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上车离开。
杨昭今日穿了一袭宽大的黑衣,离开时脱去,里头才是平常衣冠。菡玉和小玉都穿着斩衰麻衣,杨昭要菡玉脱下,她只是不肯。小玉道:“娘,我知道你现在不方便服丧,我代你多穿三年就是,爹不会介意的。”
菡玉摇头道:“你不必代我多服三年,咱们俩是一样的。”
小玉脸色微变,抿着嘴不说话。被刚刚那几句话一钓,她隐约觉出些什么了,怕自己这么一问真问出不想知道的事来,竟就此沉默。
马车行上一处高坡,秋风扬起帘布,菡玉正望见外头山坡那边远远的一条晶亮玉带,日照下反射出明灿灿的光,映着一旁枫红似火。她脸色剧变,正要看个仔细,车帘却垂下来挡住了她视线。她一时情急,竟扑过去掀那帘子,忘了自己腿脚不便利,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几乎要栽下车去。
“玉儿!”杨昭不意她突然有此动作,只来得及拉住她,“你做什么?”
倒是小玉明白菡玉心思,对前头车夫喊道:“停车!快停车!”
马车停下,杨昭也扶菡玉坐起,她掀开帘子看着远处那条晶亮的玉带,情绪稍稍平复,问道:“相爷,那是条河么?”
杨昭看了看:“那是渭水的支流灞水,就从东郊往东南方向流去的。怎么了?”
“灞水……”菡玉喃喃念着,神色有些迷离,“我想到山那边去看看河边的枫树,可以么?”
杨昭疑惑她刚将父亲安葬,怎么忽然又想去看枫叶,但看她行止神情皆怪异,一时也未多问,只叫车夫掉转马头,越过山坡往河边而去。倒是小玉,听到“河边的枫树”,脸色突变,皱着小眉头愣愣地出神。
不多时翻到坡顶,东面山脚下蜿蜒而过的灞水便一览无余了。河边是大片的枫树林,正是如火如荼的季节,一直烧到山上来。灞水枫林,与吉温的墓地只隔了一个山坡,背面而居。
“原来离得这样近……”菡玉低叹道,语中无限凄楚。
马车一直行到河边停下,菡玉下了车,杨昭扶着她,小玉却还坐在车上发呆。菡玉回头唤道:“小玉,你也下来罢。”
小玉一反常态,任他俩亲密依偎:“我、我不喜欢枫树,我不想看。”
菡玉像是下了决心一般,语气坚定:“小玉,你下来,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小玉猛摇头,菡玉却坚持地站在车旁等着她。小玉磨蹭了半晌,还是下了车,低头跟在他们后面,眼光有些慌乱地四下打量。
野生的枫树比人还高,好在长得疏落,可在林中行走无碍。这些低矮的枫树丛中,却突兀地插了一棵松树,仿如鹤立鸡群,巨大的伞盖状枝叶铺陈开来,遮住阳光雨露。树下松针如毯,竟是个天然的凉亭。
菡玉向着这棵松树而去,到树下时已有些气喘。杨昭道:“玉儿,坐下休息一会儿罢。”
菡玉摇头,倚着他肩膀站着,对身后落下他们一大截的小玉道:“小玉,你可认得这棵树?”
小玉愣住,呆呆地望着那棵树,似是忆起了什么,目露惊惧。
“这里就是爹和娘初次见面的地方,娘以前带你来过的。”菡玉缓缓道,“你还记不记得娘在这里对你说了什么?”
小玉猛然瞪大了眼。娘对她说了什么?“我第一次遇见你爹,就是在这里……”然后呢?然后又说了什么?脑海中答案仿佛呼之欲出,却是她最不想听到的。
菡玉却不再追问她,又往前走了几步,望着不远处的灞水:“就是这条河,沿着河往上游去十几里地,就到咱们家当初住的地方了。小玉,那天下着雨,你一个人沿河岸走了半天才走到这里,你还记得么?”
