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安禄山亲自来袭,后果就未为可知了。
安庆绪败退的消息传到长安,人心稍振,新年终于有了一点欢喜之气。恰逢上元佳节,朝廷为平民心,出资兴灯市,撤宵禁,使民众出游行乐。正月十五这日,难得的与往年一般热闹喜庆。
菡玉一早就答应了明珠要陪她一同去逛灯会,十五这日天一断黑,两人便张罗着准备出门去。刚走出小院,就见巷口一顶大轿,富丽堂皇,杨昭坐在轿杆上,一身素色便装,倚着轿厢,百无聊赖地玩腰间的丝绦。
菡玉收回脚就要退回,明珠却愣了一愣,迟了一步。那边他已看见了,快步走过来,手里还挥着那丝绦,见菡玉冷淡脸色,才收了脸上喜气,正色道:“菡玉,明珠,你们要出门?是也要去看元宵灯会么?”
菡玉低头不语,明珠却不卑不亢地回答:“是的相爷,少尹正准备和我一同前去。”
杨昭道:“正好我也想去游玩,菡玉,不如我们同行。”
明珠道:“少尹和我步行缓慢,恐跟不上相爷的速度,不如相爷先行。”
菡玉轻喊:“明珠!”背后拉了拉她的衣袖。
杨昭斜睨明珠,冷笑道:“明珠,我记得你不过是个服侍人的小小婢女,我问她话,要你来拿主意?你是仗着她面软心善,奴大欺主了?看来在相府呆这几年,还没教会你什么叫规矩。”
菡玉往前一步挡住明珠:“相爷,明珠所说俱是我所想,并非擅作主张,更不敢顶撞相爷,你莫怪她。”
他将视线从明珠身上收回,转而看着她:“那你是要跟她同去,还是跟我同去?”
菡玉默默回头,对明珠道:“明珠,这里有一些钱,你自己……”
明珠把脸别向一旁:“我荷包里还有一些呢,你随他去罢。”
“明珠,我……”菡玉欲言又止,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他走在她身侧,换上笑容,指着巷口大轿道:“玉儿,许久不曾与你同乘一轿了,上次似乎还是……”
菡玉打断他:“此处临近西市,走过去便可。”
他顿了一顿,柔声道:“好,你喜欢怎样便怎样,我陪你走就是。”命轿夫家奴原地等候,独与她二人缓步往西市去。
崇化坊紧邻西市西南,不多时便到了。朝廷有意为之,斥以巨资,今年的灯会格外绚丽多彩,在西市门外便可看见数丈高的灯楼、灯树、灯轮,一幢接一幢,火树银花,抬头只见满目灯火辉煌,密如繁星。西市内人潮汹涌,熙来攘往,热闹不输往年。
“以前都是骑马坐车过市,从不曾这样在人群里走,倒也别有一番趣味。”杨昭趁机握住菡玉的手,“玉儿,这里人多拥挤,你抓紧了我,千万别走散了。”
菡玉不愿,却被他握紧了手,抽不出来,只得随他去。走进西市大街,满街花灯琳琅满目,人声鼎沸一片欢腾,她却毫无游乐之意,任他牵着行走,闷声不响。
“玉儿,我看街上女子人人都手提一盏花灯,你要不要也买一盏来?”他在一家卖花灯的店铺前站住,“你看这琉璃莲花灯,做得这般精致,你可喜欢?”
那盏莲花灯通体透明,华光璀璨,晶莹剔透,花形栩栩如生,确是十分精美。他看在菡玉喜爱莲荷,故意选了这盏莲花灯,她却只是扫了一眼,淡淡道:“琉璃易碎,又价值不菲,街上如此拥挤,挤碎了岂不可惜。况且我扮作男子,若也学女儿提一盏花灯在手,可要叫人笑话了。”
他想了一想,又问:“玉儿,你今日吃过面蚕没有?我特地问过杨昌,他说西市南街有一家‘锦贤记’,做的面蚕油锤十分有名。你要是不喜欢人群拥挤,我们去那里坐一坐,吃一点面蚕油锤,好不好?”
