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侧头望了纪晓芙一眼,见她脸上又是不忍又是疑惑,更有几分歉疚自责的模样,但并无一星半点指责或是异样的神色,瑶光心中微暖,安抚性地笑了笑,轻声道:“这些人本不知你我是何人也就罢了,已听到我们姓名,倘若留下,日后江湖传言对纪师姐名誉有损。至于这个明教之人……”
她顿了顿,想到这几日受杨逍跟踪逼迫之苦的是纪晓芙本人,而非是她,她看在明教份上想要饶杨逍一口气,却还不知续纪晓芙心情,遂道,“是我思虑不周。纪师姐若是想要杀了他便动手吧。”
纪晓芙看着倒在地上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的青年,见他胸口正缓缓往外渗血,洁白衣衫很快便染了一大片红,她本性良善,素日里为人温柔可亲,虽知对方迫得自己连日来心力憔悴,到底还未真正伤害自己,此刻已伤成这般,眼见伤得不轻,气息微弱,心中那些愤怒忧虑也被同情掩过,遂道:“……他虽不是好人,也不曾伤我,已伤成这般……就算了吧。”
瑶光一挑眉,虽已略有些明白纪晓芙心性,仍是忍不住诧异道:“纪师姐心肠真好。也罢,那就看他运气如何吧,若是穴道解开之前被野狗拖去啃了,就算他命不好。纪师姐,我们走吧。”
杨逍并未被点哑穴,静静看着两人这一番商议后,忽而笑了出来,柔声道:“雪女侠饶命之恩,杨逍谨记于心。”
这一句话说得极为温柔宛转,便如情人耳语般,轻轻撩的人心中波澜起伏,只可惜这一番风|流手段用在瑶光身上那是半点也没效果,全然如石沉大海。
瑶光知道对方这句多半是反讽,也不在意,收剑回鞘,却是纪晓芙还回头看了两眼,最终未发一言,跟上瑶光走了。
待两人走远,杨逍缓缓坐起,原来他曾习得易穴换位之术,并未被瑶光点住穴道,先前不动,只因不想刺激了她又补上一剑。他抬手点穴止血,不自禁地笑出了声,半晌之后咳出几口血来,自知瑶光那一剑虽偏了寸余没有伤到他心脉,却结结实实地在肺上开了个口子,也不着恼,反而低头笑道:“杨逍,你自负武学奇才,今日可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武当门下有这般剑术通神的少女,枉费你年纪是她两三倍,今日却被打的一败涂地,可还敢自负才学荒废时日?
杨逍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少年成名,年轻时加入明教,很快便被阳教主委以重任,在光明顶上被任为光明左使后,那段岁月里,他意气风发,自觉天下英雄不过如此。自那之后,他潇洒不羁,流连花丛,后又陷入权势名利争夺,已有多少年不曾静心练功?他蒙阳教主赏识,传授乾坤大挪移神功,却只修得一层便觉满足,因这一层的乾坤大挪移已让他如虎添翼,纵横江湖,多年未逢敌手。
直至今日,杨逍忽然发现,这江湖中并非没有宗师宿儒,并非没有天纵奇才之人,只是他们未必如自己一般好名利、沉浮江湖之间,就好比武当山上张真人成名六十余年,又有几人当真曾见他出手?又好比张真人这一位关门弟子,以她天赋本领,若想一战成名,唾手可得,但她今日宁可杀尽天鹰教徒、又迫自己守秘,也不愿这一战宣扬出去……
名与利……又如何?
杨逍在地上坐了许久,才缓缓起身,寻思着自己该去哪里找个落脚的地方疗伤。天鹰教吃了这个亏,多半是直接算到他头上了——男子汉大丈夫,他也不惧多背几条人命,只是若被人乘人之危,说出去都是笑话。
瑶光带着纪晓芙往回走,见她仍是有些心神不宁,稍加思索,笑道:“纪师姐,你这次下峨嵋山是为了什么?说来可巧呢,我央着师父和大师兄许我下山,就是想去拜访贵派掌门,还有,想要看看纪师姐。”
纪晓芙当即一愣,惊讶地眨了眨眼睛,“雪师妹想要拜访掌门师父,峨嵋派不胜欢迎……只是,雪师妹还想看看我?”
