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调》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镇魂调- 第7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韦见素心下疑惑,走出院子去,远远就见一袭素色白衣,却是李泌。李泌自迎上来,冲他躬身行礼,叙过安好后便问:“听说韦相公急寻李大夫及其亲眷,不知所为何事?在下或可代传。”

韦见素不由暗暗诧异,心想自己不过随便找了几个人打听,这么一会儿就传到他耳朵里,还亲自寻上门来。只问:“先生也与大夫有私交么?”

李泌道:“不瞒韦相公,在下曾与大夫师从同门,忝为长。”

韦见素大喜:“太好了!那大夫的同门师弟,先生一定也认得了。”

李泌脸色一落:“菡玉?她怎么了?”

韦见素敛起笑容,指了指身后院落:“先生请随我来罢。”

李泌跨过门槛时,日头正好从云后脱出,天色立时明亮起来。疏落的树冠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斑,映着树下单薄的身影,便将那影子割得支离破碎。冷风自树梢刮过,吹得一树碎叶如雪,又一片一片黯然委顿入泥。九月末的时节,关内天气已颇有冬日的架势,她微觉着凉,忍不住瑟缩了身子,更向那树干靠去,却又不贴紧,还留着一点空隙,好似那里其实还有一个人,轻轻拢住她肩,与她并排坐着。

他蹲下身,伸手去揽她。她忽然睁开眼,眼中霎时如烟花盛开,但顷刻即逝。她认出他来,眼里有掩不住的惊喜,但并不是她最想要的那一种。

他低声唤她:“玉儿。”

玉儿,她原以为再也听不到有人这样叫她了。从小到大,只有四个人这样叫过她,其他那三个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全都不在了,只剩眼前这人。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爹过世后不久,她刚十四岁,孤零零的一个人,以为日子再没有盼头,是他像亲人一般照顾抚育她长大;回来后的起初那几年,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要做什么,也是他把她从浑沌中唤醒,让她实实在在地成为一个人,指引她前行之路。他于她,如兄如父,亦师亦友。一度她曾以为,除了爹娘之外,大哥就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却没想到会有那样一个人突然横行而入。

“玉儿不怕,我是大哥呀,你还有大哥呢。”

她微微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喑哑破碎的音节:“大……”第二个字还没出口,泪已决堤。她用尽全力筑起的沙堤,其实脆弱不堪一击,只一个字便全部崩塌,转而塞满喉口,连嚎啕痛哭都不能。

他也曾对这样她说过,玉儿不怕,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有我。而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失去,却先失去了他。三个月来她不曾说过一句话,因为她知道只要一开口,就会再也屏不住、止不住。她屏住一口气,也屏住了一个世界。那世界很小,里面只有一棵树;又很大,因为树下有他和她。

然而那只是虚幻的梦境,或许连幻梦都不是,终有一日会破灭。她终究还是被从幻境中拉出来,明白眼前这个世界才是真实的,才是她身处其中的。

这个世界很大,还有无数棵那样的树,但是再也拼凑不出一个她想要的小小世界。因为这世上已没有了他。

〇三·月夙

韦见素不胜舟车劳顿,一觉睡晚了,醒来时已是辰牌时分。他记着昨日和房琯、崔涣约好了今早一同去向皇帝问安,竟睡过了时辰,连忙起身去找房崔二人。崔涣正在屋里等着他,房琯却已不知去向,听侍卫说是半个时辰前就出驿馆进宫去了。

崔涣不由忿忿:“昨晚上说好了的,房相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自己走了。”

韦见素笑道:“也怪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平时没事都是寅正时刻就醒了,有事了反倒睡过头。”

三人中韦见素年龄最大,资历最深,职分也最高,房崔二人自然要敬让他几分,房琯此举不免有些失礼。但韦见素自己都不介意,崔涣也不好多说什么,但随他同离了馆舍入宫面圣去。

片刻便到宫禁门前,迎面正遇到另一边也有人入宫来,一紫衣,一白衣,徐徐而行。韦见素老眼昏花,没看清来者何人,崔涣倒先“咦”了一声,自语道:“李山人?”韦见素自然以为那白衣人是李泌,但身姿步态似乎又不太像,心下更猜度走在他前面的紫衣人又能是谁。须臾那二人走至跟前,才发现紫衣的是李泌,后头一身素布白衣的却是菡玉。

