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坐起来,继续啃骨头,好像有根筋让她咬住了,挺难啃的,她 根本顾不得这样躺着舒服不舒服。
二祥傻在那里,拿不准怎么办好。他弄不准菜花这是在败坏汪家的门风,还是在找活命 的路。他看菜花一点也不想跟许茂法做这件事,她不是因四贵不在家,守不住身子找许茂法 做这种事,她是饿得没办法,她是要活命,是为了啃那两根牛骨头。二祥想到了他夜里去偷 油菜,他认为他挖油菜不是做坏事。菜花还躺在那里,头也还是耷拉在条桌边,手和嘴也还 在忙着啃骨头,裤子快要完全掉到地上了。二祥看着实在替她难受,忍不住喊了一声: 〃掉下来了!〃
二祥的叫喊并没有让屋里的人多么惊慌和紧张,二祥在门外反倒不晓得下面该怎么办。 菜花 平平常常开了门。菜花开门的时候已经束好了裤腰带,嘴上沾满了油和碎牛肉。菜花很 自然地问二祥怎么回来了。二祥就把要她明天一起去拿门板的事跟她说了。菜花还是很自然 地回过身来,说正好许茂法在这里,他力气大,让他明天帮你一起拿门板好了。许茂法说行 。二祥就对许茂法说,你狗日的力气能白出?你明日拿了门板又要弄菜花怎么办,她这么瘦 ,经得住你杀猪似的弄?
菜花和许茂法都傻在了那里。后来菜花还是坚持,她拿不动门板。二祥说,别欠人家的 ,欠了人家的总是要还的,你拿不动门板,拿铺盖总是行吧?菜花就不再吱声。二祥这时闻 到了牛骨头的肉香,二祥自言自语说,这么大骨头,上面肉还不少,多少年没吃了,我啃一 口 好不好?菜花和许茂法都不吱声。二祥已经拿起了骨头,他吭哧吭哧,照着肉多的地方啃了 两口就把骨头放下了。二祥放下骨头的时候说,还是留给跃进回来啃吧。二祥临走出门,又 回过头来说,别忘了,明日吃了饭就去。
周菜花和许茂法两个谁也没答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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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荣
二祥和盈盈、跃进给家里人带来了欢乐,家里人见盈盈和跃进脸上都长了肉,十分高兴。一 场饥荒 下来,村里人死的死,病的病,上学的人不多了,跑高镇上学的只盈盈还有张兆庚的光宗、 清早三个人。光宗已 经上初中,盈盈和清早上高小。二祥觉得清早这小子会有出息,他饿成这副模样,在健康食 堂住着的时候还带着书,稍有些力气就看书写字。只可惜张兆庚死了,有出息他也享不到福 了。二祥这样想,不过一种自我安慰,他一见清早,就控制不住想自己的正中。
都说二祥没心没肺,其实他很讲良心和道义,无论啥事,他是先想到自己,但他也时常 想到别人,尤其是当他觉得自己比别人过得好一些的时候。从健康食堂回来,第二天二祥就 想到了三姆妈,他一直担心她过不了这关,他想去看她。
二祥走到花园村三级健康食堂,没觉着多累。二祥一打听,蒙了。食堂的干部告诉他, 他的三姆妈两个月前就死了。二祥问是怎么死的,干部说死了就是死了,还怎么死的,你问 医生去。二祥就真的去问医生。医生说浮肿了又消瘦,这就没有救了,她还有肠梗阻。二祥 问啥叫肠梗阻。医生说就是拉不出屎。二祥说你们没帮她抠,在家,我大嫂一直帮她抠的。 医生说问题是你大嫂不在这里,这里有谁能帮她抠屎呢。二祥说你们怎么不叫我大嫂来呢。 医生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傻,肠梗阻靠抠屎是抠不好的。二祥说不是我傻,是你没跟我说清楚 ,我三姆妈临死前说啥啦?