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说,二祥这人还是不错的,人是忠厚 一点,脑子没别人那么灵。二祥在心里骂,春林你狗日的怎么说我笨呢。他们已经来到门口 。只听韩秋月说,我也晓得他人忠厚,但我不甘心跟他这么个人,他不会过日子。春林说, 现在是集体化,又不是他个人过日子。说着两个就进了门,二祥就悄悄地跟进了门,他要听 韩秋月到底打算怎么办。韩秋月说,集体化归集体化,个人的日子还是要个人打算,他这 人没有打算,过一天算两个半天,混到哪儿算哪儿,我跟他过太亏了。两人说着就进了房, 二 祥心里有些凉,不过他寄希望春林劝她,春林是村长,是书记,她会听他的话。二祥轻手轻 脚跟过来,用耳朵贴着板壁听。
春林在点烟,吸烟。春林说,二祥是真心想跟你过。韩秋月说,他真不真心我不管,做 夫妻不是闹着玩,找一个不会过日子的,不如不找。二祥听到这里,腿都软了。他本想离开 ,春林还在劝她。你年纪轻轻的,就这么过下去太苦自己了。韩秋月说,这就是命,我从小 就命苦,自小没有娘,很小就送给人家做用人,受人家欺负。春林说,过去是旧社会,现在 谁 还敢欺负你吗?这么多年,你就没看上谁?韩秋月说,看上的,不能跟;看不上的,跟你缠 ;许茂荣、大吉,还有你,我能跟吗?两个没了声音。好一会,只听春林说,没想到 ,你还会看上我,你怎么不早说… …韩秋月说,我哪有你们姚水娟好看,她皮肤又白,说话又软和,又有心计,村上都叫她软 麻绳,困人不痛,却困得紧。春林说,她赶不上你。韩秋月的声音变了,别,别这样。春林 〖BF〗说,你不是看上我嘛!还不让我亲一下。韩秋月说,你是书记,让人家晓得不好,也 对不起姚水娟。春林没了声音。又听到韩秋月说,你别以为我是那种人……
二祥受不了了,掏出兜里的一把荸荠砸在房门上,急着再掏再摔。房里传出春林惊恐 的喊声。摔完荸荠,二祥转身就跑。
吃早饭的时候,韩秋月发现了二祥的异常。他来得最晚,平常见她总是嘻着嘴嬉皮笑脸 的,今日噘着嘴,还拉着脸,也不搭理人。别的人都吃完了,春林问二祥,怎么起这么晚, 快吃,一会就下田了。二祥没理他。要是以往,二祥总是主动跟春林说话,不只春林是书记 ,他们一直还有那种兄弟的情分。春林没在意,二祥不理他,他没当回事,说完就走了。
韩秋月看只剩下二祥,她一边收拾,一边问二祥,这荸荠是你捡的?二祥不做声,只顾 吃东西。韩秋月继续问,你捡这荸荠是给我吃的?二祥还是不放声。韩秋月又问,你怎么啦 ?二祥呼噜呼噜吃完了东西,放碗的时候突然吼道,我瞎眼了!骚货!贱货!吼完就跑。韩 秋月被二祥吼傻了,等她回过神来,二祥已经出了门,韩秋月追到门口,对着二祥吼,你管 得着吗!我没有跟他做啥!我跟人家做啥你也管不着!
