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众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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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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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他的话又停顿下来,似乎正在极力整理思维,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从他脸上一一掠过。他花太多时间做一只鸟了,她想,已经忘记怎么做人了。她耐心等待着。最后,他终于开口说:“你会跟我来吗?”
  “也许吧。你想让我去哪里?”
  “在树上的人,他需要你。一个幽灵伤口,在他身体上。血流出来,停了。我想他死了。”
  “马上就要开战了。我不能在关键时刻到处乱走。”
  赤身裸体的男人什么都没回答,只是站在地上,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似乎不确定自己的重量,似乎他平时总是在空中或摇晃的树枝上休息,而不是在固定不动的地面。他再次开口说:“如果他真的永远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但是战争——”
  “如果他死,谁打赢都不再重要了。”看样子他需要一条毯子,一杯甜咖啡,需要有人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让他在那边一面发抖一面胡言乱语,直到脑子清楚起来。他冻得把胳膊紧紧贴在体侧。
  “他在哪里?附近吗?”
  他盯着郁金香,摇摇头。“很远。”
  “哦,”她说,“这里需要我。我不能离开。你为什么想让我跟你去那儿?要知道,我不像你,我不会飞。”
  “是的。”荷露斯说,“你不会飞。”他抬起头,表情郑重,指着在他们头顶盘旋的另一个黑点,此刻它正从黑暗的云层中飞落下来,不断变大。“他会。”

