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恢复,恐怕难挡这两万多精兵。”
李光弼问:“将军有何应对之计?”
安思义道:“史思明带一万骑兵,大夫有步骑、弓弩手、常山团练兵合计一万五千余众,目前大夫实力略胜一筹。骑兵虽悍,在城前却失其冲劲,难以转圜,反不如步兵灵便。应趁此机会先予迎头痛击,挫其锐气,万不可让思明占得主动。”
李光弼点头:“好,那就先以步兵出城迎战。”
菡玉上前一步,抱拳道:“师兄,小弟愿接此任,请兵出战!”
李光弼瞥她一眼:“就凭你这身丁零当啷掉铁片的盔甲?”
菡玉一窘,旁边安思义则不自在地低下头。李光弼命裨将张奉璋点步兵五千,出东门迎敌。
史思明自西而来,逼近城下,蹄声清晰可闻,隐约可见攒动的马头。常山城门狭窄,张奉璋领的五千步兵刚出半数,史思明骑兵先锋已到门前。张奉璋初时得利,攻马下盘,放倒一片,但马尸堆积,加上后面愈来愈多的敌骑涌上,死命堵住城门,反而被困在门前弹丸之地,出不了城去。
见步兵不能克敌,安思义又献策,可以机弩逼敌后撤。李光弼便命五百弓箭手于城墙上一齐放箭,矢落如雨,围堵于城门前的叛军不能抵挡飞矢,不得不离开城门后退,东门暂时得以保全。
见叛军退远,李光弼立即撤下弓箭手,换上射程较远的弩机手,一千人分为四队,轮流发射,箭矢不停,令叛军无法接近城下。叛军多次以骑兵来袭,都被弩机手击退。
史思明来势汹汹,首攻受挫,果然如安思义所说,气焰大落。从寅时一直打到辰时,两个多时辰,常山城墙岿然不动,叛军却死伤惨重,只得收军退于道北,等候步兵支援。
常山守军几乎无甚伤亡,只是箭矢耗费将尽,无以为继。好在史思明首战无功而返有所顾忌,一时未再来强攻。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李光弼巡视城楼,眺望远处隐约的敌军旌旗,“胡兵骁勇精锐,人数倍于我军,我们这样硬碰硬的打法,到后面肯定要吃亏。”
安思义跟在他身后道:“史思明上来碰个大钉子,接下来肯定会改换战术,不再强行攻城,白白耗费他麾下最精锐的骑兵。此次暂退,必是等步兵来援,届时他合步骑共两万余人,便可将这常山城围个水泄不通,大夫可要早做准备。”
李光弼叹道:“以我现在的人马想要败退史思明,几无可能。只能加强守御,做好围城的准备了。”转头问菡玉:“昨夜你派人清点了城中存粮,大概能用多久?”
菡玉回道:“颜太守任期仓廪充实,百姓富足,存粮足够支撑到下半年秋收,不成问题。但是原来常山并无多少骑兵,只怕草料要先告罄。”
李光弼道:“史思明强便强在骑兵,我们若无草料供养马匹与之对抗,岂不是只能一直缩着头挨打。”
安思义道:“要取草料只能趁现在史思明暂退之时。待到围城之后,要出城门便难如登天了。”
李光弼问:“将军对附近比我熟悉,可知近处哪里有草可取?”
安思义道:“现在才刚过清明,除非是临水,其他地方都还枯着呢。滹沱水下游沿岸,尤其是东南方太白渠与滹沱水所夹地段,两水合灌,应有水草。然史思明从东而来,沿水往东南,要是遇上叛军援兵,后果不堪设想。往西往北去是高山峻岭,草料虽差一些,但可保安全。”
菡玉闻言,向李光弼一抱拳:“草料不好,骑兵也要受损。师兄,小弟愿领此任,前往滹沱水下游取草!”