这句话里的疑惑之意极为明显,显是“我有什么可看”的意思。
瑶光眯起眼睛笑着说:“对呀,纪师姐不知道吧,自从年前见过纪师姐后,我那位六师兄整日里恍恍惚惚、心神不属,好一副‘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的模样,打那时起,我就很想见见令我六师兄如此‘辗转反侧’的纪师姐了。”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这是李太白的《春思》。
瑶光引这一句完全是在打趣自己六师兄了,因她与殷梨亭相熟,故而言谈之间甚少顾忌,此刻便拐着弯用这般闺怨诗来暗指殷梨亭性情中很有一部分温和婉约的部分,而后一句“辗转反侧”典出诗经,正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才会有“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这句话可是将殷梨亭出卖了一个彻底,完全说透了他那种相思的模样。
殷梨亭这段时间的表现早就在武当山上出了名,上至张三丰,中有宋远桥等一众师兄弟,下至三代弟子,用这个打趣殷梨亭的人多的数不胜数,与殷梨亭相熟的偶尔当面说起,与他不熟悉的私下里说到也是会心一笑。如瑶光这般与殷梨亭亲昵熟悉的师兄妹私下里打趣起殷梨亭可就不止是一两次了,偏偏每一次殷梨亭都会一说便脸红,反倒惹得众人更想去逗他。
灭绝师太待徒极严,哪怕心情好时会耐心点拨弟子武学,却绝不会如张三丰一般与弟子们谈笑风生,峨嵋派弟子若是见到灭绝师太,全都会肃容正立,绝不敢没大没小地开玩笑,便是私下里说些悄悄话,也是不敢违了门规礼教。纪晓芙在峨嵋派中虽也有相处较好的师姐妹,却哪里有过这般被人用男女之事打趣的经历,登时便满面羞红,支吾得话也说不出来,心如鹿撞,哪里还有一点心思去想什么明教杨逍和天鹰教的人,满心都是“武当的这位小师妹如何这般大胆”、“这话让我怎么接”这样的震惊和羞涩困惑。
瑶光瞅着纪晓芙羞红了脸不吭声,心知目的已达到,便笑嘻嘻地说道:“今日一见,纪师姐果然是‘窈窕淑女’。既然是我未来嫂子,就先让我唤声‘师姐’不算冒犯吧?”
纪晓芙慌乱地点头,支吾道:“雪师妹随意就好……”
瑶光心道她这未来六嫂和六师兄当真是天生一对,夫妻两人都是这般面皮薄,等到成亲当日饮合卺酒,可不要两个都满脸羞涩地对视呆望吧?
幸而瑶光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否则恐怕纪晓芙得当场脚下一滑摔个跟头。
大唐风气极为开放,前有武则天登极称帝,后有太平公主临朝,男子纳妾,女子也有蓄养面首,这般风气直接导致大唐子民谈及感情之事甚是大胆,可不像是后世那般愈发地盲婚哑嫁。纪晓芙虽是江湖女子,到底曾经是千金小姐,也曾被母亲严格教养过,有些事情别说是不会说出口,根本想也不敢想,如今被瑶光这几句话一说,她哪里还能平静得下来,整颗心七上八下一片混乱。
瑶光打量附近已没什么危险,也就任由纪晓芙那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等两人到了镇子口,她才拉住纪晓芙的手快步往客栈走去。
两人安顿下来,纪晓芙因连日疲惫,先去休息了,瑶光一人坐在楼下喝茶等着俞岱岩。
天色尚未完全黑下来,熟悉的马蹄声达达而来,瑶光笑着站起来出外去迎,果然见到俞岱岩带着一名与纪晓芙装扮相若的年轻女子走进来,她立刻回头招呼小二上些饭菜,这才笑着走上前。
“三师兄可回来了。幸不辱命,我已找到了纪师姐,她此刻乏得很,先安歇了,三师兄和这位师姐也辛苦一路,用些饭菜再来详谈吧。”
俞岱岩大步上前,双手握住瑶光肩膀,上下打量几回,见她完好无损,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面容放松下来。
“小师妹,幸好……”他叹了口气,回头看向身后的女子,招呼道,“贝师妹,我与你介绍,这一位是我小师妹雪竹。小师妹,这是峨嵋派灭绝师太门下贝女侠。”
瑶光揖手作礼,口称“贝师姐”。
那年轻女子盈盈一笑,“峨嵋贝锦仪问雪师妹好,这一路上多承俞三侠照料,我师姊也多亏了雪师妹援手,此情感同身受,来日定当相报。”
瑶光笑着将人往里让,回道:“武当峨嵋素日熟悉,互与援手理所应当,何况,纪师姐可还是我未来六嫂呢。我看纪师姐这一番受了惊,两位师姐手头的事情若是不着急,不妨先放放,或许我和三师兄能讨个巧,拜托二位师姐引个路,让我们能抄些捷径快些到峨嵋山?”