按制三品以上大员方可服紫,韦崔二人见李泌昨日还是一介布衣,今日一早却突然穿上紫衣,也不曾听说皇帝忽然加了他什么官职,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是好,面面相觑。李泌倒仍像昨日那般上前向他二人行礼,不卑不亢。

韦见素忙托起他道:“先生今时可不同往日了,别折煞我们两个老头子。”

李泌看看自己身上紫衣,解释道:“在下仍是一介布衣,陛下赐紫服只为绝群疑。”转身唤来菡玉,又道:“数月来我义弟多蒙二位相公照拂庇护,泌感铭五内,无以为谢。”深深一拜。

韦见素道:“哪里哪里,我等与吉少尹也有数年同僚之谊,本就应该的。不知少尹可有好转?”

李泌未答,一旁菡玉自道:“多谢韦相公关怀,菡玉已无碍。”

韦见素见她终于能正常言语,虽然形容枯瘦,神色还有些淡漠,但至少已有了人气,比之前行尸走肉的模样可算强多了,心想带她来这里果然没错,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只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唉。”

一时几人都沉默不语。崔涣打破僵局问道:“先生和吉少尹也是要入宫面圣吗?”

李泌道:“陛下今晨赐下紫衣,在下正要入宫谢恩。菡玉来顺化后还未见驾,也随我一同入见。”

崔涣道:“吉少尹既要见驾,何不换上朝服?”

菡玉淡淡回道:“京兆已陷贼手,我也就是草民一个了。”

崔涣诧异地看了一眼韦见素。韦见素心知她对新主尚存心结,虽不致不敬,但多少有些消极的抵触,悄悄叹气。

李泌回护道:“菡玉是觉得她身为京兆少尹却未能守住西京,是为失职,无颜面对陛下,因此解下乌纱。”

韦见素道:“逆胡铁蹄凶悍,少尹只是一名文官,西京失陷怎能怪在少尹一人头上。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朝廷急需用人之际,少尹不必太过自责,振作起来襄助新主为国出力,早日匡复失地才是。”

菡玉不语,李泌代她拜道:“韦相公教训的是。”

四人一同进入禁苑正殿,皇帝早就在里头等着了,座下有房琯等几名朝臣。皇帝一见李泌,立刻离座迎上前来。李泌跪下叩谢圣恩,皇帝亲手扶他起来,笑道:“先生既已服紫,怎可没有官职?”不由李泌分说,从怀中掏出一份早就拟好的敕书,宣布任命李泌为待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

李泌哪里肯接受。皇帝转向一旁韦见素等人,看了一周,却不问韦见素,对房琯道:“房相,你们说说,我大唐开国至今一百五十载,朝堂上可有穿紫衣却无官职之人?”

房琯道:“回陛下,向来是三品以上官员方可服紫。”

皇帝道:“就是嘛,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我怎么能不遵守?”

韦见素等人见皇帝竟用这样的办法逼李泌任职,都忍俊不禁,也劝李泌道:“陛下求贤若渴,先生就不要再推辞了。”

李泌道:“我本山中闲人,过惯了惫懒闲散的日子,只因情势危急才来为陛下助阵,略尽绵力,实非为官之才。”

皇帝道:“我本有意拜先生为相,正因先生自有高志,不敢以此为难,才改了这行军长史。授此官职只为行事方便,渡过眼下难关为要。待两京克复、逆乱平定,自当满足先生归隐山林之志。”

韦见素等又纷纷相劝,李泌这才答应暂摄行军长史一职,接下圣旨。又请道:“陛下既然广纳贤才,臣也向陛下举荐一人。”

皇帝自然明白他要举荐谁,说:“先生举荐之人,我定仔细度量,请讲。”

李泌道:“原京兆少尹吉镇安,系臣同门师弟,与臣也相熟默契,臣请荐之为元帅府行军司马。”

