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众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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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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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穿过房间,走到劳拉的棺材旁。影子跟在她后面。
  劳拉躺在那里,眼睛安详地闭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她穿着一件式样很保守的蓝色套裙,那件衣服他不记得曾经见过。她长长的棕色秀发拢在脑后,没有挡住眼睛。这是他的劳拉,但又不是。他发觉她安睡的姿势很不自然,劳拉平时睡觉总是很放松的。
  奥黛丽把那一小束夏季紫罗兰放在劳拉胸前。她嘴巴动了一阵,突然冲劳拉脸上重重啐了一口。
  唾沫落在劳拉脸颊上,顺着脸颊流到耳朵旁。
  奥黛丽向门口走去。影子匆忙追上她。
  “奥黛丽?”他叫住她。
  “影子?你逃出来了?还是他们把你放出来的?”
  他心想,她是不是吃了镇定剂。她的声音显得飘渺遥远。
  “昨天出狱的,现在我是自由人了。”影子说,“见鬼,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在黑暗的走廊里停下来。“你是说紫罗兰?那是她最喜欢的花。还是小女孩时,我们俩常常一起去采紫罗兰。”
  “不是紫罗兰的事。”
  “哦,那个呀。”她说着,抹抹嘴角并不存在的唾沫星。“我还以为人人都明白呢。”
  “我就不明白,奥黛丽。”
  “没人告诉过你吗,影子?”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感情,“你妻子死的时候,嘴里还含着我丈夫的阴茎呢,影子。”
  他回到殡仪馆礼拜堂内。有人已经把唾沫擦掉了。

  影子在汉堡王吃的午饭,午饭后就是葬礼。劳拉奶油色的棺材被埋在镇子边上一个非教徒的小型墓地里。墓地没有围墙,山坡草地上排满黑色花岗岩和白色大理石的墓碑。
  他和劳拉的妈妈一起坐温德尔殡仪馆的灵车去墓地。马克卡贝太太似乎觉得劳拉的死都是影子的过错。“如果你规规矩矩待在家里,”她忿忿地说,“这种不幸就不会发生了。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嫁给你。我劝告过她,不止一次。可孩子们总是不肯听父母的话,是不是?”她停下来,凑近了仔细看看影子的脸。“你又打架了?”
  “是。”他老实说。
  “野蛮人。”她气呼呼地说,闭上嘴巴不再理睬他。她高昂着脑袋,挺着下巴,眼睛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影子感到奇怪的是,举行葬礼时奥黛丽也来了,站在人群外面。简短的仪式一结束,棺材就被放进冰冷的墓穴里。人们散开回家去了。
  影子没有离开。他双手插在口袋中,站在那里,凝视着地面上沉陷下去的那个黑暗的墓穴,浑身颤抖着。
  头顶的天空是铁灰色的,像镜面一样平滑。雪还在下,形状不规则的雪花翻翻滚滚,像鬼影一样落下来。
  他还有些话想对劳拉说。他静静等待着,等待自己想起到底要说些什么。周围渐渐黑了下来。影子的脚开始冻麻木了,双手和脸也冻得发痛。他把手深深插进口袋里取暖,手指抓住那枚金币。
  他突然走到墓穴前。
  “这个送给你。”他轻声说。
  棺材上盖着几铲泥土,但墓穴还远远没被填满。他把金币丢进墓穴和劳拉作伴,又往里面推进更多泥土,盖住金币,免得贪婪的掘墓人偷走。他拍掉手上的泥土,喃喃说道:“晚安,劳拉。”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对不起。”他把脸转向镇上有灯光的地方,向鹰角镇走去。
  他要住的汽车旅馆距离这里大概两英里,但在监狱度过三年之后,他喜欢可以不停地走下去,什么都不想,永远这样走下去。他可以一直朝北,走到阿拉斯加,或者朝南,走到墨西哥,甚至更远的地方。他可以走到南美的巴塔哥尼亚,或者火地岛。
  一辆车在他身边停下,车窗摇了下来。
  “想搭车吗,影子?”奥黛丽·伯顿问。
  “不,不想坐你的车。”影子拒绝说。
  他继续向前走,奥黛丽在他身边,以时速3英里的速度慢慢跟着他。雪花在车前灯的灯光下飞舞。
  “我还以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奥黛丽说,“我们每天都聊天。只要罗比和我吵架,她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我们俩会去奇齐酒吧喝上一杯玛格丽特,一起痛骂男人都是人渣。可是,与此同时,她却背着我和我丈夫偷情。”
  “请走开,奥黛丽。”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有绝对的理由那样对待她。”
  他什么都没说。
  “喂!”她叫起来,“喂!我在和你说话呢。”
  影子转身看着她。“你想让我告诉你你向劳拉的尸体吐唾沫是正确的吗?你想让我告诉你那么做没有伤害我吗?或者,你说的故事可以让我不再思念她,转而怀恨她?永远不会,奥黛丽。”
  她在他身边又开车跟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她问:“在监狱里过得怎么样,影子?”
