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瑁并不理睬林招隐的叫唤,只是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佩剑,走到了那堵雪白的院墙之前。
“你既要交代,那本王便给你一个交代。”
说着,李瑁以剑代笔,在玉真观雪白的院墙上昂首疾书。
大唐尚武,李瑁虽然性格懦弱,但作为皇子自然也是自幼习剑,这把锋利的佩剑李瑁拿在手中丝毫不觉得生疏,反倒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沙沙沙,锋利的剑尖在白墙上划过,发出悦耳的摩擦声,很快,一行行铁画银钩,刀劈斧斫的行楷便一气呵成地出现在了墙上。
凤栖梧: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一行行,一字字当真是贴切极了李瑁和杨玉环昨夜今朝的感受。
那份独倚高楼,凭栏远望的愁苦,那份茶饭不想,深夜无眠的相思,字里行间,耸然动容。
这些字仿佛在讲述着一个故事,一个男女相思,借酒浇愁的故事,这个故事直看的女主人公杨玉环双泪将垂,心醉如酥,就连最后对李瑁的一点点小抱怨都抛到了天涯海角。
“玉环体弱,本王不忍其受清修之苦,故而擅自将人带回,若是父皇问起,还请公公将此曲转呈父皇。”
言罢,李瑁收剑于鞘,拉过杨玉环的一双玉手,决然而去。
转身的一刹那,李瑁觉得内心前所未有的通泰,仿佛将昨夜阴翳一扫而空。
第7章 所谓妙人()
“你想看的已经看到了,还想藏到什么时候?”
待到李瑁和林招隐俱都离去,玉真公主对着假山的后面轻轻唤了一声。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假山后面响起,竹亭旁的假山后,一个一袭青衫,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少年人缓缓走了出来。
少年样貌清秀,眉宇间带着一股出尘之气,颇有隐士之感。
少年冲着主人玉真公主轻轻笑了笑,似乎颇为熟稔的样子。少年名为李泌,赵郡李家子孙,玉真公主的好友。
李泌与玉真公主一样,同样索居终南山,都是清修之人。李泌住在距离玉真观五里之外的小观,每日晨间都会到玉真观的后园中采风,故而恰巧见到了方才的一幕。
李泌站在玉真公主的身旁,看着墙上利剑划过的字迹,笑道:“衣带渐宽终不解,为伊消得人憔悴。妙词,妙人,想不到皇室之中竟还有这等风华人物,倒是叫我开了眼界。”
看着李泌挂在嘴角的淡淡笑意,玉真公主不解地疑惑道:“长源公子虽然年未弱冠,但眼界却高得很,长安城年轻一辈中能入得你眼的人并不多,为何今日竟如此高看我这侄儿呢?”
李泌走到白墙边,细细看了眼,缓缓道:“大唐诗作中,但写相思之情,十年内当无出其右者。”
“哦?”
听得李泌竟如此推崇李瑁的凤栖梧,玉真公主不禁来了兴致。
玉真公主笑问道:“长源公子眼光自是不俗,那你以为十八郎的词曲比起太白的如何?”
李白乃是天下公认的三绝之一的诗绝,在当世名气极大,想来在玉真公主眼中李白便是衡量诗词好坏的标准了。
“李太白吗?”
李泌看着玉真公主提起李白时的表情,想了想,面露一丝为难,道:“这个恕我无从置评。”
玉真公主不解道:“你与太白乃是忘年之交,今日又看了十八郎的凤栖梧,难道还分不出两人的高低吗?”
李泌摇了摇头道:“太白的诗俊逸出尘,如天边流云,洒脱不羁。而寿王的这首凤栖梧则如天涯孤鸿,两相悲鸣,极尽男女情爱之愁苦。两者正如美酒比之清茶,岂有高低之分。”
玉真公主听了李泌的解释,不禁笑了出来,打趣问道:“长源公子向来以老庄门生自居,信奉玄黄之道。难道也懂得男女情爱吗?”