皇帝对李泌一向是言听计从,这回却没有像往常般一口应承,瞟了一眼他身后的菡玉,缓缓道:“行军司马掌弼戎政,吉卿十余年来一直从文职,与武械几无接触,恐不相适。我听说吉卿长于文书,不如改判掌书记一职,掌朝觐、聘问、祈祝,都是吉卿擅长之属。”

元帅府行军司马仅次于行军长史,战时军械粮备都由司马掌管,如此军事要职,皇帝自然不肯让一个杨昭的旧属担任。但菡玉是李泌举荐,从司马一下落到掌书记,皇帝自己也觉得这个职位太低了,驳了李泌脸面,又道:“如今朝中文臣也不齐,吉卿正当年少力强,不如兼任礼部侍郎,不知吉卿可愿多出这一份力?”礼部掌礼仪、科举,眼下这兵荒马乱的,科举自然没法照常进行,礼仪也都从简,礼部侍郎听着响亮,也就是一个虚衔。

菡玉好半晌没回答,李泌回头看她,只见她面色极是冷淡,轻轻唤了她一声,她方上前道:“臣自知鲁钝,难以推陈出新,熟练之事或可胜任,因此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以免臣之疏漏损及陛下威仪。”

皇帝问:“哦?那吉卿熟练于哪个职务呢?”

菡玉本是出于一时意气,不想皇帝倒是真想给她一个名头显赫的官职。她愣了一愣,低下头去,恍惚便有些出神:“臣斗胆,请领……太常少卿。”

此言一出,其他人都有些讶异。礼部毕竟是六部之一,不可或缺,这太常寺就完全是个摆设,可有可无了,何况她还只求少卿一直。皇帝迟疑道:“如今非常时期,太常卿尚未就位……”

菡玉又道:“臣也曾在太仆寺任职,太仆少卿亦属力所能及。”

周围几人全都转过头来看她。眼下虽不同往常,朝臣不齐,任命官员不如平常严格,但也不是随便她指名道姓地想挑什么就是什么的。李泌暗暗递给她一个眼色,她却只是垂目低首,对皇帝拜道:“臣自觉才智勇略有限,不敢妄言出外建功立业,只盼能以熟技为陛下稍解后顾之忧而已,望陛下成全。”

皇帝略有不悦,但看在李泌面上,她所求两个官职也确实无足轻重,便说:“吉卿既一心为国,勿须妄自菲薄,在元帅府亦可为先生助力。而今正值危难之际,予车骑俱同将士百官,不用天子銮舆旌仪,太仆寺无所司掌,且授卿太常少卿职罢。”

李泌菡玉拜谢。皇帝笑道:“现在元帅行军长史和掌书记都有了,元帅却还不知在哪里。恰逢三位宰相和先生都在,正好一并商议。”

先前太上皇与灵武消息不通,曾以太子为天下兵马元帅,命其率军东征。如今新帝即位,自然不能再担元帅职。房琯奏道:“兵马元帅向来授予皇子,陛下尚未立储,臣以为选皇子中善战者领军较为适当。”

皇帝道:“房卿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成年的皇子中,就数建宁王倓最擅长武艺,英勇善断,颇有才略,一路上也多亏得他挺身护卫,我才能安然脱离贼手。我有意命他为元帅,众卿以为如何?”

房琯点头称是。韦见素和崔涣先前见过建宁王,年轻英武,确有将帅之风,还曾得太上皇称赞,赏赐良弓宝剑,皇帝似乎也很赏识他的勇略,也都同意。只有李泌不言语,皇帝因问:“先生意下如何?”

李泌不答,另问:“不知陛下心中可有日后立储的人选?”

皇帝道:“当然是广平王俶。”

李泌道:“建宁王诚有元帅之才,领军必能建功立业,届时广平王岂不是要如周之吴太伯那样让位于弟?”

皇帝想了想说:“广平乃嫡长子,就算不做元帅,将来我也必然要传位予他的,这是名正言顺的事。”

李泌道:“广平王虽为嫡长,但尚未正位东宫。今天下战乱,人心所向在于元帅。若建宁王立下功勋,即使陛下不打算立他为太子,那些追随元帅的将士岂肯答应?”

