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陉关往东南几十里便可达太原、河北诸郡,深入叛军腹地,解救河北河东郡县。朔方军虽善战,却一直被阻拦在北面,此番绕过了洛阳一带安禄山的主力,潜入背后。安禄山曾打算亲自带兵攻打潼关,常山太守颜杲卿在叛军兵临城下时假意归降,待主力西进之后再联合附近郡县起兵讨伐,让安禄山后顾有忧,才暂时放弃了进攻潼关,转而回头挥军河北。朔方军打开东陉关通路,如果就此进入河北,就让他腹背受敌。
皇帝及满朝文武初时都未将安禄山放在眼里,谁知连月来屡战屡败,天朝未免脸上无光。这回终于来了捷闻,挽救了即将扫地的颜面,百官莫不称颂,皇帝也龙颜大悦,当即给郭子仪加官进爵,为御史大夫,官正三品。另议设宴,君臣同庆。
正自欢腾,宫使来报,潼关军使回奏。百官中有知情者,知道是边令诚斩了高仙芝封常清回来复命了;多数人还未及得到消息,不知内里,以为是潼关有军情来报,翘首观望。
边令诚跨上太极殿前台阶,在门槛前顿了一顿,往后看了一眼,颇是无奈。众人才注意到边令诚身后还跟了一人,一身素衣,双手捧一份薄薄的书册,似是奏折,高举至额前,垂首肃然。朝堂之上不着朝服而穿便装,本就是失仪不敬,何况还全身缟素。有靠近门口的官员已认出那人,乃是因病告假数月的京兆少尹、文部郎中吉镇安,这回不知又要搞什么名堂,不由窃窃私语议论起来。
杨昭刚见那从阶下缓缓现出的素手白袖、青巾乌发便认出她来。他料想过无数种再见她的场面,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形,一时失了神,盯着她忘了转开。她与月余前全无二致,仿佛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带了些许路途风霜。一次离别,仿若只是昨日,又好像已是岁岁年年。
她始终低着头缓步而行,每近一分,他的目光便凌厉一分。她在他面前站定,从侧面可见端肃的轮廓,垂目观鼻,嘴唇紧抿。在他锐利的注视下,有那么一瞬,她的眼睫微微一颤,然而她终还是没有抬起眼来看一看他,只是更深地垂下眼去,屈膝跪下。
边令诚回奏已斩高封二人,暂以将军李承光统领潼关大军,不知情者莫不惊骇。边令诚禀奏完,看了看身边的菡玉,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开口好,皇帝倒先发话,问道:“吉卿不是抱恙在家,怎么突然上朝来?”
菡玉回道:“臣旧疾复发,回乡求医,回京时路经潼关。封将军临终书遗表一道,托付臣交予陛下。臣不敢有付将军所托,连夜回京,无暇顾及仪容,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道:“有劳吉卿了,表疏既已带到,卿可回居舍安心养病了。”命内侍先行收起封常清的遗表。
内侍从旁过去,向菡玉伸出手,她却只是低头跪着,双手高举那份遗表,并不递上。内侍等了片刻,只得自己伸手去拿遗表,菡玉突然双膝往前一挪,跪走了一步,朗声对皇帝道:“封将军临终遗表,心血所致,还请陛下过目!”