李泌出身陇右名门,自幼熟读老庄黄列学说,有志于修道。如今虽然年近弱冠,但却仍旧没有娶亲的意思,这在名门子弟中算是少有了。
玉真公主之言一出,李泌顿时没有了先前的淡定从容,白净的脸颊上渐渐浮上了几分微红。
看着李泌有些窘迫的模样,面带笑意的玉真公主悄悄地在心中感叹了起来:“这李泌自幼聪慧,有神童之称。在清谈辩论一途,就算是许多穷经皓首,名传天下的老儒都无法占得他半点便宜,没想到他竟还有这样有趣的一面。若是说出去,只怕太白他们都不会相信吧。”
暗自笑了一会儿,玉真公主见李泌已经这般为难的模样,担心惹了李泌不悦,便也不再玩笑,止住了话头。
玉真公主看着李瑁在墙上留下的字迹,故意叹了一声,幽幽道:“长源公子所言颇为在理,这曲凤栖梧比起太白的诗句的确各有千秋。只是可惜了,长源公子口中的妙人怕是挨不过这一关了。”
李泌沉吟了片刻:“我自幼得冯师传授,熟读相经与推背图,于相面一途上也算颇有造诣。长安城中的王侯贵胄我也曾见过不少,但就面相而言,但却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寿王的。以我看,寿王乃极贵之相,绝非福薄之人。”
玉真公主虽然有入道之行,却没有入道之心,她遁入道门多半是为了清净与安生,所以她对这些相面之道本就不大相信。
不过李泌既然这样说了,玉真公主也不反驳,直接接上道:“长源公子虽然师承名师,相术极准,但这一次怕是要看走眼了,十八郎如今坏了皇兄的好事,莫说来日,只怕今日这一关便过不去了。”
言罢,玉真公主目光灼灼地看着李泌,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李泌何等聪慧,他听着玉真公主的话,自然品味出了玉真公主的激将之意。
李泌回想着李瑁奇异的面相,心中也对李瑁其人也颇为好奇,不禁存了结个善缘的念头。
于是李泌也不点破,反倒自信地笑了笑:“寿王福泽深厚,遇难自有贵人相助,如今看来,这贵人除了你,只怕还有我一个。”
玉真公主面露喜色,道:“长源公子愿意襄助十八郎?”
李泌点了点头:“若是公主能借我一匹快马,我倒是不介意跑一趟寿王府。”
李泌少年时便以才智闻名长安,就连当年的名相张九龄都一度与李泌平辈相交,问计于他。若是李瑁能得到李泌的帮助,那他度过此劫的机会便会大大增加。
玉真公主听得李泌的话,当即应了下来:“只要长源公子愿意相助,莫说是一匹快马,就算是派出一支仪仗也是应该的。”
说完,玉真公主便吩咐别人下去准备了。
终南山下,清幽僻静,勾连长安的不过是一条长长的小径。
小径并不宽敞,由泥土铺就,仅容得三两匹马并行。
在小径的两侧是蔓延开来的松林,山风吹来,涛声入耳,心中顿生波澜。
小径之上,李瑁身骑骏马,一手扶着缰绳,一手紧紧地搂着杨玉环柔软的腰肢,当先而行。而在他的身后,则紧紧跟着武彦平率领的王府护卫。
“秋郎,你此番为了我惹恼了皇上,你难道就不担心他削了你的王爵吗?”李瑁的怀中,杨玉环看着李瑁一脸平淡恬然的神情,担心地问道。
李瑁低着头,看了眼杨玉环眼眸中的担忧,心中透出一丝暖意。
李瑁将马缰绕在手腕,用双手温柔环搂着杨玉环,贴着她的耳边小声道:“莫非你把我在观中说的话都当了耳旁风吗?与你相比,富贵荣华不过都是虚浮之物,我又岂会在意。”
李瑁的嘴唇贴着杨玉环的耳垂极近,言语间,杨玉环甚至能感受到李瑁呵出淡淡热气,暖暖的,又痒痒的。
早春的阳光下,杨玉环感受着这种独特的暧昧气氛,心中溢出一丝甜意。
李瑁过去固然也待杨玉环极好,但更多的却是夫妻间那种相敬如宾的尊重,看上去虽然亲切,但也有着淡淡的疏远。
但今日的李瑁却与以往大不相同。