皇帝低头思量。李泌顿了顿,又道:“陛下不见太宗、上皇,都是如此。”

太宗李世民和太上皇李隆基都不是嫡长子,只因手掌兵权,军功卓著,一个玄武门之变取太子李建成而代之,一个诛韦后安乐公主等拥立睿宗李旦,功高震主,逼得李渊和李旦不得不提前禅位。

皇帝道:“我也早有意立储,为广平正名。既然如此,不妨先立广平为太子,再加建宁为元帅,则无复忧矣。”

李泌道:“立太子这样的家事,还是应当等上皇定夺,不然后世将如何看待陛下灵武即位的用意呢?”

皇帝连忙道:“是极是极,我只是危急时刻代上皇暂摄百官,迎上皇还京后,还要回东宫尽人子之道的。”又想了想道:“先生言之有理,若以建宁为元帅,是陷建宁于不义也。就以广平王俶为天下兵马元帅,另选骁将副之。广平性仁厚,不善兵革,还须先生多多指引提携他呀。”

当下拟定敕书,广平王李俶和建宁王李倓也闻讯赶来。广平王对元帅一职慨然接受,但坚决不肯受立太子。建宁王失却元帅头衔,仍然意气风发,请求广平王将来率军出征时仍让他做前锋。广平王道:“咱俩若都去上阵杀敌,父皇身边就只剩年幼的弟弟妹妹了。弟弟还是留在父皇身边,既尽孝道,又能护卫父皇安全,不然为兄怎能放心出征。”

建宁王道:“臣原本是应该在父皇身边尽孝的,然而如今非比寻常,只能尽忠而无法全孝了。父皇当初就因不忍远离太上皇而未出征,以致错失了良机。在父皇身边侍候晨昏只是小孝,早日平乱、收复两京,迎上皇、父皇回宫方为大孝也。”

广平王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他。皇帝道:“当初我请缨出征,只因上皇欲御驾亲征,我正当盛年,当然不能让老父濒危涉险。今日却是大不相同,建宁你年纪还小,又缺乏临阵经验,抢着要去兵凶战危之地,叫我怎么放心得下。难道非要逼得我也御驾亲征吗?”

建宁王忙跪下道:“臣绝非此意。”广平王也拜道:“父皇身系社稷,千万以保重圣躬为要。”

皇帝对建宁王说:“将来你哥哥出征,率领的是千军万马,若有差池,千万将士将白白牺牲,可不像你路上护卫我一样,不小心丢的只是咱们一家几个人的性命。你还是跟在我身边,待历练足了再入行伍不迟。”

建宁王低头道:“臣谨遵圣谕。”似乎还有些不甘愿。

皇帝沉思片刻道:“你的确有将兵之才,将来必堪大用。不过先生认为现下还是让你哥哥领兵出征更为妥当。”

建宁王释然道:“原来是先生的意思。臣得以发挥所长为陛下效力,都是承蒙先生赏识荐举,既然先生认为我还不足以领兵,那必然是我还不够格。”对皇帝一拜,退回广平王身后。

韦见素房琯都略感讶异。皇帝和广平王两人都没法把建宁王劝住,一说是李泌的意思,连理由都没提,建宁王立刻顺服,看来李泌的威望非同一般。不由更对李泌刮目相看。

菡玉一直闷声不说话,出了宫李泌方对她道:“玉儿,你远道而来,一定累了,身子也不大好,不妨先休息一段时间。”

菡玉道:“大哥,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刚才……是我不对,不该对陛下语出不逊,以后不会再犯了。”

李泌道:“你能帮我的忙当然最好了,不过——为何你非求太常少卿一职?”

菡玉笑道:“掌书记位份太低了,哪有太常少卿风光嘛,呵呵。”干笑了两声,见李泌一直眉头微蹙盯着自己,才敛起笑容:“我最早当的就是太常少卿,‘少卿’两个字,别人叫起来会顺口一些吧。”

她抬头看向远处。阴霾了几日,今天终于放晴了,天气却倏地冷了下去,吸进鼻腔的空气有了冬日干冷的味道。那天也是这样晴好,秋末冬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