俞岱岩路上已将二人本欲上峨嵋拜访一事说清楚了,也大略说了说自己这位师妹,贝锦仪听了瑶光这番话,不由得笑起来,“雪师妹果然如俞三侠所言一般……嗯,这般也好,待师姊醒了,我去问问她。”
瑶光被那个“果然”一词弄得有点在意,瞄了俞岱岩一眼后,继续与贝锦仪客套几句。
三人这一日都不算轻松,用完了晚膳后也就各自休息去了。
翌日,纪晓芙果然也同意先返回峨嵋,四人便一同上路。
这一路上再无危险,顺顺利利地到了峨嵋山上,武当二人拜访之后便下山回返武当,一路上瑶光不免盯着俞岱岩问他到底对贝锦仪说了自己什么坏话,俞岱岩笑而不答。
作者有话要说:纪晓芙表示HOLD不住大唐的女纸……
☆、第55章 后继有人
瑶光与俞岱岩下山之时才是三月上旬;回返武当时已至四月中;原只是零零星星打出花骨朵的紫藤已完全盛放;密密地垂下浅紫深紫的花束,远而望之;便如珠幕垂帘,赏心悦目。
师兄妹二人一路说笑着往山上去,行到紫霄宫门外,忽见一道矮小的黛蓝身影飞奔出来;以二人眼力,莫说只这十余丈,便是再远一些也能认出来人。
俞岱岩当即笑出了声,道;“小师妹倒是收的好徒弟。”
瑶光好笑地回道,“三师兄惯会拿我来打趣,说的好似素日里各位师兄没教过青书似的。”
俞岱岩故意“咦”了一声,皱眉咋舌道:“啧啧,还说不是收的好徒弟,我已让小青书保密,他还是与你说了。”
瑶光更是忍俊不禁,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那些四书五经我也就不说了,二师兄教他掌法指法,三师兄教他刀法,四师兄教他拳法,大师兄是他亲父,所授就多到一时难以尽数了,这些功夫使出来,我又怎会认不出是何人所教!我知自己所学精在身法剑术,原也打算明年或是后年拜托几位师兄出手了,怎知几位师兄倒是比我还急,青书才六岁呢。”
“还说自己不是师父,都开始护上了。”俞岱岩又笑了一声,正色道,“小师妹并不在意就好,虽说你们并未正式叙师徒辈分,这几年下来却也差的不多,若是小师妹不喜,我们几兄弟也不会越俎代庖。”
便是一师同门,各人若再收徒,那也是各有传承了,纵然师兄师弟也没有道理无端干涉各人如何教导弟子。武当门下八人素来情同兄妹,青书又是宋远桥之子,算来与几人关系亲密,再加上宋青书并未正式拜师,几人才有此动作。各人原也存着一股想要给小师妹一个惊喜的心思,暗暗地将自己最得意拿手的本领拿出来传授宋青书,原先还彼此瞒着,却没料到大家都是这般心思,等宋青书身手显露出来,虽不曾言明秘密,却也是直白地将几人给暴露了。
瑶光笑着摇摇头,还没来得及接话,宋青书已奔到面前,一把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腰,激动地叫了一声“小师叔”后就不肯说话,只牢牢抓着瑶光,将头埋在她身前便不吭声了。
瑶光被这般孩子气的动作逗得一阵怀念,又是一笑,伸手回抱住宋青书,轻轻拍着他的背,一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柔声应道:“我回来了,这段时间,功课有没有落下?”