小玉捧住脑袋,幼小的五官全挤在一处。
“还没有想起来么?你那时候还那么小,才四岁,记不得是正常的。”菡玉指着树林尽头的河岸,“那边有块大石头,你找到她的时候,她就躺在上面……”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小玉捂住耳朵大叫起来。她想起来了,想起一些来了。娘带她到这片树林里,指着那棵大松树对她说:我第一次遇见你爹,就是在这里。又说:要是时光能停留在那时候就好了……小玉,将来我死了,你就把我葬在这树下。然后第二天,第二天……
头好痛……眼睛好痛,眼里全是水,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嗓子好痛,一直不停地喊,好像塞了一团沙子般说不出话来;脚好痛,走了那么远的路,又拖着四岁的孩子根本负荷不了的重量;手也好痛,没有铁锹,就用树枝挖土,到后来就靠双手,十个指甲全部翘起,指缝里塞满了泥土……她挖了好大一个坑,做什么用的?眼睛被水糊着,看不清,她努力睁大眼,只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小玉抱住头大声尖叫!不要想起来,她不要想起来!娘没有死,没有死!
菡玉和杨昭只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叫声,嗓子都喊破了,赶到她面前时,她两眼一翻就往地上倒去。菡玉急得连唤:“小玉!小玉!”
杨昭道:“别急,只是晕过去了。”
菡玉悔得直摇头:“都怪我,她还这么小,好不容易忘掉的事我却硬要她想起来,我不该这么心急的。”
“十四岁,不小了,该知道的事总是要知道,回避不是办法。”杨昭叫车夫过来抱了小玉,自己搀扶菡玉回到车上。
小玉许是受了太大打击,加之身子虚弱,晕厥之后一直昏睡,回到别苑时仍未醒来。杨昭派人去请了附近的大夫,只说体虚所致,修养两日便无碍,开了一些安神补气的药。菡玉哪里放心得下,守着病榻寸步不离。杨昭劝她去歇息,她也不肯。
“玉儿,若不是确信你云英未嫁,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她的亲娘了。她又不是什么大病,有下人守着就行了,你自己身体又这个样子,还不回房去睡?”
菡玉道:“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是独自一人,流浪漂泊孤苦无依。那时候最想要的便是一点关爱、一点温暖,旁人小小恩惠也是雪中送炭。以己度人,小玉现在有我在她身边,自然能对她好就尽量好一些。”
他却听出她话中不对,问道:“岳父不是一直健在,为何你会流落在外?”
菡玉正要回答,小玉突然发起噩梦来,手足乱舞,口中糊里糊涂地说着梦话,甚是惊惧。菡玉连三安慰,抱着她拍了好一阵,她才渐渐安静,却还是睡的不安生;菡玉一放开她,又不时被噩梦所扰。菡玉索性和衣睡在她旁边,像哄小孩似的抱着她安抚。
屋里寂静无声,隐约有一点蚊吟似的低微声响,断断续续。他仔细去听,才听出那是菡玉在哼着小曲。她不擅唱歌,调子哼得歪七扭八,声音又小,他费了好大劲,才听出她哼的是那首镇魂小调。
这首曲子的确有安神定心的作用,不一会儿小玉便安静了不少,只偶尔动一动。菡玉自嘲地想,大概是自己唱歌太不着调,以致未能让小玉熟睡。她偶一回头,发现杨昭不知什么时候已出去了,屋内只剩她和小玉二人。
她忙了一天也有些累了,便抱着小玉闭眼假寐。刚眯了一会儿,忽听屋外传来一阵迂回婉转的笛声,略带低沙,奏的正是她刚才哼的镇魂调。她心中一动,睡意顷刻便没了,听那悠扬的小调一遍一遍重复,仿佛又回到当年,那人……也是这样月下吹笛,她静静地在墙内听着,虽不见人,却也满足无比。
正听得入神,笛声却突然停了,接着门吱呀一声推开,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中还拿着那管碧玉短笛。他走到床前,看了看床上的人,低声道:“睡熟了,走罢。”把笛子往怀里一揣,伸手便抱她起来。
小玉已然熟睡,发出轻微的鼾声,很是香甜。她还想多陪一会儿,他却不让,硬抱着她出了门,往她房里去。
两人走在廊上,他突然问:“你那管笛子呢?”
