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诸官中,除了正三品的亲王傅,便属手握王府实权的亲王长史最为尊贵了。不过亲王傅乃是亲王老师,有传道授业之责,就连王爷自己也无权指派,只有皇帝才可以钦定。
所以说,长史一职已经是李瑁能付出的最高代价了。
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
李泌虽然年未及冠,与李瑁相交也不过寥寥数面,可李瑁却敢将这等高位交托于他,这等信任已非简单的知遇二字所能涵盖的了。
李泌性情纵然淡泊,心中也难免有些感动。
不过也仅仅是感动而已,李泌绝不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随便压给一个寻常的皇子。
李泌看着李瑁目光灼灼的样子,问道:“殿下欲揽长源,长源却还未知殿下之志?”
李泌的话,也让李瑁自己陷入了思索。
他的志向吗?
他魂穿千年,来到这盛世大唐为的是什么?
是为了眼前的荣华富贵,王爵厚禄?还是为了府中娇妻美人,软玉温香?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了今日来时,在途中所见到的春耕一幕。
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中仓有余粮,柜有余衣。
时值开元二十六年,正是国力全盛之时,正是大唐王朝最为繁荣昌盛之时。
李瑁多么希望这一幕能够就这样一直延续下去,但繁华如烟,烟云易散,李瑁扪心自问,重重危机之下,这一曲盛世长歌又能唱到几时?
再过十八年,待到安史乱来,狼烟北起,神州沦陷,无数的大唐子民都将失去他们的生命,背离他们的家园。刚刚还在草地上玩耍的孩童,兴许就是将来战乱中,长安城下裸露的累累白骨。
接下来,便是长达百年的藩镇割据。各藩镇间连年征战,群雄逐鹿,致使东西两京几成废墟,中原大地十室九空,民不聊生。
待过国力空虚之时,胡骑南下,吐蕃入关,敌人手中的马刀将无情地收割着汉人子弟生命,如待草芥,百姓生存的尊严将被一点点地践踏。
安史之后,盛世难存!
那他的志向是什么?又该是什么呢?
人来了,总该做点什么吧?哪怕是不自量力,哪怕是螳臂当车。李瑁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着。
“愿怀君王志,荡尽海波平。”
李瑁双目坚定如山地注视着李泌,锐气毕露。
李泌抬头,看着李瑁烈火般炽热的双眸,心中震动。
坊间传闻,十八皇子李瑁性情文懦,柔茹寡断,论及英果尚不如其母。
可李泌亲眼近日所见,怎么竟与传闻截然相反?
这是一个懦弱之人该有的眼神吗?
绝不是!
李泌的心中不自觉地想起了一句话: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
这说的可不正是他?
第18章 揽东风()
李泌压制着心中的震动,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故意问道:“如今天下靖平,四海安宁,百姓安居乐业,殿下何来荡尽海波平一语呢?”
李瑁转过身去,重重拍了拍小楼上陈旧的扶栏,感叹道:“以公子之才,难道看不出这盛世之下所掩藏的风波吗?”
“李泌不知,还请殿下试言之。”李泌心怀顾虑,始终未能交底。
如今大唐的弊病已显露于外,以李泌的才智,李瑁不相信他什么都看不出来。李瑁见李泌对自己始终心怀疏远,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既然你执意装疯卖傻,那本王便叫你振聋发聩,看你还坐不坐得住。李瑁在心中暗暗想到。
“在本王看来,盛世之下,其患有三:其一,父皇为求边功,大肆任用胡将,设立军镇,封十节度使。各节度使手握重兵,尾大不掉,若父皇尚在,或许可以弹压,可待父皇万年之后,新君当真可以节制这群骄兵悍将吗?