今日李瑁居然当着门下众多部曲的面与她这样亲昵,她虽然还不太适应,但她却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这样的李瑁,以至于竟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倾城一笑,百花失香,刹那间,仿佛天地都被夺取光彩。
李瑁恰好低头看着怀中的佳人,看到了这一幕,心中怦然一动。
此前他这样护着杨玉环或许是因为愧疚与责任,但这一刻,他是真的动心了。
“倘能护得怀中佳人,虽斧钺加身,吾往矣。”
第8章 咸宜公主()
一路骑行,李瑁的速度并不快,等李瑁回到寿王府时已近正午。
寿王府门前,朱红色的大门依旧鲜艳,只是不知这般鲜艳的色彩在皇帝的怒火下还能撑到几时。
“玉环,我们到家了。”李瑁翻身下马,将杨玉环从马上轻轻抱下。
杨玉环抬头看着宽阔威严的寿王府门匾,心中也不免感慨与庆幸:“时隔一日,我终于还是以寿王妃的身份回到了这里。若非郎君及时赶到,又逼退了林招隐,只怕此时的我已经入了皇宫,成为一个被千万人在心中诟骂的女人了吧。”
一日之间历经这般沉浮,世事沧桑莫过于此。
李瑁带着杨玉环走进王府,刚跨进王府的大门,武云娘便迎了上来,道:“阿郎,你终于回来了。”
看着武云娘有些焦急的神色,李瑁问道:“云姨,我不在的时候府中可有发生什么事情?”
武云娘带着复杂的眼神看了看李瑁,又看了看杨玉环:“小娘今日晨间便到了王府,已经在偏厅等了有一会儿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武云娘口中的小娘便是比李瑁大上一岁的嫡亲姐姐,咸宜公主李淑,李淑与李瑁关系一向亲昵,想必是知道了李瑁的事情前来探视。
李瑁也不及多想,点了点头:“云姨,玉环昨日一夜未眠,你带着玉环先去歇息,我去偏厅看看。”
说着,将杨玉环交到武云娘的手里,自己径直往偏厅去了。
偏厅中,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穿着一身水绿色的锦裙正在厅中等候。
咸宜公主李淑远远地看见李瑁的身影,便连忙起身走了过去,忙道:“十八郎,你可算回来了。”
咸宜公主虽然已经嫁作人妇,但依旧是当初那个急躁的性子。
李瑁看着咸宜公主一脸焦急的模样,问道:“阿姊,你怎么来了?”
咸宜公主面有急色,道:“昨日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了,我哪里还坐得住。方才云姨说你去了玉真观,可是真的?”
李瑁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刚刚把玉环从玉真观接了回来。”
“十八郎,你明知道父皇的意思,你为什么还要去玉真观,你是皇子,是亲王,你怎么能明摆着和父皇作对呢?”
听得李瑁竟将杨玉环从玉真观带了回来,关系则乱的姐姐李淑不禁跺了跺脚,言语中已经不自觉地有了几分责怪的意思。
听了咸宜公主的有些责备的话,李瑁心中压抑许久的愤懑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他已经已经决定了誓死捍卫自己的尊严,又岂会轻易退缩。
李瑁手指着皇宫的方向,稍显激动地说道:“玉环是我的妻子,我将他接回家又有何错?难道我李瑁连自己的妻子都不能袒护了吗?若是如此,那我这个亲王不当也罢。”
说着,李瑁取下自己头上象征着亲王身份的紫金发冠,丢在了地上。
“砰”,一声脆响,紫金冠落在了地上。
咸宜公主被李瑁的表现惊地微微一颤,顿时愣在了当场,不知该说些什么。
“咕噜咕噜。”
紫金冠滚了几圈,滚到了咸宜公主的脚下。
咸宜公主低头看了眼地上的紫金冠,她万万没想到,那个想来性情软弱,畏父皇如虎的阿弟居然敢说出这种话。
想来这件事情已经将阿弟折磨地万分痛苦,否则他又怎么会表现地这样反常呢?