菡玉道:“锦贤记只是一家小铺子,民间粗陋饭食,相爷定然吃不惯的。”
杨昭道:“上元节定然要吃面蚕的,我家里的厨子还不见得有这小铺子做得好。”
菡玉道:“明珠都做好了,等着晚上回去吃呢。”
他不悦道:“原来你心不在焉,还是在念着明珠。”
菡玉立即改口:“没有,我只是……相爷想吃面蚕,这就去罢,锦贤记我也认得,可以为相爷带路。”
他无奈叹道:“玉儿,非得我逼你,你才能顺着我?”他捏紧了她的手心。
指下的手掌微微一颤,但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头走路。
“锦贤记”在一条小路上,一拐弯就闻到炸油锤的香气飘了满街,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奔着这香味而去。路两侧摆满了各式小摊,摊贩们高声叫卖,嘈杂中是掩不住的热闹。
杨昭跟着菡玉在人群中穿行,不经意间瞥见路边一个卖画的小摊,掩在各式花哨的新奇玩意儿中,卖的是灶君、钟馗、太上老君等神像,间杂一些山水花鸟。其中却有一幅水墨莲花,清荷晨雾,淡雅清新。他想方才那盏莲花灯,菡玉怕是嫌它奢华繁复,因而不喜,这幅莲花她定然会喜欢了。想上前去询问,那画摊前却没有人,摊主不知去向。
菡玉被他拉住,回头问道:“相爷,怎么了?”
他摇摇头:“没事。”随她进铺子里,捡窗边的位置坐下,点了两碗面蚕,一碟什锦油锤,心思却还在那幅画上,思忖着一会儿摊主会不会回来,忍不住翘首探望。从窗户里正能看到那画摊,远远望去,那幅莲花图比近处更模糊,仿佛画上雾浓了,莲花都看不真切,只见氤氲的雾气。
他突然放下筷子,站起身来:“玉儿,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菡玉不明就里,未及询问,他便匆匆步出店外,混入人群中。她心生疑惑,连忙付了帐追过去。
他在画摊前站定。这么近地看去,那些轻微的笔触只是晨雾;但退后到三丈以外,那些缥缈的丝缕聚成了隐约的人形,自莲花中逸出,仿若花中仙灵。
他眯起眼,画上似有还无的面容在他眼中越来越清楚,终成一张明晰的容颜。
“客官,要买画么?”旁边的小贩热心问道,见他点头,转身向画摊背后喊道:“山人,有人要买画!”
一人分开垂挂的画幅走出来。那是一名白衣青年,眉目远淡,看来似乎未及而立,但那神态气韵隐有仙风,却又不像三十岁的人,让他一时竟分辨不出年岁。杨昭眼光一扫,看出那青年身上的白衣样式十分眼熟。
他一手提了一盏未完成的莲花灯,另一手执画笔,正往花瓣上染色,看了杨昭一眼,笑容轻浅,问道:“您要哪一幅?”
“这一幅。”他指指高处那幅水墨晨荷。
青年回头一看,摇头道:“这幅不卖。”
“我可以出高价。”
青年掉过头来,盯着他看了许久,展颜笑道:“若是有缘,相赠亦无不可。”
杨昭一喜,正要上前道谢,忽听背后传来菡玉惊喜的呼声:“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从身后越过他,奔向那白衣青年去。青年仍是含着笑,眼光却从他身上,随着她移开去。
大哥?杨昭盯着青年那身眼熟的素布白衣,眉头微微蹙起。
菡玉早忘了先前不快,喜不自禁,跑过去握住青年的手,连声道:“大哥,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怪不得我回衡山时没看到你,原来是到京城来了!”
“京兆本是故土,在山中多年,也该回来探一探父母大人了。”青年轻抚她肩膀,“我知道你爱吃豆沙馅的油锤,定然不会放过锦贤记,一早就在此候着,果然等到了你。”
菡玉略觉羞赧,转而道:“大哥,京师既是你故乡,父母在堂,就别再回去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社稷垂危,大哥胸有经天纬地之韬略,正是朝廷所需……”
青年笑道:“我不过是个修道的方士,看相算命、画符驱邪还差不多,哪来什么韬略。回家这些日子,游手好闲不事生产,都被宗亲嫌弃了。这不,才出来摆个小摊,卖些神物画像,聊济衣食。”
菡玉急得一跺脚:“大哥!怎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青年已忍俊不禁地大笑,惹得她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是记着你说的,来接小玉的,还须回衡山去。”青年止住笑,摸了摸她的手臂,“玉儿,你这次回去,师父已经修书告诉我了。你现在觉得如何?有没有不适应这新的……”
“原先的用太久,还不如新的自如呢!”她张开双臂转了一个圈,“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颇有几分小女儿的娇态。
“没事就好。玉儿,你究竟出了什么状况,竟至于要回衡山去更换?”