她正在想别的心事,抬头道:“什么?”
“你不是也有一管跟我的一模一样的玉笛。”
“是啊。”
“拿出来,我们换。”
菡玉一懵:“换?”
“我送你的莲花玉佩被你扔了,”他低头扫她一眼,“正好咱俩都有一管玉笛,模样又相同,这也是一种缘分,不如就以此为信物互赠。”
她这才明白他是向她索要定情信物,不由一阵尴尬,讷讷道:“我的笛子……是他人所赠,不便转送。而且……”
“谁送你的?”
“是……”她犹豫了一下,“是卓兄。”
他突然脚步一停,脸没在阴影中看不清楚,只听见声音十分不豫:“拿来!”
“他就留给我这件东西,实在是……”她未听他出声,但是这么靠着,已能感觉到他的怒意,忙温言安抚,“相爷若真想要信物为凭,改日我再寻一个更合适的赠予相爷……”
“我就要这个!”
菡玉见他闹起脾气,只得以实相告:“相爷,其实我的笛子……已经没了。”
他低头看着她。她解释道:“相爷可还记得那次在相府花园中,你手执此笛,突见白光耀目,笛身发烫,将咱俩手都烫伤。就是那次没了。”
这件怪事他当然记得,一直不解。“什么叫没了?那白光又是怎么回事?”
“没了就是……”她嗫嚅着,“消失了。”
“消失了?!什么意思?”他愈发疑惑,提高了声音。
“因为……”她考虑着措辞,“因为我的笛子,就是你的笛子……”
他的眉毛打成两个结,这个答案只使人更摸不着头脑。菡玉正想如何解释好,身后忽然传来蹬蹬的脚步声。小玉披了一条毛毯追过来,一边嘴里喊着:“娘!娘!”
菡玉心思立刻都转了过去,挣开他的怀抱下地,接住小玉,忧心道:“小玉,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但看见小玉醒来,还是松了口气。
小玉低着头,沉默片刻,才低声问:“娘……你到底是不是我娘?”
菡玉柔声道:“你都想起来了?”
小玉点点头,又连忙摇头,伸手抱住她不放:“娘,你别再离开我。”声音里带了哭腔。
菡玉也不想她伤心,但她既然自己想起来了,也能承受得的住,不如此时一并跟她说了。还有刚才杨昭的疑问,是时候向他坦白了。
“小玉,咱俩见第一面时我不就说了,我不是你娘。你也知道娘早就死了,只是不肯相信,不肯面对,故意要忘记。娘投的灞水,就是白日里咱们看到的那条河。你沿着河找她,走了十几里地,在那片枫树林边发现了她的尸身,也是你自己一个人掘土把她埋了。为此十个手指甲掉了八个,过了半年才长回来。这些你都想起来了是不是?”
小玉眼里噙了泪水:“你是娘还魂过来的么?”
菡玉笑得凄楚,也几乎落泪:“傻小玉,人死不能复生,哪里来的还魂之说。”
“那你为什么都知道?我是一个人去的,这些只有娘才会知道!还有你、你为什么和娘长得这么像?”
“谁说只有娘才知道?”菡玉忍住泪笑道,“小玉不也知道么?不也和娘长得很像?”
杨昭在一旁听得双眉愈蹙愈深,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不是她姐姐?”
菡玉未答,小玉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是爹娘第一个孩子,哪来的姐姐?”她盯着菡玉的脸,声音有些发抖:“你……你究竟是谁?”