二祥的心随着季节一点一点冷下来,后来深翻土地,二祥的每一锨里都是苦,都是恨 ,有时嘴里还要伴一句日春林和韩秋月的娘。种完试验田,搞好丰产方,已经入了冬。上面 传下来一个精神,说是一亩田能产万斤粮,没有必要种那么多田,可以种些果树,种些花 。据说这话是中央一位很大很大的领导说的。光去集中力量放卫星了,汪家桥自己的麦子反 倒没有种,季节也过了。公社的领导说,根据中央的指示,没有必要种这么多田,没种麦子 的就不要种了,把田翻过来,让土晒晒太阳,休息休息,明年早点种双季稻,收它两万斤一 亩,放它一颗高质量的卫星。
韩秋月成了二祥的对头,吃韩秋月做的饭,他不是说有煳味,就是说米没有淘 干净里面 有砂子;迎面碰到她,他故意转过头去不看她;见她做活,人家夸她麻利,他却说她笨;听 到她说话都烦,连她笑他都反感,说她喝了婊子的尿,止不住笑。韩秋月一切的一切,到二 祥眼里全反了。二祥这么对韩秋月,韩秋月却依旧如故,还是那样做饭,还是那样勤快,还 是那样惹人喜欢,还是那样说笑。
县里大兴水利,要从全县各社各村抽大批的人建水库。二祥一听到消息,立即找春林, 主动要求上水库工地。春林有些尴尬,跟二祥说,我没跟她做啥,是我听了她喜欢我的话, 一时冲动没控制好,我还 是想帮你弄成这事。二祥没好气地说,别给我弄了,要弄你自己弄吧。春林就跟二祥急,你 他妈不识好歹,我们姚水娟不比她强?我跟你说了,我没跟她做啥,摸都没有摸,这又怎么 啦?过去别人蘸过她,你怎么还死乞白赖地要我做介绍呢?要弄黄花姑娘你别找她啊!二祥 让他骂得没了话,说反正我是要上水库工地,我在这村里没法呆。春林说,本来凑不够人数 ,你不要求也是要去的,你不要把上水库工地与这事缠在一起。
二祥到了水库工地很快就把韩秋月忘了。工地上热闹,有两万多民工,要筑一道四千多 米长,四五十米高,一二十米宽的拦洪大坝,还要筑两道副坝。工地上人山人海,红旗招展 ,高音喇叭里一天到晚唱着歌,休息时还有剧团演戏跳舞,隔两三天就放一次电影 ,二祥在部队都没这么热闹。人多了,做活也不累。工地主要的活就是运土筑坝。当地的民 工用肩挑,外援的民工用车运。二祥被分在胶轮车队。一辆胶轮车配两个人,都是一男一女 ,女的大都是姑娘,也有个别结了婚的。男的推车驾车,女的拉车。
跟二祥搭档的女人叫赵月兰。赵月兰长得不算漂亮,也不算丑,个头不高也不矮,皮肤 不黑也不白。穿得挺素,不是白的就是蓝的,要不就是黑的,连袜子都是一色的。头上也只 卡黑铁丝夹子,从来不戴花。上工只顾拉车,从来不跟二祥说一句话,也不跟别人说一句话 。二祥在韩秋月那里吃了败仗,见了女人就头痛,她不说话,他也懒得开口。两个人默默无 声地运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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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荣
二祥推车,赵月兰拉车,日日如此,月月如此。车轱辘碾碎了一片片日光,日子在他们 脚下一天一天溜走,没能在他们的车轮下转出花。赵月兰依旧默无声息地拉着车,活像一头 驴;二祥依旧不哼不哈驾着车,仿佛一头牛。别的车却不是这样,一男一女,常常带着一片 笑声,有时则两人一起唱着同一首歌朝二祥他们迎来擦去。他们几个车还常常打赌比赛,运 土也运出许多热闹。搭档之间有的十分要好,男的开始疼爱女的,不让她出重力;女的也晓 得体贴男的,给他缝补浆洗。连四贵那小子,每回看电影都跟他那搭档坐一块,说说笑
笑, 还勾肩搭背的,心里完全没周菜花这个人似的。惟二祥只晓得他的搭档叫赵月兰,除了那三 个字,他对她一无所知。他们也从来不参与别人的热闹,只顾运他们的土,完成每天的定额 。
工地的日头在红旗和高音喇叭的陪伴下,日日灿烂;天空也是日日碧蓝,白云朵朵。
