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荣乡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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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荣乡谣-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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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在我这里了。〃

 〃她哪里去了?〃

 〃她已经另嫁了人。〃

 〃她嫁人?她一张牝嫁两个男人!她嫁谁了,你告诉我。〃

 〃这我不能告诉你,他是我朋友,不过我可以帮你跟他要点钱。〃

 〃钱算啥东西!我不要,我要我老婆。〃

 〃不是我说你,你也尿泡尿照照,就你这个样,也配人家云梦?你养得起她吗?〃

 〃我穷,穷人就随便欺压吗?我告诉你,人民政府就是穷人当家,我是贫农!你们一个 是资本家,一个是地主,你们想合伙欺压我贫农吗?我到政府去告你们!〃

 〃婚姻法上可没有规定地主资本家不能结婚啊,她不跟你,你不是正好划清界限嘛!〃

〃你管不着,我们是三媒六聘拜过天地的,我们还生了儿子正中。〃

 〃这他妈顶个屁用,你跟她有法律手续吗?你们到政府那里登过记吗?〃

 二祥一下抓了瞎,没听说结婚还要到政府登记。

 油头金边眼镜终于找到了制服二祥的东西,他跷起二郎腿,点着了烟,得意洋洋地说: 〃现在是新社会了,要讲法律,没经过政府登记的婚姻是不受法律保护的。不过看在云梦的 面子上,我可以代表我朋友给你一点安慰费,要多少你开口。〃

 二祥暗自思量,看来这婊子是跟了他了,闹也是白闹,不如敲他一竹杠。

 〃我要二百块。〃

 油头金边眼镜乐了,立即站了起来:〃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在这上面按个手印 ,我马上给你钱。〃油头金边眼镜立即从长台抽屉里拿出一张早就写好的纸,拿笔在上面填 了个数。

 二祥看油头金边眼镜的高兴样,后悔说少了,他立马改口:〃不,刚才你听错了,我要 的是五百块。〃

 油头金边眼镜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瞪圆了:〃你怎么不讲信用?〃

 二祥心里有了主意:〃你更不讲信用!你跟我老婆困觉,你跟我商量了吗?日狗牝还要 买块烧饼呢,没跟我商量就困我的老婆,这是强占别人老婆,你算算,你跟她困了多少回? 要付多少钱?她还有正中呢!谁养活他?〃

 油头金边眼镜丧气地坐到椅子上:〃我管你正中还是正西的,二百就不少。〃

 〃五百,少一分都不行!要不咱就让政府来评这理,看云梦到底算谁的老婆!〃

 〃二百二。〃

 〃五百。〃

 〃二百六。〃

 〃五百。〃

 〃二百八。〃

 〃五百。〃

 〃三百,多一块都不给。〃

 〃四百九。〃

 〃三百一。〃

 ……

 二祥觉着挖着了油头金边眼镜的心窝,心里有了一种快活。每长十块钱,就像割了他身 上一块肉;每割他一块肉,二祥就出一口气;每出一口气,二祥就快活一次;每快活一次, 二祥就在心里骂一句我叫你日!我叫你让我当乌龟!

 两个人像拉锯一样,一来一往,争了半日,最后敲定在四百一十八块上。油头金边眼镜 拖着二祥在纸上按手印。二祥长了心眼,说付了钱才按手印。争到后来,说定按了手印,一 手交钱,一手交纸。二祥又提出个要求,一天还没吃饭,肚皮饿得咕咕叫,要吃顿饭,还要 再见一见云梦,跟她说说儿子的情况。油头金边眼镜不情愿,又怕事情闹大,只好答应办完 这一切才可以吃饭见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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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祥走出油头金边眼镜的院门,再一次摸了摸贴胸脯衬衫衣袋里的钱,钱鼓鼓的在,二 祥立时神气了许多,他有一种胜利凯旋的感觉。钱敲了,饭也吃了。他是抱着报复的狠心吃 的这顿饭,一气吃三大碗米饭,差不多有一升半米,吃得那个老女佣瞪圆了眼睛。云梦也让 他见了,这婊子养得雪白粉嫩,也穿了旗袍,露着白手臂白腿,嘴唇还涂得吃了死孩子似的 ,脸上还搽了胭脂,像猴子屁股,二祥都认不得了。让二祥有一点宽心的是,这婊子怕他, 她让他骂得不敢抬头,还掉了眼泪。