李光弼看她一眼,凝眉不语。
正当此时,有乡野村民赶入城中来报,说叛军的五千步兵从饶阳出发,昼夜兼程,行进一百七十里,已至九门南面的逢壁,停进不前,估计是要在那里休息。
李光弼抚掌大笑:“真乃天助我也!”叫来裨将张奉璋,命其领步骑各两千,偃旗息鼓,沿滹沱水悄悄行进,前去歼灭这股叛军。
张奉璋领命而去。李光弼又对菡玉道:“菡玉,你另领一千五百人,率车马五百乘前往太白渠沿岸取草。有张奉璋给你掩护,当无阻碍。”
菡玉立即朗声道:“遵命!”整了整身上破烂的盔甲,便要下城楼去点兵出城。
“吉少尹!”安思义叫住她,脱下自己的头盔来,“少尹出城办事,前途凶险难料。如今史思明已退兵,这身盔甲该完璧归赵了。”
菡玉推辞道:“没事,我用不……”话被李光弼打断:“穿上罢,小心点。”目有忧色,沉沉地望着她。
菡玉心中一暖:“师兄放心,小弟定不辱使命!”接过安思义脱下的精铁盔甲,道声谢穿上,急忙步下城楼。
常山位于滹沱水、绵蔓水和太白渠三水相交之处,滹沱水和太白渠并行向东南,两水相夹,中间是平原沃土。菡玉领着一千五百人、五百辆大车,沿太白渠东岸往南,一直行至石邑,也未见到大片的水草。此时正值枯水末期,太白渠只正中有一线细细的流水,两岸露出大片的河床。河岸上有零零碎碎稀疏的嫩草,远不够常山所需。
“太白渠现在这么枯,再往下走也不会有太多水草。”菡玉命众军士停下,叫来副将询问,“此处离滹沱水最近处有多远?”
副将是常山团练兵将领,对附近十分熟悉:“少尹,从这里往东北十多里地就是真定县了,县城便紧邻滹沱水。”
“真定距九门逢壁呢?”
副将道:“尚有十里。”
菡玉搭手成檐,眺望太白渠下游,有看了看真定方向,下令道:“转道向东北,去滹沱水南岸取草。”
副将劝止道:“少尹,张将军前往逢壁迎敌,若是失利,敌军定然已沿滹沱水往西了。我们只有一千多人,要是碰上叛军……”
菡玉道:“若取不到草,危险的就不止我们一千余人,而是常山万余大军和全城百姓。张将军定能克谐,我们小心行进,派人提前打探,若有异常立刻回头。”
副将还想再劝,被她制止。一行人匿声潜行,不多时抵达真定县外滹沱水沿岸,一路安然。滹沱水果然比太白渠水量充足得多,两岸新草已长得及膝高,远看去一片葱绿。
一千多人割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将五百辆大车大半装满。副将过来向菡玉请示:“少尹,近处的草都割光了,还有百来辆车空着,要往上游去么?”
菡玉正在指挥军士把草装上大车,她扯了扯草堆上的麻绳,确认捆绑结实了,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指着水边道:“河岸近水处不还有好多么,应该够装满剩余的车辆了。”
副将道:“那边的都没在水里,眼下天气尚寒,恐难涉水刈草。”
菡玉讶道:“怎会没在水中?看那边的青草和这里无异,不像是水草。”
副将道:“卑职也觉得奇怪,刚来的时候没见河水漫得这样高,看那些草也绝非水生。也许是上游开春冰融,上位上升。”
菡玉走到水边,见有丈余宽的青草没在水中。“半个时辰,哪升得这样多。或许是下游堵住了。”
“下游堵住了?”副将想了想,“难道是敌军在下游筑堤,妄图以水淹破城?”
菡玉摇头道:“初春水枯,此处离常山数十里,水淹行之不通。”水面上隐隐有一股奇怪的气味浮动,她仔细嗅了嗅,气味太淡,辨别不出是什么。“来人,往下游去探一探,看看前方是何状况。”
探子快马前去,一刻钟便回来,喜气洋洋地向她禀报:“是张将军打了个大胜仗,全歼敌军五千步兵,尸体堆在河里,把滹沱水都给堵住了!”