皇帝眉头微皱:“朕回头会看的,朝上还有他事须议,暂且按下。”
菡玉坚持道:“封将军于表中述自身经验得失,以诫陛下、诸军,群臣得闻亦可受益。”
皇帝道:“其中有助退敌之论,朕自当采纳,颁令实行,不急于此一时。吉卿,你可退下了,早日养好病,再为社稷效力。”
杨昭见菡玉的倔脾气又上来了,这样下去必又要闹得不可收拾,便上前圆场道:“陛下日理万机,哪能每封奏表都一一过目,都是由臣先行筛选,择要向陛下奏报即可。吉少尹,你先将这表疏给我,我定会仔细研读,将其精要之处分与群臣诸军传阅为鉴。”
菡玉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立刻垂下眼去,默默地跪着。他走得近了,只见她侧面坚毅的轮廓,白得透明的肤色,仿若冰雕,将他眉梢眼角的微笑悉数冻结。而那一瞬间的眼神,或许是愤怒,或许是失望,或许是无奈,太多情绪浮于表面,他想要看到的,经月的想念、重逢的喜悦,一丝一毫都不可见。
他伸出去的手悬在半途,缓缓凝握成拳。腊月的天气,数九严冬,寒风从敞开的殿门灌入,四周暖炉的熏热便被冲散,冷风热气混在一处,辗转纠缠难解。
菡玉跪着又往前一步,奏道:“陛下,封将军自洛阳陷落以来曾三度遣使奉表,欲向陛下面陈逆胡实势、论讨贼方略,陛下都不肯接见。如今慷慨赴死,以身家性命成此一表,是为尸谏,陛下还是连看都不愿看一眼么?陛下可知高元帅就戮之时,三军皆呼枉,声撼天地。如此二位将军仍对朝廷一心一意,无半句怨言,唯恐自己阵前丧命长敌之威,不若斩于长安之市,犹可警示众臣。其赤胆忠心可昭日月,竟不得圣心半分眷顾么?”她想起目睹之高封二人被斩的惨烈之状,不由眼眶一红,语带哽咽。
群臣中有与高封交厚者,听她说高仙芝死时将士呼枉,出列问道:“陛下,高元帅虽有失地之责,但罪不至死,究竟为何遽斩之,使三军皆以为枉?”
皇帝本要发怒,被这么一问,想自己未加详查便下令斩杀两名大将,不禁也有些懊悔,一时默然不语。
杨昭因道:“陛下,朝中诸将唯封将军一人与安禄山直面对阵,逆胡情势也只有封将军清楚,覆辙亦是后事之师。况且封将军虽有过失,但对朝廷、对陛下始终是忠心耿耿,其情可怜,其心可嘉,望陛下体恤。”
皇帝不答,他便又道:“正当今日大朝,文臣武将皆聚一堂,将赴前线之士也在其中。不如趁此机会将封将军遗表宣示于众,以作鉴戒。”
皇帝心烦地挥挥手:“就照右相的意思办罢。”
杨昭拜道:“是,容臣宣读。”便来取菡玉手中表疏。
她稍稍一退,闷声道:“封将军败军之将,获罪就刑,遗表怎敢劳动宰相亲自宣读。相爷如此,封将军在地下亦不安心。”
他眼中含怒,嘴角却扯出一抹笑意来:“我钦佩封将军赤诚忠心,愿显其志与众共勉,封将军遗表尸谏不正是这目的?他地下有知,当觉无憾矣。”
也只有他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暗地里做了多少手脚,还能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她心中说不出是愤是哀,生生压下,对他躬身递上遗表:“是下官失言。有劳相爷。”
他便接过,向皇帝一拜,展开朗声念诵:
“中使骆奉先至,奉宣口敕,恕臣万死之罪,收臣一朝之效,令臣却赴陕州,随高仙芝行营。负斧缧囚,忽焉解缚;败军之将,更许增修。臣常清诚欢诚喜,顿首顿首。臣自城陷已来,前后三度遣使奉表,具述赤心,竟不蒙引对。臣之此来,非求苟活,实欲陈社稷之计,破虎狼之谋。冀拜首阙庭,吐心陛下,论逆胡之兵势,陈讨捍之别谋,酬万死之恩,以报一生之宠。岂料长安日远,谒见无由;函谷关遥,陈情不暇。臣读春秋,见狼曋称未获死所,臣今获矣。昨日者与羯胡接战,自今月七日交兵,至于十三日不已。臣所将之兵,皆是乌合之徒,素未训习。率周南市人之众,当渔阳突骑之师,尚犹杀敌塞路,血流满野。臣欲挺身刃下,死节军前,恐长逆胡之威,以挫王师之势。是以驰御就日,将命归天。一期陛下斩臣于都市之下,以诫诸将;二期陛下问臣以逆贼之势,将诫诸军;三期陛下知臣非惜死之徒,许臣竭露。臣今将死抗表,陛下或以臣失律之后,诳妄为辞;陛下或以臣欲尽所忠,肝胆见察。臣死之后,望陛下不轻此贼,无忘臣言。则冀社稷复安,逆胡败覆,臣之所愿毕矣。仰天饮鸩,向日封章,即为尸谏之臣,死作圣朝之鬼。若使殁而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鋋。生死酬恩,不任感激。臣常清无任永辞圣代悲恋之至。”
封常清这道临终遗表不可不谓肺腑之言,满纸赤诚,言哀而意坚,听得群臣莫不唏嘘感慨,曾与他友好者已忍不住落下泪来。皇帝也不好再作无情,好言抚慰一番,含糊退朝作罢。
菡玉身着便服,未及朝散便先退下。她心中抑郁,故意避开人群捡那僻路行走,回到崇化坊的寓所,老远就见小院门前停了一顶熟悉的八抬大轿。她怒火已平,不由生出畏缩退避之意,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站在巷口迟迟不前。
明珠站在院门口,一边盯着院里的人,一边向外翘首盼望,远远看见菡玉回来,喜不自禁地跑出来迎接。真到了她面前,又不自在起来,手触到她的衣袖,又立刻缩回。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菡玉先道:“明珠,这一个多月来苦了你了。我说走就走,也没给你安排一下……”
明珠连声道:“没事没事,我一切安好,只是担心少尹……你的病,都好了么?”
