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 第12期 … 每期一星
杨鹏
一
杰里趴在马路上，有点头昏。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条小河边。天上那轮冷月此时倒映到汩汩流动的水里，变成一片歪歪扭扭的金色光斑。在哗哗流动的水声里，还能听见对岸灌木丛中小虫的叫声。
他觉得不可思议：自己明明是从六十三层的紫金大楼上摔下来，怎么会没有被摔死，难道是在做梦？做梦醒了怎么会躺在马路边，难道是还在做梦？
他努力想直身站起，却觉得全身乏力。
这时不远处有人在大呼小叫，好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杰里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些人的影子显得不同导常的大。
人们从四面八方云集过来。
“救救我！”杰里大声喊，然而，他的喉咙里却仿佛鲠了一根鱼骨头，发出的是“汪汪”的狗吠声。有几个人回头乜斜了他一眼，然后不屑一顾地又转过头。
所有的人对他都不感兴趣。
杰里绝望地垂下眼睛，不禁大吃一惊。天哪，他的手脚变得很细，长满了毛，并且手掌和脚掌全长出了尖利的狗爪，而他的整个身子，正是像狗一样趴在地上。
杰里心惊胆战地再一看自己的身子，唉呀！浑身上下长满了毛，有几处长着癞疮，毛脱落了，流着脓血。
这简直是……幻想小说。
他终于站了起来——或者说用四只狗爪支撑起来，走向——也可说爬向小河，将头伸出了岸。
凉风吹来，水面皱起了涟漪。
天哪，他长着一口的獠牙，两只长耳朵松软地耷拉下来，湿漉漉的舌头从口中伸出垂下，滴着涎水。接着他觉得屁股有点沉重，便扭了扭，一根长满毛的、扫帚似的东西甩了过来。
天哪，是一根狗尾巴。
亿万富翁在刹那间变成了一只地地道道的癞皮狗。
二
流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来的人围成了厚厚的一圈人墙，争先恐后地目睹着什么。
杰里摇着尾巴钻进人群。
人群中央，趴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穿西装的男人，他伏在地上，神情安详，像是睡着了。殷红的血从他身下渗透出来，有几注血像蚯蚓一般缓缓地朝各个方向爬行。这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头发金黄，脸庞瘦削，棱角分明。
杰里感到说不出的惊愕：这个人不就是他自己吗？他怎么会横尸街头？
他死命向那具死尸挤过去。
“滚开！”
有人狠狠地朝他的脑门踢了一脚。
这一脚使杰里清醒，他的思绪像波涛一般起伏。
他死了。或者说，他不在自己的躯体里了。他变成了一只狗，他的生命以一只不会说人话的癞皮狗的形式存在着。
他不禁由心里到全身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恐怖。
警车的揪心叫声由远而近。
警车嘎然而止。
几个警察挥舞警棍从人墙里开了一条道。然后镁光灯一闪一闪，一个警察从各个角度给尸体“咔嚓咔嚓”地拍照。
“我还活着，”他想大声喊，“那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皮囊罢了。”然而，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只是犬吠，没有词语，毫无意义。有个不停扭动腰肢的女人对尸体毫无惧色，却被他的叫声吓得大惊小怪，哇哇乱叫。
理所当然，人们用皮鞋把他驱逐出人群。有几个小伙子冲他扔石头。
他不是人了，他只是一只没人喜欢、没人可怜、人人厌恶的癞皮狗。
他打了个寒颤，又倒退数步，直到人们无法伤害他为止。