二祥和赵月兰一人拿一把锨,一人一锨地往车上装着土,车上的土一层一层满起来。土 已经满到与车帮平,二祥放下了锨,赵月兰也放下了锨。二祥驾起车把,赵月兰搭起拉绳, 一拉一推,车没有动,赵月兰回过头来,二祥也伸过眼去,他们看到了一块石头卡着车轮。 二祥放下车把,赵月兰也放下绳子,两个都到了车轮前。二祥蹲下去,赵月兰也蹲下去;二 祥用肩膀顶住车轱辘,赵月兰拿走了石头。赵月兰抬起了头,二祥也抬起了头;二祥看清了 赵月兰的脸,赵月兰也看真了二祥的脸。然后,二祥又再驾车,赵月兰又再搭绳。车轱辘转 了起来,二祥和赵月兰都感觉今日的车比往日轻。
二祥驾着车,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疑问,赵月兰其实不丑,而且可以说是挺耐看的,身子 长得挺饱满,奶子大,屁股圆,眼睛也 挺黑挺大的,可是她的眼睛是肿的,像是哭过。她为啥哭呢?而且肯定哭得很伤心,要不, 她的眼睛不会这么肿。
二祥带着这个疑问驾了一天车,尽管他产生过想问一问她的念头,可他终究没问。问她 做啥呢,不是亲不是眷,喜也好忧也罢,问也是空管闲事瞎操心,啥事也与他无关。再说他 这么没本事,平头百姓里也是下三等,就算有事,问也不过是空口说白话,嘴里出,耳朵里 进;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啥也管不了,啥也帮不上。
民工住的工棚,是临时盖的简易房,地面潮湿,房屋低矮,夜里屋里挺冷。四贵就跟二 祥合被窝,打通脚,两个人这样挤着暖和,好盖两床被。
那晚四贵钻到了二祥一头。四贵问二祥对赵月兰印象怎么样。二祥说啥印象都没有。四 贵说你要求还挺高。二祥说不是这意思,话都没跟她说过,哪里人都不晓得,谁晓得她怎么 样。四贵不信,都两个月了。二祥说不像你小子整天想好事,你要不守规矩,我回去告诉菜 花。四贵就骂二祥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把他的好心当做驴肝肺。四贵问二祥喜欢不喜欢赵月 兰。二祥说喜欢怎么 样,不喜欢怎么样,人家年轻轻的能轮着咱怎么样。四贵就把赵月兰的情况告诉了二祥。
四贵的搭档和赵月兰是一个大队的,她们的家相距只三里路。赵月兰家是地主,她大哥 在南京一所大学里做先生,二哥也在常州做事情,家里还有一个弟弟,这次上水库工地,指 定 她家要出一个劳力,她没让弟弟来。她出身不好,也不敢妆扮自己,今年二十九岁了还没有 婆 家。别看她不吭声,心里还挺要强。这些日子,咱们工区的那个管车的干部老找她到山上个 〖BF〗别谈话,每次谈话回来,赵月兰都是拉着脸。据说那个干部想占她便宜,她不答应, 他就老找她的毛病。
二祥说,她村上一块儿来的就没人帮她?四贵说,她家是地主,谁敢帮她。我看这人过 日子行,你长点心眼,关心关心她,女人嘛,只要你对她好,她就会依你。你下点工夫,要 弄成了,带回去做个老婆,比酱油盘强多了,人家还是黄花姑娘。你没儿没女,也没别的指 望头了,地主不地主无关紧要。要是让那个畜生搞成了,就毁了这丫头,也可惜了。
二祥没吭声,可夜里他没睡好,他不停地想四贵的话,想了四贵的话就想赵月兰。他觉 得要是四贵讲的都是实情,他该帮她。
第二天,二祥驾车,赵月兰拉车,他们又开始了一天的劳累。二祥拿起一把锨,赵月兰 也拿起一把锨。二祥说你把锨放下,我一个人装就行。赵月兰看了看二祥,没有把锨放下, 仍一起跟二祥往车里装土,不过她的动作比往常慢了一些,不是二祥一锨她也一锨,不晓得 是二祥装得快了,还是她有意慢了。装完车,二祥驾车,赵月兰搭上绳子拉车,赵月兰感到 车子比昨日轻了许多,几乎用不着她使劲。卸完土往回走,还是二祥驾着车,赵月兰拉着绳 。
二祥说,你把绳扔车上,空车不用你拉。赵月兰愣了一下,她看二祥的眼神含着一团疑 云。二祥又说,叫你不要拉,你就不要拉,把绳扔车上。赵月兰觉得二祥在给她发命令。赵 月兰就把拉绳扔车上,她已经习惯了听别人的命令,服从别人的命令。