菡玉道:“我此月离京就是回乡去求医,如今已痊愈了。”
明珠日久以来的担心终于放下,不断点头:“那就好,你没事就好了,我就怕……”眼中不由起了泪光,她自觉有些失态,回过头悄悄拭去,指着门前大轿道:“少尹离京,相爷知道么?刚刚他急冲冲地寻上门来……”
菡玉道:“方才朝上已见过面了,你莫担心,没什么事。走,我们回去罢。”她长呼一口气,越过明珠往院门而去。明珠连忙跟上。
杨昭本在院中等候,见明珠突然跑出,也跟随出来,站在门前。他四处寻她不见,正自烦躁,但一看到她便什么火气都没了,只记得这月余来夜夜想念度日如年,责问的话出口也成了关切:“你上哪里去了?也不等我一起回来。”
菡玉低下头:“相爷朝事缠身,菡玉不敢耽扰。”
又是这样,又像以前一样,总是低着头,仿佛卑躬屈膝,骨子里却倔强不肯圆融。他进,她退;他让,她也退,让他什么招数都落在了虚处,始终拿她没有办法。
他叹了口气:“这里面有许多因由。”
她应道:“我明白,相爷行事必有道理。”
“你随我进屋,我细细说给你听。”他指了指房门,转身向屋内走。
菡玉闷闷地低头跟进,随他走入屋内,回身去关门。刚合上门扇,就被他从后搂住,让她立时慌了手脚,无措地去掰他环在腰间的手,身子略得自由,又叫他扳过肩膀,迎面抱住,脸便覆了上来。她慌乱地躲避,站立不住,被他推向背后的房门,咣的一声。她再无退路,到底是让他得了逞,辗转缠绵,一偿这月余来的相思,方才罢手。
“相爷……”她微微喘着气,鼻尖被他抵着,近在咫尺,唇齿鼻间尽是他的气息,小心翼翼的不敢用力呼吸,“你不是说要细细说给我听……”
他轻啄她唇瓣,密如雨丝。“还不够细么?”
她双颊泛红,又有几分尴尬,别过脸推他:“我和你说真的……你别这样……”
他稍微将她放开一些,浅浅搂着。“玉儿,你离开这一个多月,一回来就跟我怄气,我连单独跟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不这样,你能好好听我说?”
她嗫嚅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无奈地叹气。“我就知道,你还没见我的面,心里就先认定我有罪了,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她抬起眼来看他:“难道相爷敢说这件事和你毫无关系,敢说你是清白的?”
他坦然直视她:“没错,是跟我有关。清白两个字怎么写,我早就不知道了。但那是对别人。”
这样的话居然也能理直气壮地说出来,丝毫不觉得亏心。她凄然一笑:“我和别人也是一样的。”
“是么?”他盯着她双眼,“你也和别人一样看我,一点特殊都没有?”
她被他灼灼的目光盯着,无所遁形,气馁地转开脸。“管不起,我还避不起么?”