  毫无头绪地开车乱转了几个小时,城开始恨上了全球定位系统,几乎和他恨影子的程度一样深。不过这种恨没有什么真正的强烈感情。找到去农场的路、找到那棵巨大的梣树,这个过程很艰难,可找到离开农场的路似乎更难。不管他走那条路,不管他驶向哪个方向的狭窄乡村公路——维吉尼亚州的曲折道路最早一定是鹿群和牛群踩出来的——到最后,他都会发现他再次绕回农场前,看到那块挂在门上的手写牌子:梣树农场。
  这真是发疯,是不是?他不得不仔细回忆走过的路,在每次右转的地方改为左转,左转的地方改为右转。
  尽管转弯的方向不同,他还是又绕了回来,再次回到农场门口。天上是厚重的暴风雨云层,天很快黑了下来,感觉现在已经到了晚上,而不是早晨。他还要开很长的一段路,照这种速度,他绝对无法在下午之前赶回查塔努加市。
  他的手机显示“没有信号”,汽车储物箱里的折叠地图上只有主要道路、州际公路和高速公路,没有标出他眼下最关注的乡间小路。
  附近也没有可以问路的人。周围的房子距离道路很远,房子里也没有欢迎客人的灯光。现在连油箱也快空了。他可以听到远方传来的轰隆隆的雷声,几滴雨点重重地打在挡风玻璃上。
  因此,看到沿着路边走路的那个女人时,城发觉自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感谢上帝。”他说出了声,把车开到她身边停下。他摇下车窗:“你好,太太。很抱歉,我有点迷路了。你能告诉我从这里怎么上81号高速公路吗?”
  她透过打开的乘客座位那边的窗户看着他,说:“嗯,很难讲清楚,但我可以给你指路,如果你愿意的话。”她脸色苍白,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又黑又长。
  “进来吧。”城说,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首先,我们得给车加油。”
  “谢谢。”她说,“我正需要搭顺风车。”她说着上了车。她的眼睛蓝得不可思议。“座位上有根树枝。”她有些迷惑不解。
  “扔到后座上好了。你想去什么地方?”他问,“女士,如果你能为我带路去加油站、然后上到高速公路的话,我可以一直开车把你送到家门口。”
  她说:“谢谢。不过我想我要去的地方可能比你的远。只要能带我到高速公路上,我就很感谢了。也许卡车司机可以捎我一程。”说着,她嘴角上翘,露出一个有些固执的微笑。正是这个微笑让城下定了决心。
  “太太,”他说,“我可以为你提供比任何卡车司机更加殷勤的服务。”他能闻到她的香水味,香味过于浓郁,有点倒人胃口,似乎是木兰花或者丁香花的香味。不过他并不介意。
  “我要去乔治亚州。”她说,“很远的一段路。”
  “我去查塔努加市,我可以尽量带你走得远些。”
  “好吧,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大家都叫我马克。”城先生说。他在酒吧里和女人搭讪时,常常会接着说:“跟我特别熟的人总是叫我大马克。”还是多等一阵再说那句话吧,路上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有几个小时可以了解对方。“你呢?”
  “劳拉。”她告诉他。
  “很好,劳拉。”他说,“咱们俩肯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胖男孩在彩虹屋里找到了世界先生——彩虹屋是小路上的一个景点,里面的窗户玻璃上贴着一条条绿色、红色和黄色的透明塑料薄膜。他正不耐烦地从一个窗户走到另一个窗户,依次向外看,分别看到金色的世界、绿色的世界和红色的世界。他的头发是橘红色的,短得几乎贴到头皮上,身上穿着一件巴宝莉牌的昂贵风衣。
  胖男孩咳嗽一声。世界先生抬头瞥他一眼。
  “对不起,世界先生?”
  “什么事?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吗?”
  胖男孩觉得嘴巴发干,他舔舔嘴唇,说:“我已经安排好了。只是直升飞机还没有确定下来。”
  “我们需要的时候,直升飞机会飞过来的。”
  “很好。”胖男孩说,“很好。”他仍旧站在原地,既不说话,也不准备离开。他的前额上有一块瘀伤。
  过了一会儿,世界先生问:“还有别的事吗?”
  一阵沉默。胖男孩咽了一口口水,点点头。“有些别的事,”他说,“对。”
  “如果我们私下里聊聊,你会觉得舒服点?”
  男孩又点点头。
  世界先生带男孩来到他的工作中心,那是一个潮湿的洞穴,里面摆着喝醉酒的鬼精灵的人偶模型,灯光如月光一样昏暗。洞穴外面的一块牌子警告游客在重新装修期间请勿入内。两个人在塑料椅子上坐下。
  “我能帮你什么忙?”世界先生问。
  “是的,好的,没错。两件事情。好的。第一,我们还在等什么?第二……第二个问题有点难。你看,我们有枪,我们有火器。而他们,他们只有他妈的刀剑、匕首,和他妈的锤子、石斧,诸如此类的东西。过时的铁兵器。而我们有他妈的灵巧炸弹!”
  “那些武器我们是不会用的。”世界先生冷静地指出。
  “我知道。你说过,我知道,那样做也行。不过,你看,自从我在洛杉矶干掉那个婊子之后,我就……”他停下来,做个鬼脸,似乎不想再说下去了。
  “觉得不安,有问题?”
  “没错,好词,有问题。跟问题少年似的。有趣,真的。”
  “到底是什么在困扰你?”
  “我们打仗,我们获胜。”
  “那就是困扰你的原因?我自己倒觉得那只会让我们高兴,让我们兴高采烈。”
  “但是,他们毕竟会死。他们是旅行鸽,是袋狼,对不对?这样下去,这会搞成一场大屠杀。”
  “唔。”世界先生点头表示同意。
  他明白他的意思了,太好了。胖男孩继续说下去:“你看,有这种感受的并不只有我一个。我和现代电子的人聊过,他们全都希望能和平解决这件事,看不见的手则希望用市场压力来自动解决这个问题。你知道,我代表着理性的声音。”
  “没错。不过很不幸,你还有一些信息不知道。”微笑让他脸上露出扭曲的疤痕。
  男孩眨眨眼睛。他问:“世界先生?你的嘴唇怎么了?”
  世界先生叹口气。“一句话,”他说,“有人曾经把我的嘴巴缝起来。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喔,”胖男孩问,“真正的黑帮手段。”
  “对。你想知道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吗?你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不在昨天晚上就发动攻击吗?”
  胖男孩点点头。他开始冒汗,冒出来的全是冷汗。
  “我们没有发动攻击,是因为我在等一根小树枝。”
  “树枝?”
  “说对了。树枝。你知道我要用树枝做什么吗?”
  他摇摇头。“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为什么呢?”
  “我可以告诉你,”世界先生镇定地说,“不过接下来,我不得不杀了你。”他挤了挤眼睛,房间里紧张不安的压力顿时消失了。
  胖男孩咯咯笑起来,是喉咙后面和鼻子里发出的低沉的、带鼻音的笑。“好吧,”他说,“呵呵,好,哈哈。收到,技术星球收到信号,声音很清晰。”
  世界先生摇摇头,一只手搭在胖男孩肩上。“喂,”他问,“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
  “那好吧,”世界先生说,“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下面就是我的答案:我要得到那根树枝,然后,我要在两军交锋的瞬间把它投掷出去。投出的那一刻,树枝将变成一枝长矛。然后,长矛在战场上空划出一道弧线,这时,我会大声喊出‘我将这场战斗献给奥丁’。”
  “啊?”胖男孩迷惑地问,“为什么?”
  “力量,”世界先生说着,搔搔下巴,“还有食物。两者的结合。你看,这场战争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制造骚乱,还有屠杀。”
  “我不明白。”
  “让我演示给你看。有点类似这个。”世界先生说,“看!”他从巴宝莉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木柄猎人匕首,动作流畅,一刀刺入胖男孩下颚柔软的肉中,向上朝大脑用力一推。“我将这死亡献给奥丁。”匕首刺入的瞬间,他说。
  有东西流到他手上,但不是鲜血,与此同时,胖男孩眼睛后面传出一连串劈啪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绝缘电线的味道。
  胖男孩的手痉挛地抽搐着,他倒了下去,脸上的表情混合着极度的困惑和痛苦。“看看他。”世界先生对着空气说话,仿佛在和某人聊天,“瞧他的模样,好象看见了一连串0和1变成一群闪光的彩色小鸟,飞走了。”
  岩石通道空荡荡的,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世界先生把尸体扛在肩膀上,仿佛它没什么份量似的。他打开鬼精灵人偶模型后面的背景画板,把尸体藏在画板后,用死人身上的黑色长风衣盖住尸体。晚上再处理尸体,他想,重又露出带疤的笑容。在战场上掩藏一具尸体实在太容易了。没有人会发现,没有人会在意。
  片刻间,这里一片沉寂。然后响起一个粗鲁的声音,不是世界先生的嗓门,先清了一下喉咙,然后说。“这个头开得不错。”