其二:地方豪强林立,土地兼并严重。富者田连阡陌,贫着无立锥之地,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寄人篱下。大唐赖以稳定的府兵制已从根子上被破坏。包括关中在内的全国州府,兵员严重不足,十存二三。连各大军镇的一半都不到,支强于干,早晚必成大祸。
其三:右相李林甫口蜜腹剑,驱逐闲相九龄公。为饱权欲,在朝中大肆安插亲信,广植羽翼,任人唯亲不唯闲,以致吏治糜烂不堪,朝中众臣均无人敢言,朝政俨然成了他的一言堂,如此下去,天下必乱。
有如此三患,难道长源公子还觉得天下靖平,长治久安吗?”
此时的杨家还未崛起,尚无外戚之患,所以李瑁没有提及。
李瑁的话是站在已知者的角度诉说的,其中一字一句如绽春雷,每一个字都在李泌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李瑁所说的大唐三患,直指边军,田政,吏治三大祸患,每一个字都血淋淋地直切要点,直指要害,竟与李泌内心里的想法简直不谋而合。
可政见相同归政见相同,方才李瑁所言多有大不敬之语,甚至是对皇帝的指摘,哪怕是透出一句话,都足以让他罪人无数,为千夫所指。
这些要命的话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呢?他听了李瑁这些话,还能全身而退吗?表面风轻云淡的李泌是真的后悔来到这里了。
“如今储君已定,殿下以亲王之位尚能这般关心朝政,李泌深感佩服。”李泌拱了拱手,不咸不淡地对李瑁笑着说了一句,试图将自己摘出来。
可李泌自己不知,李泌虽然如今声名未显,但他的才干,李瑁比谁都清楚,李泌其人,李瑁可谓志在必得。
李瑁见李泌始终是这幅不远不近的模样,心中已经有些着急。
李瑁暗自思虑了片刻,决定将意图直接挑明。
“长源公子以为以太子之才能稳固我大唐江山吗?”李瑁直截了当地问道。
李泌面色微微一震,回道:“太子殿下颇有才干,乃皇上钦定的储君,自然需担起稳固大唐的江山的重任。”
李瑁摇了摇头,似乎对李泌的话并不赞同:“需要担当和能够担当是两回事。将来祸患若起,当需一强势之主以重手法清除沉珂弊病,方能挽大唐于水火。可太子优柔多疑,色厉内荏,不过中人之资,若逢盛世,尚可为之,可若是面对内外交困之局,恐怕难有作为吧。”
李亨是大唐储君,李瑁说这些话其实已经有些过了,但为了得到李泌,他不得不冒这个险,哪怕是僭越。
李泌少年时曾与太子李亨相识,他很清楚,李瑁对太子的评价并无歪曲。
听的李瑁的话已经露骨到了到了这个份上,李泌知道,他再也无法淡定地顾左言他了。
认或不认,当有一断。
李泌看着李瑁,试探着问道:“寿王殿下的三患之见李泌佩服,然弊病已知,不知殿下又有何良策呢?”
李泌此时的话,已经有些考较的意思了。
李瑁稍稍思虑了片刻,便回道:“良策无他,唯有对症下药。其策有三:一。抑藩镇,兴府兵;二。丈田亩,清户数;三。整吏治,重科举。以上三策,公子以为如何?”
李瑁的话,一字一句如激流般冲击着李泌的内心。这时他终于知道,原来心中有此想法的并不止他一人。
“殿下,这是你自己的意思吗?”这一次,李泌看向李瑁的眼神已经有所不同了。
李瑁点了点头,回道:“如今的大唐看似繁华,实则内里已经逐渐糜烂,本王虽欲一扫百年沉珂,再续盛世。然此事干系重大,非登九五之尊不能为之,前路坎坷,一人难行,还请公子助我!”
