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收复失地的决心。二月丙戌,又加李光弼为魏郡太守、河北道采访使。
傍晚时菡玉从兴庆宫出来,又迎面撞见杨昭。最近她似乎只要一出京兆府衙,总会不期然地和他“偶遇”,今日特意打听了他有事在身才偷偷来兴庆宫请旨,没想到还是被他逮着,心里暗叫不好。
他笑吟吟地走近来:“菡玉,真巧啊,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你刚见完陛下出来?你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府衙里,是什么大事把你请出来了?”
菡玉心虚,听他的话便觉得句句有刺,犹豫着是该主动托出还是等着他兴师问罪,一时没有言语。
他见她不理睬,又道:“我倒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又加封河北道采访使、魏郡太守,制书已下,大约明日朝上便会通告百官了。”
菡玉更加笃定他是问罪来的,看他笑容满面,一点都瞧不出要发怒的样子,吃不透他到底要怎生耍弄她,不如自己认了干脆。她摸了摸袖中那纸任命制书,刚要取出,他突然问:“李光弼是你另一个师兄,是不是?”
菡玉道:“你怎么知道?”手里的制书也停住没有拿出来。
“你自己提过的。”见她疑惑,又补充:“那年杨慎矜案时,在大理寺牢中。”
菡玉这才忆起。她是提过,只不过是向身陷牢狱的王忠嗣谈起的,不想这么点小事也会传到他耳朵里,还一直记着。那么早……
杨昭凑近她,放低了声音:“玉儿,我欠你大师兄的那份,在你二师兄身上补回来了,你可以不要再生我的气了罢?”
原来二师兄加官进爵是他出的主意。菡玉讷讷道:“我哪有生气。”心里却松了一口气,看来他还以为自己尚不知道此事。
“听你的语气就知道还在赌气。这次就当我将功折罪,你要是还不满意,回头我立刻给你大哥安排一个职务,你说哪个……”
“不必了,”菡玉打断他,“大哥已经回衡山去了。”
“玉儿,”他盯着她不放,“你到底在气我什么?自打你回来之后,好像换变了个人似的,就没给过我一个好脸色看,以前你对我可没这么挑剔。”
菡玉怕再与他纠缠下去又要横身枝节,夜长梦多。“那是因为……”话未出口,脸倒忍不住红了,更兼心虚歉疚,头深深地低垂下去,不敢看他,“你明知道……”
他笑了出来:“好好,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必勉强说了。”
菡玉的头几乎垂到胸前:“相爷,你还要进宫去见陛下罢?时候不早了……一会儿回去再说……”心下又羞又愧,恨不得夺路而逃。
他依依不舍地放开:“那我回头再去找你。”
她轻轻点一点头,他的手一挪走,便立刻转身逃也似的飞快跑开,那模样只能用落荒而逃四字形容。他以为她是脸皮薄害羞,只顾着高兴,不疑有它。
菡玉满心惴惴,不敢想象他听到她自请前往河北宣旨时会是什么反应。一直到第二日黄昏时到达长安以北四五百里开外的延州,仍无追兵赶及,才确认自己是逃过一劫,不会被他半途截回去了。
此去河北,因东面潼关外就是叛军阵营,须先往北再往东,取道太原,随李光弼行军路线,经井陉而至河北。一路兜兜转转,除了第一日急行五百里,后头都走得较慢,用了十多日方出井陉,追及李光弼大军。
万余人的大军尚未扎营完毕,就见旌旗林立,兵马肃然,远看只见灰茫茫的一片,绵延数里,不见首尾。触目而及是玄铁战衣连成的浩瀚黑海,仿佛日光也被吸入,只余肃杀的黑沉。
李光弼见朝廷派来宣旨的竟是菡玉,大吃一惊,匆匆接下委任状,便急忙遣退左右,问道:“菡玉,你怎么不在京师好好呆着,跑来这兵荒马乱的地方?朝廷没人了吗,要京兆少尹出来送信?就带那么几个护从,路上随便碰一支散兵游寇都能叫你没命!”