医生说,她能说啥,无非是要饭吃,噢,她要得还挺特别,说要 吃赤虎鱼,还要吃横山白头翁。二祥点头说,是啊,这是她过去最爱吃的鱼和鸟,你们给她 吃了吗?医生说,你做梦噢,我们上哪去弄这东西给她吃?二祥说你们该告诉我们三富的, 三富能弄到的,开春了,鱼可以去钓,横山白头翁也下来了,村里有人装弓捉的。医生说三 富又不是不晓得,肖玉贞就在这三级食堂。二祥说光她晓得没有用,儿媳妇是外人,她不会 待自己亲娘一样待她,再说肖玉贞哪舍得买鸟给她吃。三富就不一样了,他是她生的。医生 有些烦,说,行了行了,要是你在就好了,你孝顺。二祥说我不晓得,晓得了也怕是来不了 , 我也在健康食堂住着。一个人要死了,想要吃点爱吃的东西都吃不上,这一世活得就太不值 了。医生说,这一年多饿死的成千上万,不值的人太多了,你也别在这里遗憾了,谁都这个 样,她不会孤单的。二祥听了医生这句话,笑了,说这倒也是,这一批死掉的人都没能吃到 想吃的东西,三姆妈也会想得开的。
二祥从花园村回到高镇,去找三富。三富在粮管所上班,见二祥来找他,不晓得他又有 啥事,那次给他一块豆饼,肖玉贞跟他三天没说话,见家里的人来找他,他就犯怵。
二祥来找他还是为三姆妈。三富听了二祥的那些责问,心里有些火,说到现在你还闲着 没事来问这些,我没找你们算账就不错了。二祥被三富的火弄得莫名其妙,问三富有啥账要 算。三富说人死了,棺材要不要买?二祥说要买。三富说棺材要谁买?二祥说咱兄弟几个 买。三富说你拿出买棺材的钱了吗?二祥说我当前还是前边有个〖FJF〗簈〖FJJ〗,后头 有个屁眼。三富又说 ,你没有钱是一回事,棺材钱你是没出吧?二祥说,我是没出,欠你的,买多少钱的?三富 说我买的是最好的,是三十六块钱的。二祥说该,三姆妈这一下心安了。三富又说请人搬葬 要 给人饭吃,要给人钱。四贵这畜牲跑在江西,大吉说他这一年就没发工资,你在健康食堂, 我找谁啊?你们没出钱,连一点力都没出啊。二祥说是,我们是没出力,都是你一个人出的 钱出的力,我不该说你。三富瞪着眼看二祥,觉得二祥说的像是反话。三富说,你说的是真 心话吗?二祥说,是真心话,我只想到三姆妈没吃到想吃的东西,没想到人死了还有这么多 开销。三富说,这一回我跟肖玉贞发了火,她让我说了后还算不错,啥事都没阻拦我,还 帮着张罗人,还给人做饭吃,还给我娘戴了孝,多可怜,就我们和行舟三个人给我娘送葬, 我没去惊动大哥大嫂和菜花,想想爹爹安葬的时候是啥阵势,我娘真是苦命。说着三富倒哭 起来了。
二祥见三富哭了,心里也有些伤心。伤心到后来,二祥说不要冤枉了大嫂,她服侍了三 姆妈,她都帮她抠屎了,要是换了肖玉贞和菜花,她们谁会愿意做?三富这才止住了伤心, 说 大嫂是好人,听说大哥还跟她分着过,没良心。二祥说让我骂了一顿,楚楚死了后,就合到 一起过了。这他妈算啥日子?活来活去人都不如牲口了。
分麦子的时候,食堂解散了,大家又一家一户各过各的日子。上面来了精神,改全社一 锅煮为社、大队、生产队三级管理,队为基础,以生产队为核算单位,实行多劳多得,按劳 分配。按钟点听哨音下田,做一日记十分工。二祥又为自己的日子操上了心,从田里回来, 不管累还是饿,都要自己做饭。
分到麦子那天,晚饭就开始自己做。麦子没有来得及加工成面粉,二祥不晓得怎么解决 肚 子饿。没办法,他就抓两把麦粒洗一洗,倒在锅里加上水煮。煮了半天,麦粒是煮熟了,嚼 起来却费劲。二祥把煮熟的麦粒盛到碗里,坐在房里一点一点地嚼,嚼起来费点劲,吃着却 挺香。食堂解散后,二祥第一顿就这么吃了,他还说这叫煮麦饭。
第二天下田的时候,菊芬问二祥晚上吃的啥,二祥不答只是笑。菊芬再问,二祥告诉了 菊芬,菊芬也笑。 菊芬跟二祥说,过日子要好好打算才是,粮食不多,上面说了要用瓜菜代,抽空把老祖宗的 那块宅基地开出来,种点菜,光吃粮食,这点粮吃不了多少日子。