宋青书又抱了一会儿才松手,红着脸退开两三步,点了点头,回道:“三才剑法第一式已学会了,《春秋》才抄了十来遍。”
瑶光下山不过月余,宋青书又是才学剑法,一月之内能将一式剑招学会已是不易,他素来不说谎也不喜表功,既说学会,那边是实打实地学会。
自古以来,徒弟勤恳总比徒弟怠惰教人喜欢。
瑶光弯下腰,笑着拍了拍宋青书的肩,“甚好。整整仪容,和我们一同去见见你太师父,过会儿再叫你太师父看看你这段时间学习的成果,若是他肯指点你一二,你可要好好记在心里。”
宋青书低着头“嗯”了一声,自觉走到瑶光身后,悄悄整理起因飞奔而有些乱的衣服,心中却有点难以形容的激动忐忑和极轻微的怀疑,在他心中,自己小师叔的剑术已到了登峰造极不似凡人的地步,小师叔也推崇的太师父该是怎样的神人啊?自己会不会表现太差,不但自己丢脸,还会连累小师叔面上无光?
宋青书孩童心性,心思单纯,这么想了想,就越发紧张起来,自觉一定要努力表现出最好的模样来。
俞岱岩笑着看两人说话,等到此时才轻笑一声,“小师妹,青书师侄,走吧。”
瑶光举步跟上,却悄悄回头对宋青书笑着摇头,轻声道:“不必紧张,师父和蔼宽厚,必不会为难你。”
宋青书点了点头,心中仍是提着一根弦,反复回想着几次跟随父亲拜访太师父时看到的白发老者,几番回忆后,更觉对方道骨仙风,真如神仙一般,心里却更紧张了。
瑶光笑了笑,心中盘算着过会儿该怎样和张三丰回话。
天鹰教、明教一事纵然瞒着其他几位师兄,也不能连张三丰也瞒过,兹事体大,还是私下里慢慢解释吧。
宋远桥正在紫霄宫中分派事务,听得弟子通传已知三师弟和小师妹回返,见到二人时寒暄几句,看到宋青书时却稍微皱了眉,复看向瑶光,沉声道:“小师妹,劣子顽劣,多有劳烦。”
瑶光笑着摆手,不赞同道:“大师兄这是哪里话来,一家人怎说两家话,青书是你独子,也是我师侄,大师兄不嫌我误人子弟便好了。何况啊,若青书这样叫做‘顽劣’,对天下孩童可不公平,我知大师兄严于律己,不愿幼子骄傲,但谦虚也不必过甚,一便是一,二便是二,好便是好,有什么不可夸的?我觉青书很好,聪颖勤奋,他日必有所成。”
瑶光说着便将宋青书从身后拉出来,大大方方地拍了拍肩膀,大有“我给你撑腰”的意味。
因宋远桥一句批评低下头去的宋青书仰头看了看瑶光,从一脸不忿变成了惊喜的笑容,更是挺直腰杆站直了,一副自豪又略有些羞涩的神气。
谁人不喜夸赞?
孩童尤其如此。
有时为人父母者为表自谦,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句“劣子”一句“顽劣愚笨”之语,若是孩子本就不聪明,心中定不好受,觉得父母也看不上自己,自己定然很差,若是孩子本来聪明,听到这种话也会心中不满。
自古以来,华夏素有谦逊中正之风,但做的太过度便会生出另一种扭曲来。
于睿昔日可从来不将这般谦逊用在瑶光身上,每每告诉她,她天赋出众,是以更要勤恳刻苦不负天予之才,瑶光也深信这一点,终成剑宗精英,如今瑶光待宋青书也是一般,该夸之处从不遮掩,当骂之时也不会客气。
正因如此,瑶光下山的这一个多月时间,转而由宋远桥专心教导的宋青书才会格外想念自己小师叔——他亲父可不会夸他,不管他做的怎样,也只能得到一句“还要多加锻炼”。
宋远桥不意瑶光竟会有此言语,不禁愣住,旁边俞岱岩细看宋青书那种挺身昂首的模样不由得笑出声来。
“大哥,我可说过了吧,小师妹教弟子与我们定然不同。青书师侄毕竟年幼,思念授业之师而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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