“那我运气还真是好,一路上连叛军的影子都没见着。”菡玉笑道,“我是听说师兄自己带兵打仗了,立刻马不停蹄地赶来投奔,死乞白赖才从陛下那里求到了这份送信的差使呢。”
“你放着安安稳稳的京官不做,跑来跟着我打仗?”李光弼抓起她的手握了握,再指指自己满手的硬茧,“瞧你这几年官儿当的,养得一身细皮嫩肉,手上一个老茧都不见。你说说,你都多久没舞刀弄棍了?”
这个二师兄呀,过了这么多年,还像当初一样爱笑话她,亏得他治军如此严厉,在将士们面前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菡玉玩笑道:“我也想在京城过太平日子呀,不必提心吊胆打打杀杀。可这不是混不下去了吗,只好来投奔师兄,求师兄照顾着点小……小弟,给口饭吃。”
李光弼收起玩笑心思,正色道:“菡玉,你在京师出了什么事,让你呆不下去了?是不是你的身份……”
“没有,只是……只是这些年碌碌无为,什么也没做成,虚掷了十年光阴。”她脸上笑容淡去,“师兄,也许当年我应该听你的,不该入朝。”
李光弼道:“我那时也是年少不更事,想得太简单。不过菡玉,你的确不适合去朝堂上趟那浑水,还不如打打杀杀来得痛快。”
菡玉遂笑道:“所以我这不是逃出来了么。师兄,现在外头乱得很,史思明一听你出了井陉关,定会立刻来袭,我可不敢这时候出去送死,没法回去向朝廷复命了。先在师兄这里避一阵子,师兄可要多多担待着些。”
李光弼弹一指她的脑门:“在京城当过官就是不一样啊,都学会油嘴滑舌了。你文武双全样样精通,军中正缺这样的人才,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什么样样精通,师兄想说的是样样稀松罢?”他们师兄妹三人,李泌尚文,李光弼崇武,菡玉两样都学了点,哪一样也不拿手,都是半吊子。
李光弼忍笑道:“哪里,师兄是真心夸奖你。你跟着大师兄读过那么多书,又在朝中当了十年官,智计自然比我们这些武人强上许多;但又不像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谋士,危机时刻都无法自保,只会拖人后腿。你说,可不就是文武全才!”
菡玉不服气道:“我虽然文才武功都不如人,但有一点却是无人能比。”
“哦?我怎不知道你还有这等长处?”
“我不怕死!”她学着男人的模样拍拍胸口,“师兄,以后要是有什么危险的任务,只管派我去!”
“好……好兄弟!”李光弼轻捶她一拳,“你有这等异能,又有无畏之心,定能在沙场上建功立业!”
菡玉心中也生出几分豪情来,积压胸臆的闷气一扫而空。二人携手坐下,忆起当初同门学艺的日子,谈到分别之后种种际遇,都是感慨万千。菡玉叹道:“师兄,如今你可是得偿所愿了。”
李光弼大笑:“区区几个官职,不过是虚名而已!等拿下范阳、取得安禄山项上人头时,才算得偿所愿!”
菡玉也颇是激动:“等师兄拿下范阳,小弟帮你扛旗,插上城楼!”
“好,一言为定!”李光弼抚掌笑道,“要把官军大旗插上范阳城楼,不是一日两日可以办到的,还须从长计议。眼下师兄倒想问问你,有没有办法把我军的旗帜,插上饶阳城楼?”
菡玉道:“师兄,可不可以放小弟一马,先别出这么难的题,小弟答不上来啊。”
李光弼道:“那你说说,给个什么难度的你能答上来?”
菡玉不答,只道:“小弟赶了十多天的路,现在最想有个歇脚的地方,好好睡上两天。师兄远道而来,行军半月,想必也都有小弟这样的念头。”
李光弼道:“我一个人好说,幕天席地,随便卷个毯子一铺也能呼呼大睡。但我旗下一万多将士,可不能让他们也跟我一样睡露天觉。”
菡玉道:“一万多人,至少也得常山这样的大镇才容得下呀。”
李光弼来了兴致:“你想拿下常山?这题挑得也不算容易啊。史思明虽有两万大军,但只是围在饶阳城外,无处可守;常山经前太守颜杲卿加持,城坚池固,安思义率胡军驻守,另有团练兵三千余人,合起来也有五千之众。我军要攻常山,一时半刻也难攻克,史思明离此地不过二百里,援军一日可达,届时岂不是要腹背受敌?”
