到县里成立了革 命委员会,光宗和盈盈就一同毕业回了村。大学停止招生,光宗和盈盈学习用功也好,不用 功也好,成绩好也罢,成绩不好也罢,无论你心性有多高,理想有多远大,高中毕业都只能 回家种田。大吉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惟一的办法只有等他退休后盈盈顶替。有了这 么一个希 望,在大吉心里,盈盈就比光宗高一等,盈盈可以当老师,老师嫁一个泥腿子种田的,有些 掉价。所以尽管盈盈和光宗仍然很要好,大吉还是没有商量地反对她跟光宗来往。
光宗和盈盈毕竟是念了高中的小知识分子,他们没有像农村人那样硬顶强做,来个浴盆 里捞人,只要人不要家。他们依旧平常如初,不来往就不来往,高兴了相互写封信。他们心 里都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读书成了他们消磨空闲和消除苦闷的好方法。命运却没有向他们 张开翅膀,大学开始招生后,推荐替代了考试,像他们这种造过反的人,是没有资格享受这 种待遇的。到恢复高考制度,光宗和盈盈都过了年龄的杠杠。倒是清早这小子命好,尽管晚 了三年,他还是跟行舟一起考上了大学。只可惜张兆庚和林春娣都没能享到这福。光宗这小 子算长大了,懂得了一点礼。清早上学前,他专门祭了祖宗,把妹妹和妹夫也叫了回来,兄 妹三个关着门在家里朝爹娘哭了一场,吃了一顿。
盈盈总算熬到个民办教师,光宗〃批林批孔〃的文章写得好,被县里抽去搞农村工作组 ,干了两年,在工作组里入了党,回来就当了大队长。盈盈都三十了,光宗已三十三岁,一 个 非她不娶,一个非他不嫁。村里的人都劝大吉,乡里的干部也做大吉的工作。大吉被这两个 人的犟劲治服了,放口让他们结了婚。如今,光宗当了村支书。
四贵的责任田没二祥分得好,田头远,土质也差些。四贵跟二祥嘟囔,说他妈的过的啥 日子,走了三十年,走了个圆圈,又他妈走回来了,这算是回头路还是他妈的另开张?
二祥笑了,他说,我这回才彻底搞明白我们班长说的那句话。四贵说,你们班长说啥啦 ? 二祥说,我们班长在朝鲜跟我说,地球是圆的。我跟他犟,我说地球怎么会是圆的呢,要是 圆 的,那一边的人不是倒着站了?倒着站怎么吃饭,怎么喝水,怎么盖房,人和东西不都掉空 里去了吗?班长说,人和东西是掉不了的,地球有吸力,像磁铁吸铁一样。我说,你这么说 又不对了,地球要是有吸力,腿脚不是吸住了吗?我们怎么会走路呢?班长说,这种吸力是 有限的,不是吸得你不能动。我说,你这样说我就更不相信了,吸力有限,但对每一个人, 每一样东西都应该是一样的吸力,人有轻重,小孩子只有十来斤,大人有的一二百斤,要是 吸力是一样的,吸住了大人,小孩子就该走不动路;只能吸住小孩子,大人就会掉到空里; 那为啥小孩和大人都一样走路呢?还有房子,平房那么矮,楼房那么高,为啥也都一样吸住 ? 班长说不清了,他说我是抬杠,不讲理。我倒不是故意要跟他抬杠,我只是不明白。现在我 明白了。四贵说,你明白啥?二祥说,我明白地球是圆的,世上的一切东西都是圆的。日头 是圆的,月亮也是圆的,地球也是圆的,树是圆的,人的身子也是圆的,女人的屁股奶都是 圆的,咱们用的桶是圆的,锅、碗、瓢、盆、缸、瓮,没有一样不是圆的,所以咱们的日子 也是圆的,过着过着就过回来了,人的命也是圆的,人生出来了,一天天长大,长大了,长 老了死了,又回去了。
