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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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调-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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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你去求他!”他面色转厉,“我还不知道他的心思么?他其实有证据的,但是没有拿出来,故意弄得模棱两可,他就是等着你去求他!等着你送上门去,以此要挟,任他予取予求!韦太守是个诱饵,他设了圈套引我入瓠,而我又何尝不是另一个饵?他从来不曾把我这个政敌放在眼里,他这样费尽心思地害我,还不是为了……为了……”他气极怒极,实在说不出自己被人陷害只是因为妻子遭人觊觎,恨恨地别过脸去,咬牙切齿。

菡玉尴尬万分,嗫嚅道:“右相他……何至于此……还不是因为你明里是安禄山那边的人,才千方百计除你。七郎,是你多心了……”

“我也希望只是我多心,”他笑得凄然,眼里却是满满的恨意,“可是,素莲,你心里想必也早就有数。”

菡玉握住他的手:“七郎……”自己心头也是百味陈杂,一片纷乱,更不知如何安慰他好。

吉温静默片刻,怒气稍平,反握住菡玉双手:“素莲,你不能再呆在他身边了,你跟我走吧,你、我、还有小玉,咱们一家人,远离这是非之地,好不好?”

她摇了摇头:“不行,我还有事没有办成……”

“你是指安禄山么?”他双眉微蹙,“素莲,你不过是个妇道人家,为何要掺和到这朝廷中来,还非要取安禄山的性命?你离开我的那几年里究竟碰到了什么奇人异事?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啊。”

菡玉含糊道:“这……实在是一言难尽。”

他也就不再多问。“说来说去,都只怪我没用。既不能救你脱离杨昭,也不能助你除去安禄山。素莲,”他沉下声来,凑近了她,“安禄山已有异动,只怕安分不了多久了。陛下赐他的郡王府内,平时只有一些仆佣看管打扫。其实那些下人里头,好多都是他的门客,与其子安庆宗一起留京做他的眼线。上月他刚刚授命安庆宗等人查探京城地形和禁军守卫分布,绘制成图,想趁着明春献捷之际带兵袭京。你若是能在安庆宗成图送出之时,把这些地图缴获,就是安禄山意图谋反的明证。”

菡玉肃容道:“此事当真?”

“安庆宗身为质子,范阳有什么消息命令都是先送到我这里,再由我传给他,假不了。”

如果能拿到安禄山谋反的实据,陛下就不会再说她信口雌黄,许能一举铲除这个祸根。明年春天,还来得及,还来得及……“你知道确切的时间么?”

吉温答道:“说是四月底送出,入京大约是五月末、六月初。”

菡玉点了点头,手心里微微出了些汗。吉温又道:“安庆宗在京为质子,王府几乎没有卫兵,你现在又是京兆少尹,可调动京兆府数百衙差,不必依靠杨昭也能办成这件事。这也是我能替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菡玉回过心思:“七郎,还是不成,你不能去澧阳。”

吉温自嘲地苦笑:“陛下的旨意,还能挑三拣四不成?澧阳地处荆楚鱼米之乡,也是不错的地方呀。”

菡玉问:“七郎,你可还记得赞善大夫杜有邻?”

吉温面露愧色,点一点头。杜有邻是太子杜良娣之父,其婿柳勣与妻族不协,便散布岳父谋逆的谣言,翁婿两人一同下狱受审,结果都受刑不过,被吉温杖死狱中,不了了之。这已是天宝五载的旧事了。

菡玉道:“澧阳上属澧州太守杜邕正是杜有邻之子。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到他下属郡县任职,只怕……只怕会有杀身之祸啊!”

吉温道:“这我也打听过了。杜邕为人尚称刚直,其父之死,罪魁当属柳勣,不能完全怪到我头上。他对我固然有怨恨,但应不至于会故意害我,我小心行事便是了。”

菡玉急道:“七郎!我……我曾为你卜过一卦,此次南行会有血光之灾!你千万不可大意呀!”

他微微一笑:“素莲,这你可蒙不了我。别人都道你进京前是衡山中的隐士,号莲静居士,有诸多异能。但我知道得清楚,你一直和我在一起,怎会是衡山隐士。你哪里会卜什么卦?”

“七郎!是真的,你且听我一言罢!”