他看见自己的躯体被人抬上担架，关进了一辆救护车。
警车“嗷嗷”叫声划破夜空。
好奇的人们作鸟兽散。
世界又恢复宁静。紫金大楼前，只有一排路灯在暗夜里发着清冷的桔黄色光。
杰里眼中闪着恐惧。
这时，大楼门开了，一个高瘦男人摇身而出。他长着一头褐色的头发，稍瘦，有点尖嘴猴腮，嘴角边挂着的是掩饰不住的得意神情。是爱德华。
不见则已，杰里一看见他，顿时怒火中烧。他想冲过去，把爱德华撕个粉碎。
然而一辆红色出租车开过来，挡在他与爱德华之间。
爱德华钻进出租车里。
出租车冒着白烟消失在黑夜里，撇下一只孤独徘徊的狗和一轮冷月。
三
杰里脑中浮现出半小时前在紫金大楼六十三层上发生的那卑鄙的一幕：
这天晚上，和许多晚上一样，他和爱德华在紫金大楼最高那层上，包了个单间，坐在阳台上对月豪饮。脚下的城市建筑变得异常渺小，在这么高的地方，用一个望远镜，可以把这个城市的富足和贫穷一收眼底，可以对这个城市的众生百态一目了然。
爱德华是杰里自小相交的朋友。他们从幼年入学到大学毕业，都在同样的学校念书，从未分开过，要好得形影不离。三年以前，杰里交了好运，拥有亿万家产的父亲去世，所有的财产都由他继承，他一踏入社会就成了亿万富翁。而爱德华却时运不佳，他父亲办的公司破了产，负债累累。他又是个纨绔子弟，没多大真本事，差点沦落到街头流浪的地步。
困难时候，杰里拔刀相助，给了他相当多的金钱，帮助爱德华度过了难关。
他们也成了知己，常常彻夜饮酒谈心。
这天夜晚，酒过三巡，当杰里喝得醉醺醺的时候，爱德华突然站起来，神秘兮兮地说要带他到阳台上去看一件他从未看见过的东西。
他毫无戒备，信以为真，跟着爱德华到了阳台上。爱德华朝阳台下指指点点，他把头探出阳台外，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东西。
“你要我出来见什么？”他问。
“我要你去见死神。”爱德华说着凶相毕露？将他两只脚抬起，推到阳台下。
他觉得自己像一片树叶，被晕乎平地推离了阳台，轻飘飘地直往下坠。顿时酒醒了。
风声在他耳边“呼呼”作响，他几乎忘了自己的危险，觉得自己是一只鸟儿，在天空中飞翔。
他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无数窗子自下而上掠过他的视野，万家灯火扑向他……
当他的头触到地面时，他听到很大的声响，好像世界都爆炸了，接着是无边无际的血红……
接下去，他就变成了一条彻头彻尾的癞皮狗。
四
杰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他在长而空旷的马路上踽踽独行，不时有几个醉鬼吐着污言秽语，几个妖艳的暗娼扭着腰肢从他身边走过。他们都有些害怕他，走路远远避着他。另外，还有几个夜巡警察骑着摩托驰过他的身旁。
没有谁注意他。
谁都不曾想到此时有一只亿万富翁变成的狗在这个城市孤独地流浪。
他的脑子飞速思考着：到底该怎么办？他衡量了几个对策，结果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先回家再说。
杰里在回家路上没遇到什么麻烦，半小时后来到一座古式的建筑前，这是他的家。
大门没关，妻子鲁茜给他留了个门。鲁茜的房间还亮着灯，她大概没睡，等着他回家。
他在门前站了一下，决定先到堆放杂物的房间去一下。
他是从窗户里爬进去的。月光如水一般从窗外照进，小屋一片亮堂，他没费多大劲便找到一小桶黑色油漆，用嘴叼着，从窗户上蹦下。油漆倒了一些，但不多。
他悄悄地来到鲁茜卧室门前，他听见浴室里有哗哗的水声，还放着录音机。鲁茜在洗澡吗？
他把油漆放下，笨拙地用两条后腿立起来，企图用前爪抓住门把手，但是没有抓住，滑了下去，发出“咚”的响声。
响声惊动了屋里的人，接着是拖鞋踢踢哒哒的声音。
“哦，亲爱的，你……”