说着,李瑁拱手躬身,一拜到底。
李瑁贵为亲王,对于一个并无功名的士子,可谓礼遇已极,而李泌的内心也开始意动。
原先李泌见李瑁为了王妃甘犯圣怒,只当他是一个重情之人,没想到他竟还有这样的野心和见识。
太子虽好,名分虽正,但李亨却生性凉薄,过于老成,眼界和魄力有限地很,身后的各方势力也是错综复杂,多有瓜葛,去他那边不过锦上添花,反倒落了谋士的下成。
反观锐意进取的李瑁,他的背景就简单了许多,政见和性情也与自己极为相投,于他而言未尝不是明主。
李泌本就有救世之心,既遇到同道之人,又是这般礼遇,李泌心中思虑了许久,终于决定不再拘泥。
“殿下不以臣愚钝,以国士相待,臣自当附殿下尾骥,助殿下共谋大志。”李泌手执臣礼,朝着李瑁郑重的拜了下去。
李瑁见李泌终于同意投入自己麾下,心中大悦。
李瑁扶着李泌的肩膀,喜道:“有长源相助,本王如得高祖子房。本王这就下令,拜长源为长史。”
“殿下不可。”李泌连忙摆手回绝。
“这是为何?”李瑁不解地问道。
李泌回道:“前些日子,殿下拒送王妃入宫,已经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此时殿下不宜再有动作。臣出自赵郡李家,若此刻被拜为长史,难免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赵郡李家是当世有数的世家门阀,而李泌正事赵郡李家的旁系子弟,此刻若是将李泌引入王府的确会引来许多非议。
李瑁赞同地点了点头,回道:“长源之言有理,那寿王府的长史之位便先替长源留着。只是本王眼下又该如何自处,长源还请教我。”
李泌长长地吸了口气,稍稍思虑了片刻。
“皇上身体康健,春秋还长,殿下不必急于一时。如今一动不如一静,殿下要做的便是蛰伏府内,静待良机。右相李林甫与太子一向不合,太子甫立,根基未稳,李林甫一定会对太子一党大力压制,朝堂之上波云诡谲,凶险异常,最近几年殿下只需要做一件事即可。”
“什么事?”李瑁忙问道。
“等。”李泌秀口微张,缓缓吐出一个字。
“等?等什么?”李瑁接着问道。
“等一个机会,一个破局的机会。如今朝堂之上阵营鲜明,储君和右相两强对立,殿下没有插手的机会,殿下只能从地方入手。”
“如何从地方入手,还请长源明言。”听了李泌的话,李瑁原本昏暗的头脑似乎隐隐看到了一丝清晰的道路。
“殿下需择一良机,外放方镇,经营地方进而影响朝堂。待到太子党与相党两败俱伤之时,便是殿下布局朝堂之日。届时李泌自当拜入王府,助殿下一展宏图。”李泌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双眼闪烁着与年龄不向符合的深沉与智慧。
李泌不愧是将来辅佐四代君王的宰相,不过短短数语,便将李瑁眼下的局势和未来的安排布置地妥妥帖帖,听了李泌的一席话,李瑁顿时觉得心中豁然开朗,原本弥漫在心头的弥漫瞬间消散。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小楼之上,山风突来,吹拂着李瑁的衣袂飘飘而舞。
李瑁仿佛停一只雄歭崖边的大鹏鸟,东风已得,将欲振翅而飞。
帝王贤相,一段波澜壮阔的盛世传奇从这里开始书写。
第19章 李林甫()
出了终南山石砭峪,一路北走,便看到了一条平坦的官道,宽达十余米,笔直地直通长安城明德门。
时间刚过辰时,正是入城人流最盛的时候,宽阔的道路两旁,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回穿梭,如织锦绣。
路边的树荫下,大大小小地摆放着许多茶摊酒铺,老板在铺子边忙活着,接待着来往的旅客,老板娘则坐在铺子里冲茶滤酒,一边管束着孩子,一边照看着买卖。