二祥说得四贵睁大了眼,四贵说,你一下子怎么变得这么聪明了?二祥说,我没有聪明 ,我只是活明白了,世上的东西该是你的,你不要也是你的;不该是你的,争了抢了,到头 来还不是你的。
这话让韩秋月听到了,说死二祥,你别说话给我听,我不要换你的田。二祥说,你别说 ,说不准,不换有不换的道理呢。
正说着,光宗领着清早回来了,后面还跟一个漂亮的姑娘。来到跟前,清早就红着脸给 大家发烟发糖。清早已经结婚,姑娘跟他一起在银行做事。村上的人吸着喜烟吃着喜糖夸着 他们兄弟,夸着他们自然就想到了张兆庚和林春娣,想到他们时替他们遗憾抱屈,两个苦 命的人,吃了一辈子苦,没享到一天福。
清早发完烟糖,领着媳妇特意来到二祥跟前,清早从包里拿出两瓶十全大补酒,送给二 祥。二祥受宠若惊,两手捧着酒,哈哈着不知说啥好。清早跟媳妇说,他就是二祥阿叔,也 是盈盈大嫂的二叔,上学时就是他给我买的钢笔。他的儿子跟我同一天生的,小时候得病死 了。清早对二祥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多多保重。
二祥听了清早的话,滚热的眼泪就纵横交错地流了下来。
63
黄国荣
过了腊月二十四,年关才真正有了年关的气氛。不只是顽皮的孩子提早偷着鞭炮到处放 ,空气里夹进了硫磺硝烟的气味,更能显示年关气氛的还是祭灶。
老辈传下来,二十四日祭灶神,请求灶神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这民俗已经 失传了许多年,日子一好,人们先就想到了这些。
祭灶神用的是糯米团子。江南农家过年都要蒸许多各种馅的团子,蒸好后凉透再放到缸 里,过年每天早晨煮团子吃,一直会吃到正月初十,正月十五再还灶,再做团子。二十四日 ,村里家家户户在祭灶神,村里到处弥漫着糯米团子的芳香。
二祥记不得啥时候祭过灶神,用他的话说,连肚皮都吃不饱,还祭啥灶?祭不祭一个 样 ,大不了叫我挨饿。今年二祥也要祭灶。田里的稻子收下来,他就自己跟自己说,今年怕是 要祭祭灶神爷了,他还把这打算告诉了菊芬大嫂。二祥祭灶的念头产生于稻子的丰收。他交 完公粮,家里还存一千三百多斤稻子,他活五十三岁,家里头一次
有这么多粮,他再也不用愁吃了。人要是不愁吃穿,总还是会想出些事情来做。
二祥到高镇加工厂,磨了五十斤糯米粉,割了五斤猪肉,买了豆沙,豆腐皮,从地里挖 了摊菜。二祥只会做一般的团子,不会包过年团子。他就请菊芬大嫂帮他做过年团子。菊芬 先做自家的过年团子,然后再帮二祥做。
祭灶神用的是第一笼团子,笼里的团子内容很是丰富,内容里寄托着农人的全部希望。 主妇头一样要做的是米囤,用白糯米粉做好米囤,还有盖,用钢针在表皮压出草编的痕印, 里 面装满馅代表米,米囤盖上压一只小元宝,表示财粮富足;然后做人口钱,家里有几口人就 做几个大元宝,元宝里裹的也是馅,大元宝上再摞一只小元宝,表示人人有钱;然后家里养 啥牲口就做啥牲口,养牛做牛,养猪做猪,肉猪只做一个猪头代表,母猪则做成全猪,身旁 还要围上一窝小猪崽,再做羊,做兔子,表示六畜兴旺;剩下的空再做团子。第一笼祭灶的 团子包的都是素馅,馅由青菜和豆腐皮剁成。蒸熟后,由家里的男主人贴上灶门神,烧香点 烛,筛酒化锭,烧纸磕头祭灶。祭灶时,其余家人都要回避,不然新的一年里脸上会长癣, 说是灶王爷拿糯米团子砸的。祭完灶,家人们就立即可吃笼里的六畜和团子,但米囤和人口 钱不能吃,人口钱要到年初一早晨才能吃,米囤要到过年团子全部吃完才能吃。