是等待已久的声音，门被打开了。鲁茜穿着透明的睡衣站在门边，但是当她发现站在门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丑陋的狗时，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杰里没管这些。他很快地咬起油漆桶，进了鲁茜的卧室。
然后，他放下油漆桶，用一只前爪蘸着黑色油漆在地板上写道：鲁茜：
别怕，我是杰里。爱德华把我从楼顶推下去企图摔死我。但我没死，只是变成了一只狗。请你马上报告警察。
你的杰里
鲁茜看见地上的字，恐惧得跪倒在地，扯开喉咙大声地尖叫起来。
接着，门被推开，一个披着浴巾的男人进来了，头发没有擦干，啪嗒啪嗒地往下滴水。
杰里大吃一惊，天哪，在浴室里洗澡的是爱德华！他怎么会到自己家里，并站在自己面前，难道……
这时，爱德华俯下身，搂着鲁茜不停地安慰，不停地亲吻，说一些肉麻的话，亲得让杰里怒火中烧。
冲过去，咬破爱德华的喉咙……他在心里思考着对策，但没有马上采取行动。
爱德华很快从鲁茜前言不接后语的话中和眼前明摆着的一切明白了大概是怎么回事。
他飞快站起身，从墙上挂着的风衣的兜里掏出了一把手枪，迅速对准了杰里的脑门。
“别动，杰里。不管你是人还是鬼，是鬼还是狗。你听我说，我不恨你，你是个好人，你甚至在我穷困潦倒的时候拉了我一把，我会永远感谢你，并在心里把你当成一个朋友。可是，我在爱你的同时也爱着钱。钱金黄色的诱惑使我顾不得一切了，包括良心和友谊。于是，半年前，我勾引了你的妻子鲁茜。把你推下陷阱的不仅有我，还有鲁茜，她是同谋者。我们想先把你杀丁，由鲁茜继承你的全部财产，然后再与我结婚，我们共同携着巨款远走高飞……我对眼前发生的事不太明白，我不知道你现在为什么还活着，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变成了狗，我不知道这只狗的到来是不是另一桩别出心裁的阴谋。但我明白的是，我现在必须杀了你……”
爱德华说着就要扣动扳机。
说时迟，那时快，眼里喷着怒火的杰里一个箭步冲上去，准确地咬中爱德华握枪的手。爱德华痛叫一声，手枪掉落在地，持枪的手血流如注，留下一排狗齿印。
杰里抓紧时机，飞快地冲出鲁茜的卧室，又冲出自己的屋子。
爱德华随手穿了件衣服，捡起地上的枪，迅速追了出去。
子弹“嗖嗖”地在杰里的头顶呼啸而过。
五
杰里陷入了绝境。
他冲出家门没有多远，爱德华就驾驶着一辆黑色轿车对他紧迫不舍。
他左冲右突，汽车也左倾右倒。
这种险恶的处境，杰里是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他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处境。他脑中只有一个信念在支配着他：逃，赶紧逃！
有一下，汽车就要追上他时，他出乎意料地把头掉转过来，朝相反的方向跑。爱德华没料到这一招，不得不来个急转弯。还有一下，汽车的右轮就要轧着他的后腿时，他迅速左移，汽车从他的头顶飞速驰过，险些送命。
一个是拼了老命用四条腿奔逃。
另一个是豁出性命用四个轮子猛追。
这场车狗角逐精彩惊险，空前绝后。
杰里吐着舌头，气喘吁吁，当他几乎要绝望时，一条两边长满灌木的小道出现在他面前。他在心中连呼上帝，跑上那条小道，隐藏在密密的灌木丛中。
爱德华将车刹住，带了个手电和一把手枪，口里骂骂咧咧，从车里愤愤而出。月儿隐藏到一片浓云后边，小虫在草丛中鸣叫。
手电的光束在杰里头顶晃来晃去，杰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大概是老天在暗中帮助杰里，爱德华竟未发现隐藏在离他不到两米的灌木丛中的狗，继续向前走。
当爱德华走到足够远时，杰里才从灌木丛里钻出。
他顺着另一条小道窜到大街上，躲到一座别墅的停车房里，方才感到比较安全。
六