这时忙着进出长安城的大多是些赶东西两市市集的买卖人,大家已经赶了一早上的路,到了长安门口,大多都会拖住有些疲惫的身子,到铺子里喝两口粗茶,品一碗浊酒,小小地歇上片刻,便继续赶路。
在官道上行色匆匆的众人中,倒有一双男女显得格外不同。
男的一身锦袍玄衣,面容俊俏,唇红齿白,悠悠然地在官道上闲逛,左瞧右看,仿佛有着说不出意趣。
而女的则是梳着一副侍婢特有的双丫髻,面容娇俏可人,生怕走丢了似得,一步不落地跟在年轻男子的身后。
只是看那侍婢的衣着俱是绫罗绸缎,周身的装饰也都是珠玉之类,竟是比一般的主人家穿的都要华丽,想必也是出于大贵之家。
“公子,这里距离府中尚远,您还是坐上马车,免得累着了身子。”紫竹回头瞥了眼不远处跟着的武彦平和马车,劝道。
“我闲着无聊,想随便走走,你若是累了便回马车上休息,不必管我。”李瑁轻轻拍了拍紫竹的手,笑道。
“紫竹不累,紫竹只是心疼公子,怕公子累了。”紫竹连忙把头摇地跟拨浪鼓似的。
紫竹知道,自家殿下身份尊贵,可不是谁都能被他带出来的散心的,这是一种信任和依赖,她可不愿随便辜负。
看着紫竹紧张的样子,李瑁不禁笑了出来。
“你步子小,走的慢,快拉着我的衣袖,可别走丢了。”李瑁伸出自己的右臂,放在了紫竹的手边。
紫竹瞪大了眼睛,不敢思议地看着李瑁,消化了许久,这才小心地看了看四周,懦懦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拉住了李瑁的衣袖。
紫竹跟在李瑁的身后,看着李瑁的侧脸,心里乐开了花。今日,殿下待她似乎与以往大不相同了,非但亲切,还温柔了许多。
两人又慢慢走了片刻,在距离明德门还一里有余的地方,一名灰衣男子忽然出现在了李瑁的身前,挡住了李瑁的去路。
“殿下,我家相爷特来拜会,还请移步一见。”灰衣男子走到李瑁的身边,低声道。
“我家公子不喜欢生人靠近,还请阁下退下。”李瑁还未及开口,后面的武彦平已经大步冲了上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李瑁的身前。
前来通秉的灰衣男子见产生了误会,连忙解释道:“小的奉了相爷之命前来,并无恶意,还请勿怪。”
相爷?
李瑁看了看灰衣男子的装扮,问道:“可是李右相?”
这长安城官吏虽多,但能成为相爷的恐怕只有右相李林甫了,至于左相牛仙客,那不过是李林甫豢养的一只应声虫罢了。
“正是。”灰衣男子恭敬地呈了一件事物,正是一方烫金拜帖。
“李相现在何处。”李瑁看了看拜帖,确是李林甫无疑。
灰衣男子指了指前方树荫下的一处茶棚:“我在相爷已经在那边恭候多时了,还请殿下随小人前去。”
李瑁随眼望去,只见空旷的茶棚中,一个布衣男子正独坐在一处角落,背对着他们,独自饮茶。
“公子,这里人多眼杂,我们还是小心为上。”紫竹心系李瑁安危,紧紧地拉着李瑁的衣袖。
李瑁看着茶棚中男子的背影,却与李林甫极为相似,又捏了捏手中的拜帖,在心中暗自想到:“李林甫贵为右相,为何会选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和自己见面,难不成是为了册封太子的事情?”
武惠妃在世时,李林甫为了获得武惠妃的支持,曾不止一次地请求册封李瑁为太子,重伤李亨,恐怕李亨册封为太子的事情已经让他感觉到危险了。
李瑁在心中细细权衡了片刻,拍了拍紫竹的手,低声道:“李相找我想必是有要事,你去后面的马车里等我,我稍后便回。”
说完,便径直走向了不远处的茶棚。
“李相当真好兴致,府中这么多御赐的贡茶不喝,偏偏跑到这城郊野外地喝这些粗茶。”
李林甫相貌清癯,气度风雅,非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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