  “很好。”影子说,“回家的感觉更好。”
  她踩下油门,发动机轰鸣起来,车子飞快地离开了。
  车子灯光远去,周围全黑了。天空中最后一点微光也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影子期望继续走下去能让冰冷的双手和双脚暖和起来,可惜没有奏效。
  还在监狱里的时候,洛基·莱斯密斯有一次说,监狱医院后面的小墓地像个骷髅果园。这个说法在影子的脑子里扎下根。结果那一晚他做了个梦,梦见月光下的一个骷髅果园。果园里长着白骨树,树的枝叶末端就是骷髅的手臂,白骨树的树根深深插入坟墓。在他梦中,骷髅果园里的树上还结着果实,但梦中那些果实似乎有什么让人感觉不妥的地方。可当他醒来时,却完全不记得树上到底长着什么古怪的果子,还有他为什么觉得那些果子让人恶心。
  几辆车子从身边经过。影子希望有人能搭他一程。他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黑暗中他看不清,结果手脚摊开地倒在公路边的沟渠里,右手插到几寸深的冰冷泥泞中。他慢慢爬起来,在裤子上抹掉手上的湿泥,有些笨拙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这才发现有人站在他身边,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口鼻就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堵住了。紧接着,他闻到了刺鼻的药味。
  这次倒下时,沟渠里似乎既温暖又舒服。

  影子的太阳穴仿佛被人狠狠压进他的头骨里,疼得要死,双手被皮带之类的东西绑在身后。他在一辆车里,坐在车内地面铺的皮垫子上。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视力的景深感出了问题,然后才明白过来,他面前的座椅确实距离他很远。
  有人坐在他身后的座位上,但他无法回头看他们。
  一个肥胖的年轻人,坐在这部加长豪华轿车另一头的座位上,从车厢酒水柜里拿出一罐减肥可乐,打开盖子。他穿着一件超长的黑色外套,料子似乎是某种丝绸。他脸颊的一侧长满青春痘,年龄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看到影子醒来,他得意地笑了。
  “你好,影子。”他说,“别跟我捣蛋。”
  “好的,”影子说,“我不会。可以让我在美国旅馆下车吗?就在快到州际公路的地方。”
  “揍他。”那小子命令影子左边的人。一拳狠狠地打在影子腹部,痛得他停止了呼吸,整个人蜷成一团。好久之后,他才慢慢伸直腰。
  “我说过别跟我捣蛋。捣蛋就是这个下场!回答问题要简明扼要,否则我他妈的干掉你。或者不用干掉你,或许我可以让我的手下捏碎你那该死的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人体一共有206块骨头。所以,别跟我捣蛋。”
  “听明白了。”影子回答。
  车厢的顶灯从紫色转为蓝色,又转为绿色和黄色。
  “你为星期三工作。”年轻小子问。
  “是的。”影子回答。
  “这混蛋到底在找什么?我是说,他在这里做什么?他一定有个计划,他到底想怎么玩?”