菡玉笑容一顿,不由转头看了一眼杨昭。他却是一脸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走近来扬声道:“玉儿,这位是你的故交?怎不引见一下呢?只顾着叙旧,就把我抛到一边了?”刻意将“玉儿”二字抬高,叫得亲昵,存心要那青年听见。
菡玉方才还对他十分冷淡,此时略有些不自在,打起精神道:“这是我大师兄,也是我结义兄长。当初我在山中学艺,多得大哥指点。大哥不仅道术谋略远胜于我,更有治国平天下之智……”
还未说完,已被青年打断。他微一点头,神色淡定,仿佛只是行遇路人。“在下李泌。”
杨昭扬手道:“京兆李长源,幼以才敏著闻,陛下使与太子游,太子亦谓为先生,我也早有耳闻,原以为必是年长前辈,谁知竟如此年少,你们兄妹二人倒是相像。幸会幸会!”说罢,两眼便瞬也不瞬地盯着菡玉。
菡玉硬起头皮,指着他对李泌道:“此乃当朝右相。”
“就这样?”他挑高眉毛,“玉儿,你介绍你兄长予我认识,说得滔滔不绝,怎么说起我就只‘当朝右相’这四个字?你不觉得不够详尽么?”
菡玉脱口喊道:“相爷!”心中略感忐忑,不由抬头望了一眼李泌,见他神色无异,浅笑悠然,才略微放心。
李泌道:“玉儿她脾性直率,若有不周之处,还请相爷海涵。”
杨昭道:“她什么脾性,我再清楚不过。”
李泌道:“这些年玉儿独自在京师,幸得相爷照拂,我这做大哥的反倒不能陪伴左右照顾。在此谢过相爷了。”
杨昭道:“哪里,我照顾她本就应当,是我该谢大哥才是。要不是早年得大哥收容抚育、悉心教诲,玉儿幼失怙恃,弱质女子,也不会跻身庙堂,有今日之位。”转头又对菡玉道:“玉儿,看来你我能相遇相识,还多亏了大哥成全。”一口一个“大哥”,叫得十分热络。
菡玉觉着气氛有些诡异,讪讪一笑:“可惜我连大哥的一点皮毛都没学到,否则何至于碌碌如此。若我有大哥一半才学,也不会入朝十年一事无成、令社稷蒙难了。”
杨昭只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不接她的话,菡玉只得明说:“朝中多是我这等庸碌之辈,贤才良士如大哥却埋没山林。酒香也怕巷深,良驹亦须伯乐慧眼识之。相爷……”
他这才接道:“朝廷求贤若渴,像大哥这般人才正是急需。大哥幼时便闻名京师,得陛下赏识,欲授官爵,大哥辞而不受,仍与太子为布衣交,情谊匪浅。上有陛下,前有太子,我若强充这个伯乐,还怕大哥看不上呢。”
菡玉气得够呛,回头对李泌道:“大哥,我们到后面去。分别这么久,我有许多事要跟你说呢。”
杨昭道:“玉儿,这会儿灯市正当热闹,你不去看么?错过了这时候,后头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菡玉恼道:“相爷有兴致,自个儿……”说了一半,被李泌按住:“玉儿,你是与相爷同来夜游的罢?佳节良宵,怎可错过。况且此处人来人往喧嚣嘈杂,不便交谈。改日我再去找你,好好叙一叙旧。玉儿,这是我照着以前你说的样子做的莲花灯,不知合不合你的意。”他举起画笔,将未完成的最后一片花瓣染上颜色。
菡玉十分不情愿,李泌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她忿忿地瞅一眼杨昭,告诉李泌自己住址,去接他手里的莲花灯。
“玉儿,我来替你拿。”她刚抓住花灯提手,杨昭便伸手过来,合上她手背。她一缩手,那花灯就落入他手中。
“不敢劳烦相爷,我自己拿就好。”她恼怒道,又不敢去他手里抢。
杨昭微笑道:“你不是说身着男装还学女子拎花灯在手会叫人笑话么?我不怕人笑话,我来帮你拿。”
菡玉被他反将一军,吃个哑巴亏,只得任他拿了花灯。二人辞别李泌,转回大街上。转弯处人多拥挤,杨昭缓步慢行,后面有人性急,从他身侧越过时撞了他一下,把那花灯撞飞出去。灯中蜡烛歪斜倾倒,引燃了糊灯的纱纸。
菡玉连忙冲过去捡,被他拉住,晚了一步,火苗已经燎了上来。
“可惜了,”他摇头啧啧叹道,“这么精巧的花灯,还是你大哥亲手所制。”
火烧得并不快,菡玉想上去救火,胳膊却叫他紧紧攥着,挣脱不开。她急得回头去掰他的手:“你放开!”