第十八章
 
  他们想挺身反抗士兵,却被士兵们开枪打死。所以说,那首诗里所描写的监狱的情形并不是真的,只是诗人的虚构。诗歌的完美,真实世界中是很难得到的。诗并不是真实,真实是诗行所无法容纳的。
  ——一位歌手对《萨姆·巴斯歌曲集》的评介,见《美国民间传说的财富》

  所有这一切也许并没有真的发生过。如果能让你感觉自在一点的话,你可以简单地将这些事当成一种比喻。说到底,按它的定义来说,宗教本身就是一种隐喻:神明是梦想,是希望,是女人,是讽刺家,是父亲,是城市,是拥有很多房间的房子,是把自己昂贵的计时器遗失在沙漠中的钟表匠,是爱你的某人,或者(尽管有无数证据显示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干脆是某种高高在上的存在,其唯一事业就是让你的球队、军队、生意、或者婚姻,战胜种种困难,获得成功、胜利、兴旺、完美。
  宗教就是一个地方,为你提供立脚点,提供视角,让你由此出发,采取某种行动,获得某种看待这个世界的看法。
  所以,本书所描述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也永远不会发生。它没有一个字是真的。尽管如此,接下来发生的事是这样发生的:
  在远望山山脚,男人和女人在雨中聚在一小堆篝火周围。他们都站在树下,但树叶为他们挡不了多少雨水。他们在争吵。
  迦梨女士说:“时间到了。”现在的她长着墨黑色的肌肤和白色的尖齿,
  戴着柠檬黄手套、一头银发的安纳西不赞成地摇摇头。“我们可以等。”他说,“还可以等下去时,我们就应该继续等下去。”
  人群中响起一阵反对的抱怨声。
  “不,听着,他是对的。”一位铁灰色头发的老人说。这是岑诺伯格,他手中拿着一把战锤,锤头扛在肩膀上。“他们占据了高地,天气对我们不利。如果现在开战,实在太疯狂、太冒险了。”
  一个看起来有些像狼,但像人更多一点的家伙冷哼一声,一掌拍在森林的地面上。“那什么时候才是攻击他们的最好时机?等到天气放晴?他们会料到我们在那种时候发动攻击。依我说,现在就出发,现在就干。”
  “我们和他们之间隔着云层。”来自匈牙利的伊斯丹指出。他留着漂亮的黑胡子,戴着一顶很大的、积满灰尘的黑色帽子。他靠卖铝线、新屋顶、排水槽给上了年纪的市民维生,但常常一收到钱,第二天就离开那个城镇,全不管工作是否完成。
  一个穿着漂亮西装的男子直到现在都没有说过话。他合拢双手,走到火光中,简洁而清晰地阐述出他的观点。周围不断有人赞同地点头,小声附合着。
  组成摩利甘的三位女战士中传出一个声音。她们三人紧紧挨在一起,站在阴影中,每个人身上都有蓝色的文身,肩膀上的乌鸦翅膀不住晃动着。她说:“好时机还是坏时机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就是时机。他们一直在杀害我们。让我们死在一起,死在战斗中,像真正的神一样尊严地死去。远远胜过在逃亡过程中被他们一个一个干掉,像杀死地下室里的老鼠一样。”
  又是一阵喃喃低语声,这一次是深表赞同的声音。她说出了所有人心中的话。就是现在。
  “第一个敌人的脑袋是我的。”一个身材很高的中国人说。他的脖子上用绳子串着一串小骷髅头。他坚决地朝山上慢慢走去,肩膀上扛着一件顶端带着一弯弧形利刃的武器,像一轮银色的月亮。

  就连虚无也不是永恒的。
  他在虚无中也许待了十分钟,也许待了一万年。二者没有区别:他现在再也不需要时间这个概念了。
  他不再记得自己真正的名字,他感到自己空洞而纯净,一直待在那个不算是地方的地方。
  他没有身体形态,连他本人也是虚无的。
  他什么都不是。
  然后,一片虚无之中,响起一个声音。“哈哈,朋友,我们得谈谈。”
  过去一度是影子的那个存在说:“威士忌·杰克?”
  “是我。”威士忌·杰克说,“你死后可真是难找呀。我猜你可能会去的地方,你一个都没去。我只好到处找你,最后总算想起应该来这里看看。你找到你的部落了吗?”
  影子回忆起那个男人和那个少女,他们在旋转玻璃灯球照射下的迪斯科舞厅里跳舞。“我想我找到了我的家人。不过,我还没有找到我的部落。”
  “很抱歉不得不打扰你。”
  “别打扰我。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安宁。我已经死了。”
  “他们来找你了。”威士忌·杰克说,“他们要让你复活。”
  “但我已经死了。”影子说,“一切都结束了。”
  “还没有。”威士忌·杰克说,“远远没有结束。咱们去我住的地方吧。想喝啤酒吗?”
  他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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