赵月兰扔了绳子,走在车旁,二祥在脚里加点劲,就差不多跟赵月兰并着肩走。走着走 着,二祥冒出一句,你家真是地主?赵月兰点了点头,接着就低下了头,似乎这样一种姿 势才与这个成分相一致,这跟云梦的叔叔训练鸭媒一样,也成了条件反射。二祥又说,我过 去的老婆云梦家也是地主,她到上海做奶娘跟人家了。赵月兰轻轻地说,我晓得。赵月兰终 于开口了,那声音轻得像一丝风,一下就飘得无影无踪。二祥好奇怪,他从来没跟她说过话 ,她怎么会晓得的呢?二祥把这个问题问了赵月兰。赵月兰又小声地说,这工地上又不止你 一个人。二祥明白了,她是听人家说的。二祥刚明白又冒出来一个疑问,是她跟人家打听的 呢,还是她顺便听人家说的?二祥觉得这很不一样,要是顺便听人家说的,这就无所谓,不 过是随便一听;要是她专门跟人打听的,那就不同了,说明她想了解他,关心他。二祥想问 问明白,可他没开得了口,这个问题太难开口了,他也想到她也太难回答,以后再说吧。
从此二祥一到晚上就有了一件事。他每天一吃完晚饭,啥也不做,像警犬一样瞪着两只 眼,看护着赵月兰。
那个干部又把赵月兰叫走,二祥悄悄地尾随其后。干部没领着赵月兰上山,也许是因为 天冷,他把她带进了他的办公室。进了门,他就把办公室的门关上,还插上了销子。二祥贴 着门缝听。干部说,我让你写的思想汇报写了吗?赵月兰说写了。干部说写了为啥不交给我 ?赵月兰说你只叫我写汇报,没有说交给谁。干部说你倒挺会钻我的空子,我要钻你一下你 死都不肯。二祥在心里骂了句流氓。赵月兰没做声。干部说汇报带来了吗?赵月兰说带来了 。干部说交上来吧。赵月兰哗啦一下把纸放到了桌子上。二祥听到了椅子响。接着屋里没了 声音,二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二祥贴着门缝看,那干部在看赵月兰写的东西。干部说, 写得不行,你没有交待为啥跟我有敌对情绪。赵月兰说我对你没有敌对情绪,是你自己的立 场不对,你一个共产党的干部,向地主的女儿献殷勤,你不怕丢乌纱帽?干部说,我不是向 你献殷勤,我是要对你实行专政,我要镇压你。赵月兰说,我是人,不是畜牲,我不会任你 摆布,除非你把我杀了。干部说我们最讲民主,我不会强迫你,这种事强迫也没有意思。我 有耐心,我想你会想明白的,我希望你早日在爱憎上有转变,这只会对你有好处。赵月兰说 我不要这样的好处。干部说那好,我很钦佩你的精神,从明天起,你每天加五车土的定额。 赵月兰没做声。干部问听清楚了吗。赵月兰说听清楚了,你还有啥手段好使的。干部说你会 慢慢了解的。赵月兰说我可以走了吗。干部说你可以走了,别忘了每礼拜都要交一次思想汇 报。
第二天,赵月兰和二祥又一车一车默默地往大坝上运土。运土倒不是上坡,大部分路 是 平地,下坝处有一段下坡路,坡度挺大,拖不住车卸不下套一下子会连人带车冲下大坝。二 祥还是不让赵月兰装土,赵月兰还是坚持装;二祥还是不让赵月兰拉空车,赵月兰就不拉空 车;赵月兰觉得二祥脚下比昨日跑得还要快。中昼要下工了,二祥说咱们再拉两车吃饭吧。 赵月兰就一愣,问二祥你晓得啦。二祥点点头。赵月兰的脸一下就红了,问二祥,你跟去了 ? 二祥又点点头。赵月兰又问二祥,你为啥要这样帮我?二祥说你也跟人打听过我关心过我。 赵 月兰的脸又一红,说我家是地主,你还是不要帮我的好。二祥说我原来的老婆也是地主,我 不怕。二祥说完一锨一锨往车里装土,赵月兰也一锨一锨往车里装土。他们多运了两车才回 去吃饭。
二祥正在吃饭,那位干部找了他。二祥问他有啥事。干部说我警告你,少与地主分子同 流合污,同情敌人就是反对革命,给赵月兰增加的定额,必须由她一个人完成,你不能帮忙 。二祥说我觉得你这人的心比地主还黑,这么大的坡,你让她一个人运,你不是想害死她吗 ?干部说你要是同情地主,后果由你自己负责。二祥说你别吓唬我,我前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