菡玉仍不正面作答,反问道:“史思明若来救常山,不正好解了饶阳之围?”
李光弼挑眉问道:“听你语气,似乎拿下常山已是成竹在胸。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办法能速克常山?”
菡玉笑道:“其实小弟也不过是借花献佛……”
话未说完,帐外报说有常山来使求见。李光弼略感诧异,看了一眼菡玉,她向外挥手一指:“这不,办法就来了。”
来使被侍卫引入帐中,竟是一名武将,身着唐军战袍,进帐便对李光弼下拜,全是下属礼节。原来这常山五千驻军中,三千多团练兵都是颜杲卿旧部,此次听说官军东出井陉,不等李光弼率军前去攻打,便自发起义杀死胡兵,将守城叛军将领安思义绑缚,开城出降。
官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常山,李光弼自然喜出望外,连忙扶起常山来使,抚慰一番,问道:“安思义现在何处?”
来使道:“末将已将他绑至行营外,等候大夫发落!”
李光弼命他将安思义带进营来,一面密令下属前往常山打探究竟,回头对菡玉道:“菡玉,你真是神通,怎么能料到常山必会出降?”
菡玉道:“颜太守忠节不屈,其部下都是忠勇之辈,因城破不得不投降叛军,但都心向朝廷。颜太守被缚东京,死于安禄山之手,常山将士更是恨叛军入骨。若非孤立无援、力量悬殊,早为颜太守报仇了。这次见朝廷大军抵达,自然更无归顺叛军之心。”心中却想: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里,当然料得准。当初小玉刚被师父收容时,从长安前往衡山,师父便顺道带她来了一趟常山,见一见这位二师兄,因此知道常山不战而克之事。
李光弼道:“我本也打算策反城中将士来个里应外合,没想到还未动作,城门已开了。此次东行比我预计的要顺利许多呀。”
菡玉道:“轻敌自大可不像师兄的作风。”
李光弼道:“我身担大任,一路未尝败绩,当然会自大轻敌,这时候就显出你们这些军师谋士的作用啦!”
菡玉忍住笑,叹气道:“想要投笔从戎还真不容易,过了一关又是一关。师兄想考我只管直说,军师这顶大帽子我可不敢当。”
李光弼遂道:“占据常山只是开始,接下来要对付史思明两万大军才是重头。我一路尚未与安禄山精锐直面交锋,甚无把握。”
菡玉道:“要说史思明底细,小弟常居京城,又是文官,比师兄所知更少。师兄这个问题,不该问我。”
李光弼问:“那该问谁?”
菡玉道:“眼下正有一人,对敌军、对史思明了如指掌。”
“安思义?”李光弼扬起眉,“你也说颜太守旧部欲为太守报仇,常山初陷时胡虏曾纵兵杀万余人,血流满城。不杀安思义,如何平众怒?”
菡玉道:“众将士若是愤怒难平,起义时便可将安思义杀了,何至于留他到现在。杀颜太守者安禄山,纵兵屠戮者史思明,安思义不过是史思明部下小小偏将,无足轻重,杀了他也难以平愤,疏无益处。若他能协助我军,数史思明之长短,则大有裨益。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李光弼沉思片刻,点一点头:“且看他如何说法。”
不多时安思义带到,五花大绑推进帐来。他倒也不倔强,别人压他跪下,他便乖乖跪着,只是不言语。
李光弼缓缓道:“安思义,你助贼为孽,谋逆犯上,可知其罪当诛?”
安思义觉察出他语中和缓之意,神色微动,但仍不说话。
李光弼又道:“你久经沙场,跟随史思明多年,看我这些部下,能敌思明否?”
安思义想了片刻,回道:“大夫兵马远来疲弊,猝遇强敌,恐怕难以抵挡。”
李光弼问:“那你说该如何才好?”