咸宜公主心中这样想着,轻轻弯下了腰,捡起了脚下的紫金冠。
“自打阿娘去世后,你我姊弟便该守望相助,有什么困难商量着办便是,好好地摔什么王冠。”
咸宜公主拿着紫金冠,走到了李瑁的跟前,踮起脚尖,一如儿时一般为李瑁仔细地把发冠带好。
李瑁看着咸宜公主专心致志为自己带发冠的样子,脑海中忽然莫名闪过了许多画面,少年时的阿姊不也是每日这般为他正发佩冠吗?
长姐如母,自己出了这种事,只怕她的心里也不好过吧。
他拥有李瑁所有的记忆,自然也就继承了他的情感。想到这些,李瑁的愤懑的心慢慢的安宁了下来。
咸宜公主看着李瑁的脸色已经渐渐缓和,于是也舒了口气。
咸宜公主看着李瑁的眼睛,问道:“遣玉环入宫祈福,你可知道这是谁出的主意?”
咸宜公主的话顿时叫李瑁有些费解,李瑁凝眉问道:“难道不是父皇的意思吗?”
咸宜公主摇了摇头,叹道:“不是父皇,是李琦,是李琦建议父皇将玉环招入宫中。”
“什么?居然是李琦?”李瑁不禁轻声呼了出来。
盛王李琦是李瑁的亲弟,一母同胞,俱是武惠妃所出。李瑁与李琦的关系虽然一般,但毕竟血浓于水,万万不该在背后坑害他呀?
李瑁听的这个消息,沉声问道:“消息来源可靠吗?”
咸宜公主点了点头,道:“这是婉儿告诉我的消息,应该错不了。”
咸宜公主口中的婉儿便是武惠妃最小的女儿,年仅十岁的太华公主李婉。
太华公主样貌水灵,聪慧伶俐,又是武惠妃的幼女,所以极得李隆基的宠爱。
太华公主常常出入宫闱,毫无禁制,又因为她年纪尚幼,李隆基身边的御前太监们说起话来很少刻意避着她,所以太华公主经常能够听到许多宫中的秘闻。
太华公主向来和性情温和的李瑁关系亲昵,疏远性格沉闷阴郁的盛王李琦。此事既然是太华公主传出的消息,那自然是错不了的。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李瑁不由地叹了一声:“我与他虽然关系一般,但毕竟是一母同胞兄弟,他为何这样害我?”
咸宜公主似乎早知内情,轻轻地苦笑了一声。
“你和李琦虽然同是皇子,但阿娘却偏偏对你一个人宠爱有加,但凡有什么好处一直都是以你为先。阿娘独宠后宫十余载,凭借着自己的权势为你攒下的良田何止万顷,财贯何止千万,光是你的寿王府便比李琦的盛王府华美了数倍有余。阿娘去世前更是将她累积了半生的金银大都留给了你,李琦分到连一成都不到。我是长姐,又已然嫁做人妇,自然不能去争执这些,但李琦却是皇子,他如何愿意看着你一个人占尽好处,他对你的怨恨只怕是由来已久了”
李瑁和李琦虽同是武惠妃亲生儿子,但是李琦却先天右脚残疾,性格又孤僻,为武惠妃所不喜,就连咸宜和太华两位公主也更加亲近性情温和的李瑁,这也就难怪李琦会心生怨恨了。
“咚咚咚咚。”
就在李瑁与咸宜公主商讨对策的时候,一连串的脚步声自厅外响起,寿王亲事府殿军武彦平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何事?”李瑁看着武彦平急匆匆的样子,低声问道。
武彦平拿着一封名帖,小心地递了上去:“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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