你究竟是谁?菡玉依然在笑,泪水却从眼角滑了下来。“没错,我不是你娘,也不是你姐姐,我不是你的任何亲人……因为,”她哽咽道,“我就是你,小玉,我就是你。”
小玉瞪大了眼睛,茫然失措,竟忍不住去看杨昭。他也和她一般震惊,双眼却是眯起,牢牢锁住面前背对他的人。
吉菡玉,她说这也不是她的本名。原来她早就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只是他未曾察觉。吉菡玉,吉、韩、玉——吉温和韩素莲的女儿,小玉。
二五·玉蕴
菡玉腿脚不好,病情日重,上半身也日渐虚退,便是坐着也觉得费力了。杨昭便命人将马车上坐凳撤去,铺上软褥,如床铺一般,让她得以躺靠歇息。马车晃得人有些昏昏欲睡,她闭目养神,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追着她,盯着她,笼着她,让她心绪不宁。
她睁开眼,果见他曲腿坐在侧前方,一脸阴郁,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她叹了一口气:“相爷,你有什么想问的,就直说罢。”
他挪到她身边来,伸手揽她入怀,只是紧紧抱着,半晌也不说话。菡玉身子有些僵硬,不适地动了动:“相爷……”
“玉儿,”他开口道,声音有些低哑犹疑,“你真的是……二十岁时的小玉,六年之后的人么?”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不知为何,身子软化下来,任他抱着。
“六年后,不知我是何模样?”
菡玉心里一落,没有说话。
他自嘲地一笑。“我怎么忘了,第一次遇见你时你就说了,我活不过四十岁,将毙命乱刀之下,死无全尸。六年之后当然是一堆白骨了。”
她心中无由一痛,急道:“相爷,那是我记错了,随口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记错了,看来我还活得过今年。那是明年?还是后年?”
明年,明年这个时候,他就也不在了……思及此,她心头顿如被利刃绞了一刀似的,不禁想伸手去回抱他,但终还是忍住。“你……不会有事的,既已预知,便可防患于未然。”
“生死于我,本是无所谓的。玉儿,早些我就对你说过,我出身寒门,因椒房之亲而至此高位,全凭运气使然,谁知道哪日老天便将我运气收回去了。人生在世,但求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朝如何。但是,”他无奈地一笑,“现在不一样了,我有了在乎的事,有了在乎的人,我舍不得了。”
菡玉不知如何作答,低着头不说话。他拥着她,下巴轻搁在她头顶:“玉儿,以前你总是什么都瞒着我,不肯对我坦诚以待。现在你都告诉我了,也和我……亲密如夫妻,但我从来没有觉得你离我这么远。”
是啊,这么远,隔着二十年的岁月。
“这几年我特别怕老,因为你一直是当初的模样,青春常驻,我却一天一天衰老下去,我真怕别人说我都可以做你爹了。原来……我真的比你爹还老。”他语气故作玩笑,却带着苦涩,“小玉那丫头,我真不敢想象,我居然会为她神魂颠倒。如果你不曾回来,我和她就算面对面,也不见得会说几句话罢。”
如果她不曾回来……原本她也没有想过,居然可以回到过去,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救回已经死去的人,都是因为……脑海浮出没有面容的黑色身影,心中柔软的角落被刺痛,又变回坚硬。“本是不会有的缘分。”
他心头一凛,低下头来看她。
“倘若不是有人送我回来,我和你根本不会有今日的缘分。相爷,”她抬头迎视他,“你知道是谁送我回来的么?”
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字,他皱起眉。
她转过头去,看着窗外。“要逆转时间,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舍却自己性命,才将我魂魄送回二十年前,自己却……消失了。”
“消失?”
“对,”她咽下泪意,“就像他给我的那支笛子一样,消失了。魂飞魄散,不得超生,从此以后天上地下,都再没有这个人了。”
他双眉愈发深蹙。他知道她的性子,有人如此对她,就算是萍水相逢也会惦念一辈子,何况那人还是她的……心上人。
“相爷,我欠他的何止是一条命?如果只是性命,来世尚可报答,但是……”泪水终还是忍不住滑落下来,“没有来世,没有以后了。我只有这一生,可以相报。”
“用这一生报答他?”他倾身向前,手指着自己胸膛,“那我呢?一辈子都给了他,你拿什么给我?”
“相爷的情分,菡玉无以为报,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