菊芬的话,二祥是往心里听的。收了工,二祥真就找了把铁耙去开祖宗的宅基地。铁耙 好长时间没用了,开着开着就脱开了。二祥没了办法,装铁耙装镰刀之类的活二祥至今不入 门。左右没别人,二祥只好自己把铁耙重新装起来,装好后中间又找了一块竹片加了塞,装 得还挺牢固。二祥继续刨。二祥发现了一个问题,重新装了的铁耙刨土不如原来得劲,原来 锄 下去后,两手往上一抬,土就翻过来了,现在锄下去后,两手抬到头顶那么高土都翻不过来 ,他要踏过去一步把锄柄按下才能把土翻过来。这样一是开得慢,二是费劲大,不一会儿二 祥就浑身冒汗。
韩秋月也上自己的自留地。食堂解散,她不当炊事员了,也跟着大家下地做活。她这块自留 地挨 着二祥的地。她见二祥在开地,说,二祥怎么晓得过日子了,是不是想成家?二祥没理她, 在乔家渎深翻土地
伤了他的心,二祥见到她心里就不痛快。二祥没理韩秋月,韩秋月倒注意了 二祥。韩秋月突然就大笑起来。
二祥更有些生气,说你吃了痴婆子的尿啦,这么笑起来没个够。韩秋月就走了过来,说 ,痴二祥,你看看你装的是啥铁耙。二祥就停下,他是觉得自己手里的铁耙不得劲,可看不 出为啥不得劲。二祥看了看铁耙,没看出啥毛病,问韩秋月,我的铁耙怎么啦?韩秋月说, 说你痴,你就是痴,这铁耙你用起来得劲吗?二祥说是有些不得劲。韩秋月问怎么不得劲。 二祥说翻不过土来。韩秋月说,你这呆头鹅,你看看,你把铁耙装反了,翻口朝外了,你能 翻过土来吗?
二祥一看,这才发现,是装反了,耙齿朝外勾了,怪不得翻不过土来呢。让韩秋月揭了 丑,二祥的脸红了,他毕竟对她有过意,让她看笑话,真丢人。
韩秋月正拿把铁锨种赤豆,夺过二祥手里的铁耙咣当咣当就卸了下来,重新把铁耙正过 装起来,手脚麻溜又利索,装好铁耙塞上塞子,找到一块青石,几下就把塞子夯了进去。二 祥看着自知不如,很有些难为情。
韩秋月自小给人家帮佣,啥活都做过,要得主人的喜欢,活就得做好,加上跟了张兆帮 ,张兆帮整日在外做那种生意,家里里里外外都是她,田里的活跟男人一样做。韩秋月把铁 耙交给二祥,说,做少爷吧,又没有那个命;做下人吧,还没有吃饭的本事;你这一辈子怎 么过哟。
二祥默不做声接过铁耙继续刨地,当时就感到得劲多了,翻起来也轻快许多。韩秋月说 ,这宅基地,砖头瓦片多,我家里有把二齿锄,明天拿二齿锄刨。你用铁耙刨完这块地,只 怕铁耙要回炉了,哪还能锄地。
二祥也没吭声,像个挨了训的孩子,心里不服,可又不得不承认。
二祥来了狠劲,恨不能一口气把这块地都开出来。韩秋月在那里一边种赤豆,一边怕冷 清地跟二祥说话。韩秋月问二祥这块地打算种啥。二祥说还没想。韩秋月说你真傻,开地了 ,还没想好要种啥。二祥说,想种菜。韩秋月说,种菜,种啥菜都晚了,栽几棵茄子还行, 要我说,你还是种山芋,买一百棵山芋苗,这地土质松,种山芋好,稻子收不上来青黄不接 的时候,山芋就能吃了,好当粮食。
二祥抬起头看韩秋月,韩秋月没看到二祥,她在埋头种赤豆,右手拿铁锨,左手拿豆种 ,沿着地边,铁锨凿一下,往缝里付三粒豆种,干得非常熟练。二祥看着韩秋月的动作,心 里又动了一下,这女人做啥啥行,真是没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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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血缘的亲情,或许是他们一起在健康食堂住了这些日子,盈盈和跃进 空闲的时候,会常常到二祥的屋里来。他们也不是要特意来看他,也不一定给他送啥 好吃的,当然如果他们的娘要说给她叔或他二伯送啥,他们会更起劲地送东西来。 他们来二祥的屋里走动,成了一种习惯,一种生活中的需要,没啥特别的目的。