  “我今天早晨才开始为星期三先生工作,”影子说,“只是个当差跑腿的。”
  “你是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男孩敞开衣服,从里面的夹袋掏出一个银制香烟盒,打开,拿出一枝香烟递给影子。“抽烟吗?”
  影子本想要求先解开他的手,最后还是决定别提什么要求。“谢谢,我不抽烟。”他说。
  香烟显然是手工卷制的,男孩用一只表面粗糙的黑色芝宝打火机点燃香烟。烟味闻起来有点像焚烧电子元件。
  男孩深深吸一口,然后屏住呼吸,让烟慢慢从嘴里冒出来,再从鼻孔吸回肺里。影子猜他一定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习了好久,然后才在众人面前表演。“敢对我撒谎的话,”男孩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一定干掉你,懂吗?”
  “你说干掉就干掉吧。”
  男孩又深深吸一口烟。“你说你住在美国旅馆?”他敲敲他背后驾驶室的窗户,玻璃窗降了下来。“喂,去美国旅馆,州际公路边上。我们要放下客人。”
  司机点点头,玻璃窗又升上去。
  车箱里闪烁的光纤灯继续变幻着颜色,循环变成各种黯淡的色调。影子觉得男孩的眼睛似乎也在闪烁,是老式电脑显示屏的那种绿色光芒。
  “你记得转告星期三。你告诉他,他已经是历史了,他被遗忘了,他老了。告诉他,我们才是未来,我们不会给他或任何像他一样的家伙任何机会。他应该被关进历史垃圾博物馆,与此同时,和我一样的人,将在属于明天的超级高速公路上驾着豪华轿车飞驰。”
  “我会转告他的。”影子说。他觉得有些头晕眼花。但愿别感冒才好。
  “告诉他,我们他妈的已经为现实重新编制了程序。告诉他,语言是一种病毒,信仰是一种操作系统,祈祷不过是他妈的垃圾邮件。记得转告我的话,否则我干掉你。”那小子说话的声音透过烟雾轻飘飘地传过来。
  “记住了,”影子说,“你可以让我在这里下车,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回去。”
  那小子点点头。“很高兴和你说话。”他说,香烟让他的声音变得成熟了些,“你要知道,只要我们想干掉你,我们可以立刻把你删除。你明白吗?只要轻轻一点,你就会被随机重写,一切归零。你没有选择权。”他敲敲背后的窗户。“他在这儿下车。”然后他又转向影子,用他的香烟指点着。“这是用人造蟾蜍皮做卷纸的,”他解释说,“知道吗,现在人们已经能合成蟾毒色胺了。”
  车子停下,车门打开,影子有些困难地爬出车厢。他手上的皮带被割断了。影子转过身,车里面是一团翻腾的烟雾,还有两盏灯一直在闪烁着。现在灯光转为铜色,恰好是蟾蜍眼睛的颜色。“这他妈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占有绝对优势,影子。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还有,很遗憾听到你老婆死了。”
  车门关上,加长豪华轿车无声无息地开走了。影子距离汽车旅馆还有几百码距离,他站在原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然后从红、黄、蓝三色的广告灯箱下走过。上面正大肆宣扬可以想象得到的最美味的快餐,其实不过是汉堡包罢了。一路上没有任何意外,他安全抵达美国旅馆。




第三章
 
  每个小时都在刺伤你,最后一小时取你的性命。
  ——俗话

  美国旅馆的前台后面,站着一个瘦弱的年轻女人。她告诉影子,他的朋友已经帮他办理好了登记手续,然后把他房间的长方形塑料钥匙卡递给他。她有一头淡金色的长发,那张脸隐隐约约有点像啮齿类动物,尤其是当她一脸怀疑表情打量别人、然后放松下来、露出微笑的时候。她不肯把星期三的房间号码告诉他,还坚持要给星期三的房间挂个电话,通知他的客人已经到了。
  星期三从房间里出来,走进大厅,冲影子招手打招呼。
  “葬礼举行得怎么样?”他问。
  “结束了。”影子回答说。
  “不想谈葬礼的事?”