军士们听此消息俱振臂欢呼。菡玉勉强一笑,下令道:“我们往下游去和张将军会合,一同回城。”
水仍在不停地往河岸上漫,水面上漂浮的血腥味也越来越重。接近逢壁时,水中已隐隐可见血色,起初只是淡淡的微红,渐近渐浓,到了逢壁战场,满眼只见鲜红血色。尸体堆积成坝,阻断了水流,坝前蓄的尽是血水。
张奉璋正指挥部下清理河道,见菡玉从上游来,过来迎见。菡玉率先抱拳道:“将军此番大获全胜,全歼敌军五千步兵,可是为常山立了一大功,可喜可贺!”
张奉璋喜不自禁:“哪里哪里,全仗着天公庇佑乡邻帮衬,占了天时地利人和。我军到达时胡虏正在吃饭,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将五千人全数歼灭,而我军仅伤亡七百余人。”
菡玉道:“最要紧的还是多亏将军指导有方。”
张奉璋被她夸奖,既高兴又略有些不好意思,黑膛脸微微泛红,嘿嘿笑了两声,转而问道:“少尹不是去太白渠下游取草,怎会到此处来?”
菡玉道:“太白渠水枯无草,因此转道滹沱水。粮草事关重大,下官恐途中生变,又听闻张将军大获全胜,因而前来与将军会合,望得将军庇护。”
张奉璋道:“应当的,应当的。末将本应歼敌之后前往太白渠护送少尹回城,谁知出了些状况耽搁了。”他指了指正在清理河中尸首的士兵,“我看这滹沱水也挺宽的,就把胡贼尸体全丢进河里,叫下游那些贼寇们看看,杀杀他们的威风。谁知河水不够急,撞到一起就冲不开了,流了一段就全堆了起来,把河都给堵了。这天气又还冷,也不好叫弟兄们全趟到水里去。”
菡玉道:“我那边有空余人手,车上有绳索叉棒,叫他们来帮忙。”命随行的一千五百军士半数在河岸取草,另一半协助张奉璋清河。
菡玉不愿见那血腥场面,也去帮着刈草。她走得最远,距河岸有百丈之远,仍能闻到刺鼻的血腥味。她直起腰来,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平原,叹了口气。
草丛中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被一丛灌木挡住,看不清究竟。她提高声音问:“谁在那里?”无人回答,只是簌簌的声音更大了。她疑惑地转过去查看,手按上腰间长剑。
那是一个身量尚小的少年,看上去至多十七八岁,面貌不像胡人,身上未着盔甲,衣衫破落,猫着腰手脚并用地在草丛里爬行,看见她先是吓得一愣,而后才慌慌张张地往靴筒摸去,摸了两下,终于掏出一把匕首来,抖抖索索地指着她:“别、别动!你要是敢喊人,我就、就……”
她把手从剑柄上挪开,低声道:“我不喊,你走罢。”
少年愣愣地望着她,瞄一眼她背后弓箭,忽地跪了下来,哭泣求饶:“我只是个负责洗炊具的火头军,从来没杀过人,跑得也不快,将军一定会觉得无趣……求将军饶我一命,我家里还有爹娘……”
菡玉不明所以,又道:“我真的不会喊人,你快走罢。”
少年狐疑地看她一眼,胡乱抹了抹眼泪,转身拔腿便跑。刚跑出去十丈远,忽听咻的一声,一支利箭从她身侧飞过,正中少年背心,穿胸而出,那力道将少年震得飞扑出去,一口血喷出,还挣扎着回过头来,染满血的手指着她,目中尽是愤恨,但已说不出话。
菡玉眼睛一花,恍惚中只见一团红色的雾气腾起,直向她扑来。她霎时被心中潜藏的恐惧攫住,抽出长剑便朝那红雾砍去,剑剑都像砍在棉花堆上,落到虚处,什么也砍不中,眼前只是艳红的一片。
“少尹!吉少尹!”张奉璋闻讯前来,制住她乱挥乱砍的剑,连连唤了好几声,才将菡玉叫回神来。她用力睁了睁眼,面前并无什么红雾,只有一望无垠的青翠草地,其间躺着一名中箭身亡的少年。
“都是末将疏忽,竟然让胡贼逃脱,还惊了少尹。”张奉璋赔礼道,一面命人将少年的尸身抬走。菡玉一句话也说不出,向他挥了挥手,就地坐下,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去,好半天也站不起来。
三三·玉仁