  
 一想到云梦的眼泪,二祥心里有些酸楚。他骂她,我是让你来做奶娘的,是要你挣钱养 正中的,我没让你卖牝,你的牝痒痒就连正中都不要了,把我们这些年的恩情都忘了?就是 骂到这里她掉的眼泪。看来她 心里还想着正中,心里还有他,弄不好她是被坑害的,她一句话都没能跟他说,或许是守着 这王八蛋她不敢说。

 想到这一层,二祥的腿沉得走不动。他觉得不能这样走,走了一辈子都见不着她了 ,怎么也得单见她一面,问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要不以后正中长大了,问起来,他没法跟 儿子说。

 二祥掉转头往回走,看到那小院,他又犯了愁。他不知怎样才能单见她。没主意,他就 躲到弄堂对面的拐角处远远地望着那院门。说也巧,不一会儿,院门开了,走出了油头金边 眼镜,接着跟出了那个老女佣,出了门,两人上了一辆黄包车。

 二祥走向那院门,两条腿莫名其妙地哆嗦。他抬起手敲门,心里扑通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他不敢相信,开门的真会是云梦。

 二祥没等云梦拉开门就呼地撞了进去。进门就抱住云梦。云梦吓得浑身筛糠。

 〃你找死啊?让人看见了你就别想活了。〃

 〃到屋里去,我有话要问你。〃

 两人一起进了小楼。

 云梦的手在抖:〃你又回来做啥?你不怕他弄人打你啊,他店里有十几个人哪!你在这 里等着别动。〃云梦说完噔噔噔噔上了楼,接着又噔噔噔噔下了楼。

 〃是不是他逼你的?还是你贱?他待你好吗?他们城里

人的鸡巴是方的还是带棱角的?你就舍得扔下我和正中不管了?〃

 〃你别问了。这是我的一点私房钱,你拿走,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正中,正中要问我, 就说我死了。快走,让他撞上了就麻烦了。你要是觉得亏,我就再让你弄一回吧,快,弄完 你就快走。〃云梦说着就解衣扣。

 〃贱!我不稀罕你这臭牝!〃

 二祥接过云梦的一把钱,塞到贴胸脯的衬衫衣袋里就朝外走。二祥拉开门迈出一只脚, 他停住了。他想,我痴啦,不弄白不弄,不弄这辈子就弄不到她了,他让我做乌龟,我也让 他做乌龟。二祥呼地转身进屋,跑过去把云梦按倒在躺椅上就剥她的裤子,剥下裤子就弄起 来。二祥像吃饭一样抱着报复的狠心弄云梦,一边弄一边狠狠地说,我叫你贱!我也叫你做 乌龟!弄得云梦又跟那回似的从头到底直哼哼。

 二祥再次走出那院门,满心欢笑。钱敲到了,饭吃了,仇也报了,乌龟也让他做了,他 完全胜利了!半年多的不舒服都他妈见鬼去了。他不晓得怎么充分表达他的高兴才痛快,也 他妈抖起来要了一辆黄包车上火车站。茧行的船还要在上海做别的生意,说不定啥时候回去 ,现在有了钱,他就没必要再去求他们了。

 二祥到售票处一问,骂了自己一句,一趟车刚走。他只好买了晚上七点的票。还有两个 多钟头。二祥累了,很困。他躲到茅厕里,把钱理好,用纸包好,塞到贴身衬衫的衣袋里。 回到大厅里,二祥觉得有些累有点困,他找到一张空着的连椅,躺下时顺口骂了句臭婊子, 好像他的累和困都是她造成的,车也是她错过的。

 二祥是被车站扫垃圾的老头用扫帚把捅醒的。睁开眼,屋里亮着,屋外黑着,他一时忘 记他在啥地方,也不晓得自己在做啥。抬头看到厅里的大钟,二祥才想起他是在等车,他要 回家。二祥看清那钟上的钟点,嘴眼就张在那里不知做啥好。已经八点多了,车开出一个多 钟头了,也没有人叫他,他也没能醒来。他一摸胸脯,魂惊得掉在了地上。贴胸脯衬衣袋里 的钱全没有了!车票也不知到哪儿去了!二祥趴到地上看椅子底下,地上啥也没有。