  “不想。”影子说。
  “很好。”星期三笑起来,“这年头就是话太多。说说说。如果人人都学会默不作声忍受痛苦,这个国家会好得多。”
  星期三带他去他的房间,穿过走廊时路过影子自己的房间。星期三的房间里到处铺满打开的地图,有的摊在床上,有的贴在墙上。星期三用颜色鲜艳的标记笔在地图上画满记号,弄得上面一片荧光绿、嫩粉红和亮橙黄色。
  “我刚刚被一个胖男孩绑架了。”影子告诉他,“他叫我告诉你,说你应该被抛进历史的垃圾堆,而和他一样的人则乘着豪华轿车飞驰在人生的超级高速公路上。诸如此类的话。”
  “小杂种。”星期三咒骂一声。
  “你认识他?”
  星期三耸耸肩膀。“我知道他是谁。”他在房间里唯一一张椅子上重重地坐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什么狗屁都不知道。你还要在镇子里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也许一周吧。我要了结劳拉的身后事,照料我们公寓,处理掉她的衣服物品,所有的一切。这么做肯定会把她妈妈气得发疯,不过,那女人活该气得发疯。”
  星期三点点他的大脑袋。“那好,只要你一处理完,我们立刻离开鹰角镇。晚安。”
  影子穿过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和星期三的完全一样,床头墙壁上挂着一副血红色的描绘日落的油画。他用电话订了一个芝士肉丸比萨,然后去沐浴。他把旅馆提供的所有小塑料瓶装的洗发水和沐浴露都倒进浴缸,搅出大量泡沫。
  他的块头实在太大,无法完全躺进浴缸,可他还是半坐在里面,舒服地享受了一个泡泡浴。影子曾对自己许诺,一旦出狱,一定要好好享受一次泡沫浴。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洗完澡不久,比萨就送来了。影子吃下整个比萨,又灌下一罐不含酒精的清啤。
  影子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心想,这是我重获自由之后睡的第一张床,可惜这个想法并没有像当初想象的那样,给他带来无比的快乐。他没有拉上窗帘。玻璃窗外汽车和连锁快餐店的灯光让他很踏实,让他知道外边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走进去的自由世界。
  应该躺在家里的床上才是,影子心想,住在他与劳拉居住的公寓里,躺在他与劳拉共同分享的床上。可是,那里已经没有她,周围却还萦绕着她的遗物、她的气味、她的生活……这种想法实在太难以忍受了。
  别想了,影子心想。他决定琢磨些别的,他想起了硬币戏法。影子知道自己没有成为魔术师的天赋。他没本事使出种种花招,让别人绝对相信他,也不想去表演扑克魔术,或者凭空变出纸花什么的。他只想操纵硬币,他喜欢摆弄硬币时的感觉。他开始在脑中列出能让硬币凭空消失的各种魔术手法,进而联想起了他丢进劳拉墓穴的那枚金币。然后,他又回忆起奥黛丽对他说过的话,劳拉死时的情形。又一次,他觉得他的心脏隐隐作痛。
  每个小时都在刺伤你,最后一小时取你的性命。这句话在哪儿听过?
  他又想起星期三那句话:默不作声忍受痛苦,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许多人告诫彼此,说不要压抑自己的感情,要让情感自然宣泄出来,让内心的痛苦流露出来。这些话,影子听得实在太多了。影子心想,其实也该好好说说怎么压制感情。他估计,只要你长期压制痛苦,压得够深的话,用不了多久,你就不会再觉得痛苦了。
  睡眠慢慢包围了他,不知不觉间,影子沉入了梦境。
  他在走……
  他在一间比整座城市还大的房间里走着,目光所及,到处是各种各样的雕像、雕刻和粗糙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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