盈盈大一些,有时候会帮二祥扫扫地,跃进则纯粹只会叫一声二伯伯。盈盈和跃进来到 二
祥屋里,二祥总有一些自卑扰乱心头。他拿不出任何东西给他们吃,他晓得,像他们这样 小的年纪,是很需要东西吃的,可二祥他没有。
他们来,有时候也跟二祥说一些事,说他们家里的事和他们听到的村上的事。
一天,盈盈跟二祥说,雯雯姐找着对象了。这对二祥来说是新闻,二祥没听说,大吉和 菊芬都没跟他说过,当然他们没必要把这事跟他说。二祥就问是哪里的人。盈盈说是浙江长 兴那里的。二祥就说这么远啊。盈盈说听说他们那里日子好,米都吃不了。二祥说媒婆总是 要给男家吹牛的,那里我去过,过去还不如咱们这里。盈盈说他们答应给姐做十八样衣服, 拿两担米来,还要给我爹爹六十六块啥钱。二祥说,跟你娘说,把这些东西拿过来之后再答 应他。他长得啥样?盈盈说我在学校,他们也没到家里来,是娘领着姐在那个人的亲戚 家见的面。二祥说,你爹爹没去?盈盈说爹爹在学校上课,也没去。二祥说该管的他总是不 管 ,盈盈你长大了不要嫁这么远。盈盈说我一直不嫁。二祥说是啊,到时候找个上门女婿,你 爹娘也好有个依靠。盈盈说上门女婿我也不找。二祥说这是傻话,哪有大姑娘不找对象的, 只怕到时候不让你找你还哭呢。盈盈说瞎说瞎说。
跃进拿着根大骨头一边啃一边来到二祥的屋里。二祥一见那大骨头,心里就不自在。二 祥问跃进,谁给你的大骨头?跃进说是那个杀猪的老头。二祥问杀猪的老头在哪。跃进说在 他们家里。二祥说你喜欢杀猪的老头上你家吗。跃进说不喜欢他,他去了总要跟我娘打架, 把我娘按到床上,还剥我娘的衣服,把我娘压得叫。他还说要日死我娘。有一回他压着我娘 的时候,又说要日死我娘,我帮我娘,拿剪刀在他屁股上戳了他一刀。他嗷地叫了一声,他 屁股上出了血,打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耳朵里嗡嗡地叫。以后他来,我娘就总让我拿着骨 头到外面啃。二祥听了心里的火往上蹿,他跟跃进说,你赶快回去,杀猪老头又在打你娘了 ,以后你记住,他来就把他的骨头扔了,说不要你的臭骨头,他要是再打你娘,你就到门口 喊人。跃进说怎么喊。二祥说就喊快来人,杀猪老头剥我娘的衣服了,快来救命。跃进说我 现在就去喊。
二祥就跟在跃进的身后,跃进进了家就往楼上爬,一上楼,二祥就听到跃进喊,快来人 ,杀猪老头把我娘快压死了。跃进一边喊一边往楼下跑。二祥听着菜花追下来,跃进就更使 劲地喊,快来人,杀猪老头要日死我娘了。菜花一把捂住了跃进的嘴。跟跃进说,你再喊, 再 喊就不给你骨头吃了。跃进说我不要他的臭骨头吃,说着就把那根骨头扔地上。二祥乘机就 走出门,瞪着两眼对菜花说,你这是做啥呢,过去是没一口饭吃,你做就做了,如今好歹饿 不死了,你还做这事,四贵回来你不想活啦?二祥说完走进四贵的屋,对着楼上喊,许茂法 ,你不要太过分了,你要再让我撞着,小心你的狗命。
人凭一口气,做贼就心虚。要论力气,二祥这会儿不是许茂法的对手,可他做了亏心 的事,理就缺,心里就没有底气,让二祥一嚷,他躲在楼上,没敢放一个屁。
又是黄梅时节。分下的麦子换成面,二祥看着瓮里的面日日见少。二祥坐在他的山芋 地前犯呆。他听了韩秋月的话,把地开好后,买了一百山芋苗。他买的是洋山芋苗,洋山芋 比 本地山芋产量高,肉又硬又香,跟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