她的指甲掐痛了他,他隐忍怒气:“不就是一盏灯吗,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那是大哥送我的!”
“他送你的你就这么在乎,我送你的你却不屑一顾,你到底是在乎灯,还是在乎人?”
她被他眼中怒意震住,忽然间明白了他处处与李泌为难的原因,既讶异又有几分尴尬:“相爷,他是我大哥呀!你莫要……再像对我爹那样……”
“你爹是你亲爹,这个大哥算什么?他姓李,你姓吉,这是哪门子的大哥?”
菡玉无奈道:“我与大哥同门学艺,情同手足,这才结为金兰,我们俩确确实实是兄妹之谊。”
他嗤道:“兄妹之谊,哼!男女之间哪来什么兄妹之谊!”
“相爷要这么想,我也无可奈何。”她垂下头,“至少我对大哥从来只有敬慕,不曾有过半点非分之想。”
因为你……心里已经有别人了?这句话噎在他喉口,像一根扎进肉中的鱼刺,吐不出,也咽不下。初听李泌自报姓名,他心中确实有过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幸好,不是姓卓。
“玉儿,”他艰难地开口,“是我不好,我太多心了。我只是看不过你对他那么亲近,在他面前那么随意率性,与我所见判若两人。那时候你才像一个女子,会撒娇,会害羞,喜怒形之于色,而我却从来没见过你此种模样。”他盯着她的眼,眉间有淡淡的愁绪,“玉儿,我是嫉妒他呢。”
菡玉捡起那盏烧得只剩焦黑骨架的莲花灯,勉力笑道:“相爷,灯市正喧,再不走可就要辜负这良辰美景了。”不等他答话,自顾低着头往前走去。
“玉儿,”他无奈轻叹,“你为何总走得这样快?我一直在后头追着,却总也追不上。何时你才肯停下来,回一回头?”
她一定听见了,步子略一迟滞,但立即又装作没听到的样子,更加快了步伐,唯恐真被他追上似的,急急忙忙混入人潮中去了。
三一·玉去
年初郭子仪荐李光弼东出井陉,救助河北,到正月底就有捷闻传来,道是井陉清肃,东行顺畅,下月中即可抵达河北临危郡县。河东与河北有太行山相隔,山势连绵高峻难越,古人谓仅有八处相通微径,称为太行八陉。井陉是其中第五陉,出口即达常山,直指饶阳,是朔方往救河北临危郡县最近、叛军最少的通路。井陉山险路狭,最窄处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安禄山只派养子安忠志屯军土门,井陉中险要处有少量驻军把守。李光弼领蕃汉步骑兵万余人、太原弩手三千人入井陉,一路畅行。
这时节只要不吃败仗就算是有功,朝廷都要授官晋爵,把原归安禄山旗下的那些空头官衔一个一个授出去,一来好歹也算是褒奖了,二来也表一表平定叛乱收复失地的决心。二月丙戌,又加李光弼为魏郡太守、河北道采访使。
傍晚时菡玉从兴庆宫出来,又迎面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