安思义又不说话了。李光弼便道:“若你的计策可取,当不杀你。”
安思义这才回答:“大夫不如率军驻入常山城内,早为御备,先作部署,然后出兵。胡骑虽然精锐,但心浮气躁难以持久,一旦失利便会气丧心离,于时乃可图。史思明现在饶阳,距此不到二百里,昨晚求援羽书已发,估计先锋明晨必至,大军继之,不可不留意。”
李光弼问:“该留意些什么?”
安思义道:“史思明用兵诡谲,此时我也难以预料,只能警示大夫务必小心。”不肯全盘托出,唯恐李光弼言而无信。
李光弼笑道:“多谢将军提醒,明日兵临城下,还要将军多多献策。若能击退思明保住常山,定会为将军记上一功,将功折罪。”下座来为安思义松绑,着人看护。另与颜杲卿旧部会面,商讨移军入城。
三二·玉御
史思明闻说常山失守,果然立解饶阳之围,来救常山。次日天还未亮,先锋已至。
菡玉一路奔波,疲惫不堪,睡得迷迷糊糊被李光弼从被窝里揪出来:“史思明来了,快起来,把这个穿上。”将手里东西扔她身上。
菡玉坐起一看,是一套精铁盔甲,精细致密。“我不需要这个,还是给其他将士用罢。师兄给我刀枪弓箭即可。”
“你是想被刺成马蜂窝还生龙活虎地站在城头上,把史思明吓跑么?”李光弼揶揄道,将手中长剑扔给她,“刀剑无眼,一会儿我不能时时顾着你,自己小心。”
“师兄!”菡玉叫住他,“你也要多加小心。”
“放心,我决不会倒在史思明前头!”他朗声应道,阔步走出门外。
菡玉匆忙起身,持剑而出,一边跑一边穿上盔甲。街上都是赴战的士兵,弓弩手去城楼,步骑往城门,步声隆隆,疾而不乱,有条不紊,都是昨日已经部署好的。不到一刻钟,一万多人便尽数各就各位,准备迎战。
菡玉赶往城头,正碰上侍卫押着安思义也向城楼去。安思义仍穿着昨日那件胡服便装,无甲遮声,步子有些迟滞,犹疑着不想上城楼。
菡玉喊道:“安将军留步!”追上安思义,把自己穿了一半的盔甲脱下来递给他,“城头露于敌人弓箭之下,将军这身胡服太过惹眼,还请穿上盔甲,以策安全。”
安思义岂不知自己一上城楼,要是被史思明看见,定会一箭将他射死。他接过菡玉脱下的盔甲,也看出这件质地非同一般,一时神色交杂难言:“那吉少尹你……”
菡玉道:“我再去领一件便可。”又对侍卫道:“保护好将军。”
安思义垂下头:“那就多谢少尹了。”迅速穿好盔甲,和侍卫一同上了城楼。
菡玉回头奔向营房,正好在街角捡着一件丢弃的破旧玄铁盔甲,大概是路过的士兵临时发现破损丢下的。她也不以为意,胡乱套上,赶往城楼。
天色尚暗,远处的兵马都掩在灰蒙蒙的雾气中,只有渐近的轰鸣昭示着叛军铁骑正直逼城下。城头上没有点灯,脚下的城楼微微颤动,角楼屋顶上簌簌地落下几撮泥灰来,微光中只见弓弩手张弓搭箭,弓弦紧绷,人却岿然不动。
李光弼正在和安思义低声商谈,看见菡玉走近来,瞪了她的破盔甲一眼。菡玉低头一看,胸前的铁片挂下来好大一块,连忙拢起塞在衣襟里。
只听安思义道:“听这声响,来的都是骑兵,至少也有一万余骑。史思明善用骑兵,他一定也在其中,这批就是主力了。步兵另有一万人,随后而至,大约要到午后方能抵达。大夫麾下长途跋涉,元气尚未恢复,恐怕难挡这两万多精兵。”
李光弼问:“将军有何应对之计?”
安思义道:“史思明带一万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