这个答案终于让他满意,唇角扬起。“原来我在你眼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特殊,你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在乎。”他掐着小指指尖比了一下,“少是少了点,不过,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时。”
她却没有心思和他玩笑,眉头轻蹙:“相爷,不是一句在乎不在乎,就能万事迎刃而解……”
“对我来说,足够了。”他软语劝哄,“好了玉儿,都是我的不对,你别生这冤枉气了。你要什么,我都依你,我行事哪里不合你意,下次我都改,好不好?”
“改不了的,相爷,你已经四十岁了,不是年少懵懂的孩童,是非曲直早在脑中定了型,哪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得了的?就像这次,因你的暗相授受让高封二位将军丧了命,你却丝毫不觉得是亏心事。就算你勉强自己顺着我的心意去做,一件两件能勉强,十件、百件,你都能勉强得来么?”她望着他,语调凄凉,“相爷,你我政见不一,观念有差,实在难以相合。长此以往,矛盾总会胜过包容。有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相爷何必强求。”
“道不同不相为谋,菡玉,你开口闭口都是国事,那我们的家事呢?”他握住她肩膀,“你换了一具身子,就完全变到了以前的样子,就把那些全忘了么?”
菡玉一震,垂眼看向别处。
“你明明都记着。”他轻拥她入怀,“玉儿,你的心思我都懂。要你撇开你那榆木脑袋里的是非对错只和我风花雪月,你定然做不来。我知道你很为难,我会努力去顺应你。”他圈紧了双臂,“但是要我放你,那是万万不能。”
三〇·玉引
天宝十五载的新年,在一片风雨飘摇中到来。战乱延续,前景不明,人心惶惶,京师长安也失了往年的欢庆气象。大年初一安禄山在洛阳登基,自封大燕皇帝,正式与李唐皇室对立,争夺天下。
朔方军尚未赶及,河东河北唯少数郡县不愿投靠叛军,据守孤城。常山太守颜杲卿曾于叛军后方举兵力拒,使安禄山放弃进逼潼关,派史思明、蔡希德分兵一万进攻常山。颜杲卿举兵方八日,守备未完,史思明已带大军兵临城下。太原尹王承业争颜杲卿之功,据为己有上报朝廷,此时不肯发兵相救,坐看常山陷落。常山弹尽粮绝,不久即被攻陷,士卒民众被屠戮者上万人。颜杲卿一门皆押赴洛阳,死于刀锯。史思明攻克常山,以此为据,横扫周边州郡,大肆杀戮,邺郡、广平等十余郡县又落入贼手。唯饶阳太守不肯归降,史思明即率兵包围饶阳,河间、景城派兵救援,都被史思明击退。饶阳若下,则河北再无牵制叛军之力,岌岌可危。
朝廷自顾不暇,唯有分朔方兵救之。皇帝因命郭子仪罢围云中郡,回军朔方,准备助朝廷对抗安禄山主力,收复洛阳。另外派一名将领东出井陉,平定河北。郭子仪荐举部将李光弼,朝廷加为河东节度使,分朔方兵一万前往河北。
安禄山见河北暂平,趁着自己登基称帝,一鼓作气,派次子安庆绪率兵寇潼关。潼关自高仙芝封常清被斩之后由将军李承光暂领,李承光资历浅无威信,难以服众。杨昭便提议请哥舒翰出山,藉其威名对抗安禄山。哥舒翰以疾固辞,皇帝不许,拜为兵马副元帅,将兵八万前往潼关,年后又加封左仆射、同平章事,当初想给安禄山的名位全给了他。
哥舒翰风疾未愈不能治事,将军政大事委托给行军司马田良丘。田良丘优柔不敢决断,又分部将王思礼统领骑兵,李承光统领步兵。王思礼和李承光一个是哥舒翰部下,一个是高仙芝旧部,二人争长互不相让,军令难以统一。再加上哥舒翰治军严厉,不体恤士卒,新征来的市井子弟不堪重负,懈惰无斗志。潼关驻军虽号称二十万,内部却是问题重重,难以与安禄山的大军匹敌。好在这回是安庆绪领军寇击潼关,被哥舒翰险险击退。若是安禄山亲自来袭,后果就未为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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