 〃我的钱!我的钱!我的钱!〃

 二祥疯了,在车站里一边跑一边吼。周围的人都以为他是个疯子,都嘻笑着观赏他的表 演。二祥跑到售票处,见一人掏出一沓钱买票,二祥上去就抢钱,说这钱是他的,他有好多 好多钱让人偷了。那人毫不客气照着二祥的脸狠狠地捅了一拳,打得二祥两眼金星飞舞。二 祥爬起来揪着那人又哭又跳,那痛苦伤心样,让周围的人又同情又好笑。警察把二祥抓了, 关到了一间阴暗的小屋里。

 在黑暗和孤独中二祥如梦中醒来,当他把来上海的前前后后想过了一遍之后,他不声不 响地淌着眼泪。他满肚子后悔,他后悔当初不该让云梦来上海做奶娘,拿了钱不该跟云梦做 那事,也不该把钱理到一起,更不该困这该死的觉。他从心里觉得对不住正中,也对不住云 梦。现在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连家都回不了了。警察问他来上海做啥,有没有亲戚,他始 终没提云梦,他没脸再见她。

 二祥在那间阴暗的小屋里关了一天,警察就把他放了。他在街上走投无路,这时他想起 了水蜜桃,可他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二祥找到码头,他也没找到茧行的船。找了一天,没 找到回宜兴的船。晚上他到饭店吃人家的剩饭,住桥洞。第二天,他再到码头,一条船一条 船问,终于问到了一条回宜兴的船。他给船上的人一个个磕头,额上磕出了血,他们动了恻 隐之心。

 二祥回到家,正中已经烧得不省人事。没了一月一块钱,三姆妈就不耐烦了,对正中 照管不再这么精心。医生说是脑膜炎,要二祥赶紧弄钱治,再拖就没有救了。二祥除了揪 自己的头发抽自己的耳光没有别的办法。

 二祥到学校找大吉,求大吉救正中,要他看在列祖列宗的份上,正中是汪家的一条血 脉,无论如何要救救他。大吉十分同情,可他说,他也没有钱。说了半天,大吉只从钱包里 抠出三块钱来。二祥接过钱,同时落下了眼泪,说,三块钱好做啥。

 春林来看了二祥,他把自己身上仅有的两块钱掏给了二祥。

二祥拿着五块钱抱着正中到高镇求医生,郭医师边摇着头边给他开了一些药片。

正中烧得像块火炭,这些药片管啥用呢。正中神志不清,可嘴里还不住地叫爹爹叫娘。二祥 跪 在地上求郭医师,说你不能见死不救。郭医师无奈地摇头,说我救不了天下的病人。二祥 想到沈姨。他跑去求沈姨,沈小凤给他凑钱,等他们赶到诊所,正中已不喘气了。

二祥眼睁睁地看着正中死去。

 没有人替二祥埋正中,三富上学上到城里去了,四贵说害怕,大吉要上课,二祥只能自 己去埋。没有棺材,他用正中盖的小被子把正中包裹好。二祥抱着正中出门时,正中的身子 还没完全凉透。

 二祥埋好正中后,坐在正中的坟旁,这时他真正品尝到了人世间啥叫痛苦。他痛得哭不 出一点声来,他苦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在心里跟天说,他长这么大,没有对别人做过一件 亏心事;他在肚里跟地讲,他长这么大,没占过别人一点便宜。只做过一件让他不安的事, 他 给他爹爹做了三姆妈和沈姨的纸人,他已经到庵里烧了香求了佛。可老天爷土地公公为啥要 把他逼到绝路上?天根本就没有良心,地压根也没有眼睛。二祥在心里说着,眼泪不声不响 地流着,流到后来他朝天吼了一声:〃婊子养的钱!〃

 二祥吼完这一声,眼前全黑了,黑得啥也看不见,这些天他忘了人还要吃饭。

 二祥隐隐听到一阵阵悠悠的鼓声,那鼓声是那么遥远,说不清是从天上传来,还是从地 狱传来。二祥无力地睁开眼,他发现自己躺在儿子的坟旁。锣鼓声从高镇传来,越来越响。 锣鼓声中还夹进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声。二祥坐了起来,那锣鼓声,那 歌声,像是一把号角,像是一面旗帜,像是一种召唤。听着听着,二祥的心被牵动了,他站 了起来。二祥没再走回自己的家,他鼓嘟着嘴,他踩着那热烈的鼓点,一步一步朝高镇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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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祥丢了左手一截中指,带着一个三等功奖章回来了。