菊芬帮二祥做了米囤,人口钱,问二祥还要做啥。二祥说做一头肉猪,再做两只兔子。 菊芬说,祭灶应承了的东西,你就得真养。二祥说,真养,要不养猪,不养兔,田里不施基 肥,庄稼就长不好。菊芬笑笑,她是真笑,是开心,她高兴二祥老了,倒会过日子了。
过了二十四,一日快一日,转眼就是大年夜。大年夜是〃做羹饭〃祭祖的日子。二祥自 分家立户后,从来没有祭过祖,他也想要祭祭祖。
二祥祭祖,没跟大吉说,也没有告诉四贵,当然更不会跑到高镇去跟三富说。二祥只是 自己在心里盘算。二祥〃做羹饭〃,并不是一心要祭爹爹和他娘,日子一好过,他最念想的 是云梦 和正中。二祥想得很厉害,一个人坐在房里想,他想为啥这样的好日子不早点来,早有 这样的好日子,他就不会让云梦到上海做奶娘,云梦要不到上海做奶娘,她就不会受那油头 金边眼镜的骗,就不会重嫁人;她要是不重嫁人,正中也许不会得病,不得病就不会死。每 每想到这里,二祥就悔恨交加,就会落下眼泪。
二祥想,有了好日子,不能光自己一个人享受,也该叫她娘俩一起来享受享受。于是, 二祥就打算大年夜〃做羹饭〃祭他们。既然〃做羹饭〃,只祭他们娘儿俩怕不行,爹娘会生 气 的,别的祖宗会责怪的,祖宗们要是生了气,报复他是小事,对云梦和正中肯定不好,他们 娘儿俩就会
遭罪。二祥想到这一层就打算祭所有的祖宗,多摆两桌就是了,他们也不真吃,只 是表示个心愿而已。二祥下定了祭祖的决心,可碰到了一个难题。他从来没祭过祖,不晓得 一共有多少位祖宗。这事他不愿叫大吉、三富和四贵他们晓得,倒不是怕他们来吃他的饭 ,这么多年不祭祖,突然祭祖,他们会笑话他的。不想让他们晓得,自然就不便开口问他们 。可是祭祖时,祖宗们的位置不是可以随便摆的。他听他爹爹汪涵虚说过,祭祖的碗筷酒盅 不可多,也不可以少。放多了,有空位,家里就会死人;要是放少了,就有祖宗没座位,没 坐上席的祖宗会生气,会来讨债。
二祥为这事伤了脑筋,没办法他就来笨办法,找出笔,拿来纸,把祖宗一位一位列出来 。 列来列去,他只能列清他的公公(爷爷)和亲娘(奶奶),连公公的兄弟他都弄不清了。真 是难坏了二祥,二祥实在想不出办法,就只好去找韩秋月。韩秋月先是愣眼看二祥,看到二 祥对云梦和正中的一片真情,心里倒很有触动。她想,要是她死了,她的女儿女婿是不会祭 她的。想到伤心处,倒觉得二祥越活越像个人了,不再是过去那个吃饱了肚皮就没愁事的呆 子。韩秋月真给二祥出了个好主意,她说现在时兴自助餐,你也给他们来个现代化,给云 梦和正中单放个小桌,其他的祖宗就吃自助餐,这样就无所谓多少碗筷酒盅了,只要请的 时 候都请到就行了。二祥的嘴又嘻了开来,说还是你主意多。说完二祥就嘻着嘴往外走。二祥 毕竟是个粗心的人,他一点都没想到该说些客气话,关心关心韩秋月。韩秋月这时却真想得 到别人的关心,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