史思明五千步兵全没,不出安思义所料,士气大落,见形势不妙便率兵退入九门等待后援,伺机而动。常山郡下辖九县,原先都迫于叛军淫威而不得不降,此时见官军东出井陉,又大败史思明,纷纷弃暗投明,仅有九门、藁城仍为叛军占领。
官军出其不意,歼灭史思明五千步兵,史思明不敢再大意轻敌,防范更严。不久饶阳剩余步兵和蔡希德援军至九门,史思明故技重施,将常山围住,断绝粮道,妄图将李光弼困死城中。史思明与蔡希德合有三万步骑,双倍于常山守军不止。李光弼不再与史思明直面冲撞大肆兴役,双方相持四十余日,陷入胶着。
常山早做准备,粮草充足,虽暂无弹尽粮绝之忧,人心却开始浮动。官军此来是以光复河北为任,却被困于小小的常山城中难以作为,并非长久之计。李光弼估计以己之力难克史思明,便致书郭子仪,请求支援。
郭子仪援兵未到,倒先迎来了朝廷钦差,带来皇帝恩命,加封李光弼为范阳长史、河北节度使,不过都是些空衔。
此番的钦差是个禁军武将,菡玉正在李光弼近旁,随他跪下接了旨。宣毕,便相邀入座,李光弼问皇帝圣安,钦差细细说了皇帝近况;又问潼关、朝中情势,钦差道:“河北、朔方有李郭二位大夫主持,胡贼不敢妄动,潼关安然,近无战事。朝中却不甚太平,查出户部尚书安思顺与安禄山私相授受书信往来,上月初三与其弟太仆卿安元贞一起处以极刑,阖家株连流放岭南。”
李光弼和菡玉对视一眼,讶道:“安尚书早在安禄山起兵之前便多次奏陈其有反谋,陛下都既往不咎,授以户部尚书之职,供养京师,并加其弟太仆卿。他怎会辜负陛下恩厚,反与安禄山暗通款曲?”
钦差叹道:“不瞒大夫,末将也没想到安尚书会通敌,但是他与安禄山往来书信被截获,铁证如山,陛下不得已才将其正法。”
安思顺原是朔方节度使,曾与安禄山约为兄弟,虽然一早与安禄山划清界限,皇帝到底对他有所介怀,解除了他的兵权,征之入朝为官。菡玉二月初离开京师,三月初三安思顺便被处决。要说安思顺不得皇帝信任是有,但就因一封书信便如此仓促地将他处决,株连全家,未免失之草率。
菡玉便问:“此事是何人所发?”
钦差回道:“是西平郡王在潼关城门截获的书信,上书历数安尚书七罪,请诛之,陛下乃从其请。”
哥舒翰素与安思顺不协,众所周知。哥舒翰如今镇守潼关,直面洛阳的安禄山,长安存亡掌握在他手上,皇帝都要忌他三分。一个不得皇帝信爱、又被夺了兵权的安思顺,自然不算什么。但哥舒翰与安思顺从未共事,也就是互相看不顺眼,并未听闻他二人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让哥舒翰下此狠手,要了安思顺性命。
李光弼和菡玉俱沉默不语,过了片刻,钦差却又加了一句:“右相本想救安尚书,无奈西平郡王如今位高权重,手握我大唐江山的命脉,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安尚书殒命。”
李光弼淡淡道:“右相有心。将军一路辛苦,请往驿馆暂歇。常山久战空虚,地方简陋,还望将军不要嫌弃。”命菡玉带钦差去驿馆落脚歇息。
菡玉领着钦差到常山馆驿,安排好了住处,准备告辞离去。钦差突然道:“少尹,相爷有一封信命末将转交。”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来递给她。
菡玉接过,却是极薄的信封,仿佛空的一般。打开来看,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笺纸,无头无尾地题了一句诗:柳条折尽花飞尽。
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归不归?然而如今,在野,山河破碎,因安禄山;在朝,满目疮痍,因他杨昭。叫她如何归?往哪里归?
她慢慢地将那笺纸折起,塞回信封中,对钦差道:“有劳将军,将军请好生歇息,下官告辞。”
钦差问:“少尹不回信给相爷么?末将可以代为捎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