 二祥先从朝鲜回国,回国后随部队开拔到山东,先休整,休整后又扩编,扩编后二祥由 志愿军变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又干了一年。后来领导说,二祥你出来不少年头了,你复员 回家吧。二祥就复员回来了。二祥出去的时候没有要哪一级组织动员,回来的时候也没有向 哪一级组织提一点要求。不同的只是,二祥出去的时候是空着手走的,回来的时候则多了几   
件军装和一个背包,还有一枚三等功奖章。当然这也是付出了一定的代价的,二祥少了一截 中指。多了的东西,二祥很高兴,也很光荣,有时候还有一点骄傲,他毕竟是出了国,还见 过美国鬼子了,已经比村上的人多了一些他们花钱也买不到的东西,他可以算得上是汪家桥 的一个人物了,所以他很是高兴。少了的东西,他一点也没有抱怨,他觉得这是理当的,参 加革命嘛,总是要有一点牺牲才相称,要不人家还不晓得你这几年在外边做啥呢,说你在外 面盲流,你也没有话说。有了这些,人家就不会瞎说,晓得你在外面是干了革命的。

 二祥背着背包从轮船上下来,再走上码头。那日天气真好,日头灿灿地照得二祥睁不开 眼。二祥手搭凉棚抬头看了看日头,他有好些年没看家乡的日头了。二祥的眼睛跟日头一对 光,他的两眼就黑了。日头真毒!二祥立即闭上了眼,黑暗中的眼睛还是能看到一些东西, 一个红红的球,一会儿又变成黑,一会儿又变成黄,一会儿还变成了蓝。二祥闭了一会儿眼 睛,仍看到一个小小的圆球挡着视线。小时候爹爹就跟他说过,不要看日头,日头会把眼睛 烧坏。二祥后悔忘了爹爹的话。不过,二祥这一看还是有收获的,二祥觉得这个日头很 熟悉,日头还是过去那个日头,好像一点都没变。看了之后二祥还想了一件事,这狗日的日 头怪,跟着人走,人走到哪它跟到哪,他走到朝鲜,它也跟到朝鲜,日头也是那日头,只是 好像离他远了一些,所以天也冷,雪也大;那里的人也不大一样,说话也听不懂;尤其是美 国鬼子,世上竟还有这种人,黄毛蓝眼睛,说话叽里哇啦一句都听不懂,真跟说书人说的妖 怪没两样,要不是在战场上碰着,二祥能让他们吓死,那不就是鬼嘛!怪不得叫他们鬼子呢 。照二祥的理解,鬼子就是鬼生的儿子。他有时也想,日本鬼子怎么不像鬼,跟中国人一模 一 样,说中朝是兄弟,在他看来,日本人比朝鲜人才更像中国人的兄弟。这个问题他请教过指 导员。指导员当时就变了脸,让他以后不准瞎说,日本人是中国人的敌人。指导员的表情像 是听二祥说了非常反动的话,二祥也被指导员的认真吓得没敢再问。其实他心里还是没明白 ,他不过就这么一说,说是长得像,并没有说别的,谁还不晓得日本鬼子坏呢!

 二祥看完日头才看高镇,他看到了高镇的陌生和新鲜。码头前面过去是一片空地,是猪 行集市,每逢农历三、六、九,农家和外地的客人都在这里做小猪买卖。如今盖起了一个大 房子,门面还跟城里似的有城堡一样的门楼,很是气派。二祥看到门口还挂了一块大牌子, 上面写着:高镇乡供销社。二祥感到新鲜,信步走了进去。有不少人陌生地看他,他看人家 也陌生。

 二祥走进供销社,里面摆着一趟趟柜台,有卖布的,卖四围套的,卖围巾的,卖羊毛线 、帽子、洋袜子、鞋子的,还有卖糖果、饼干、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的。二祥奇怪,过去一个 店只卖一色东西,如今怎么都集合到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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