第二天清晨，杰里是被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惊醒的。那个女人看见他，吓得哇哇直叫。接着她的丈夫跑出来，用脚猛踢疲乏不堪的杰里。
他不得不悻悻地离去。
他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四处飘着麦香的乡村小镇。他顺着一条小溪逆着水流的方向走，边走边思考下一步的对策，远处的尖顶教堂、村镇小舍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河畔牛羊成群。
杰里一路上遇见不少狗，有几只母狗还向他献媚调情，他毫无兴趣，呲着牙将那些不知趣的母狗驱赶开了。
他在路上还遇见不少农夫，他不想寻求他们的帮助。因为他们看上去识字不多，而且很粗鲁，要想沟通很不容易。
他来到一个草堆前边，看见一只脚丫子高高地、骄傲地翘着。
他再向前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躺在草堆上边晒太阳边看报纸的年轻人。他戴着一副眼镜，镜片一圈一圈的，看上去度数不会浅，高度近视眼镜使杰里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信任。
他无声地爬过去，用舌头舔了一下年轻人的脚底，又献媚似地在地上静静望着他。
年轻人哈哈大笑，扔了手中的报纸，叫着：“别逗我！”
当他发现跟他开玩笑的是一只癞皮狗时，他脸上出现了惊骇的神情。
杰里乖巧地摇了几下尾巴。
年轻人表示明白了他的意思，坐起来，穿上鞋，然后走进他的小木屋里。
他进屋里干什么？拿纸笔？拿棍子驱赶他？还是……
杰里踌躇着，思忖是否应该逃跑才对。
不一会儿，年轻人端出一个平底的盘子，里边盛着一些牛奶和几块面包片。
小伙子是善意的。这样就好，杰里心想。
他又摇了几下尾巴，表示对小伙子热情款待的感谢。
看到面包时，他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但他却忍着，把一只爪子伸进牛奶里。
他用爪子在地上写道：“我是人。”
“你在玩什么把戏？”年轻人问，“牛奶不烫，面包也是刚切的，快吃吧。”
杰里没有吃，又在地上写那三个字。
然而，年轻人高度近视的眼睛却无法看清杰里在写什么，他以为杰里在耍他，愤愤地说：
“原来你是饱的，竟把我的牛奶也糟踏了。”说着收起了盘子。
杰里急了，又去咬年轻人的裤管。
“别打搅我。”年轻人生气地说，“走开！”
七
杰里失望不已，他继续逆着小河流水的方向走。
在河滩边，他意外地找到一截铅笔头，这使他激动万分。他将铅笔头衔在嘴里，调头又去找那个年轻人。
在小木屋外面，他看见有一个字纸篓。他心想这个人真算找对丁，年轻人估计是搞文字工作的。
杰里用后腿支撑着身体，用前爪拉倒了篓子。篓子砰然倒地，纸团撒了一地。他用爪子拨开垃圾，河里吹来的风把几张碎纸片吹得飘起。他从中找了一张稍大的纸片，用爪子按住，嘴叼着铅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我是人。”
然后，杰里吐掉铅笔，用嘴巴衔着纸片，跑进了小木屋。
小木屋里东一撂西一撂地堆着书，但看得出这是一个好样的小伙子。书码得整整齐齐，屋里有台电脑，还有一些仪器，东西很多，却收拾得非常整洁。
在屋子靠窗的地方，摆了台二十一寸的电视，此时正在播放早间新闻。年轻人身子斜靠在一张写字台上，眼睛瞟着电视，用脑袋和肩膀夹着电话听筒，在打电话，他没有注意到杰里的进来。
“你好，是爱因斯坦教授吗？”
小伙子说。他的电话质量不错，也可能是杰里因为变成了狗，耳朵变灵了，他听见电话另一端的回话是：
“是的，我是。你是哪位？”
“我是汤姆。我在一个问题上遇到了麻烦，您能过来一下吗？”
“什么问题？是不是失恋了？汤姆。千万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