他挑起眉:“那你倒说说看,究竟是什么血光之灾,我也好及早避开。”

菡玉努力思索,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急得敲自己脑袋:“我……我不记得了!好像不是澧阳,要再往南,那里气候比澧阳热很多,农户都栽种荔枝……”

“那就是岭南了。”他拨开她的手,“你这卦还真奇怪,算不出时候地点,却能算出农户栽种荔枝。”

菡玉见他不信,愈发着急:“七郎!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个……卦很准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千万不要再往南去!”

他握着她双手,包在自己掌中:“好了素莲,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我信你,我会安安分分地留在澧阳,不再往南去了。”他拾起她的手来,放到唇边轻轻一触,“我就在澧阳等你,哪儿也不去。等你办完了事,就来澧阳找我和小玉,咱们一家人团聚,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她眼眶微湿,哽咽着点头:“好,我一办成立刻就去。你凡事小心为上,若真有什么为难就派人送信给我,我好歹能帮上点忙……”

他却摇头:“素莲,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要去求杨昭,千万不要求他,不要让他有任何机会要挟你,知不知道?不然,他一定会……”他说不下去了,只握紧了她的手,幽幽叹了一声,“其实最让人放心不下的,还是你呀……”

她低下头,看着身边的小玉。孩子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哭出来,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抱住她,脸埋进她腰间,只看到她瘦小的身子微微抽搐,隐约可闻隐忍的抽泣声。而七郎,虽是七尺男儿,也不由两眼泛红。

小玉,七郎……为了他们,让她做什么都可以……脑中来来去去转着七郎的那句话,千万不要求他,不然他一定会……她又想起杨昭那肆无忌惮的眼光,仿佛自己是他利爪下的猎物,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随时都有被撕碎的危险。她感到自己仿佛身处漆黑的深夜,摸索着一步一步往前走,不知下一步是不是就会一脚踏空,坠入无底深渊。然而远处忽然又燃起了一星光亮,照见安禄山的脸,混着血光和狼烟,让她立刻又生出满腔的勇气来。

一八·玉激

京城这边安庆宗暗渡陈仓悄悄准备,范阳那头安禄山也是蠢蠢欲动,渐露端倪。天宝十四载春二月,新年刚过不久,安禄山便遣副将何千年入朝奏事,以胡人作战勇猛、以胡治胡为由,请求以蕃人将领三十二人取代汉人将领。此前他为笼络人心,破格提拔手下将领,越级嘉奖,于中受益的有百千人之多。这回又把手下汉人将领换成与他同出身的蕃人,更是让他所领的军队全然向着他,巩固内部势力。若有朝一日他举兵反叛,汉人将领或许会出于对唐皇李氏的忠心而不听他号令,蕃人将领却不会有此顾虑。叛唐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以胡治胡是皇帝自己想出的主意,对待胡人向来是此政策,因此皇帝仍然不疑,立即准奏,命中书省立下敕书,皇帝亲自签署,并发给何千年委任状,带回范阳加以任命。左相韦见素知中书省事,朝上皇帝下的命令,当日下午便要韦见素奉上敕书。韦见素情知此举无异于为虎作伥,想要劝阻,无奈自己势单力孤,无力回天。他再三推托,才让皇帝勉强同意延至第二日,争得半日转圜余地,立刻赶往尚书省院来向杨昭求助。

刚进省院,正好撞见菡玉急匆匆地从旁边走廊上出来,看见他过来行了个礼,问声安好,便又侧身疾步离开。

韦见素心里没底,正自忐忑,也是病急乱投医,一把拉住她:“吉少尹,遇见你正好,随我一同去见右相罢。”

菡玉因怕见杨昭,偶尔一次回文部叙职都是故意避着他,悄悄而来匆匆而去。这回她也是刚办完了事着急走,不想碰见韦见素,竟要拉她去见杨昭,连忙摇头:“左相见谅,下官……下官在京兆府那边还有要事须办,得尽快赶过去,下官先行告退……”

韦见素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能帮忙的,哪里肯放,死死攥着不松手:“少尹,我这回有事要求见相爷,只怕相爷不肯。你陪我进去,也好帮我说话。”他虽当上了左相,可一点都没有和杨昭平起平坐的自觉,还是和原来一样软善可欺。

菡玉道:“下官哪能帮左相说上什么话。”只想抽身快走。

韦见素转念一想,道:“我来寻右相,是要向他求教有关安禄山的事。”

“安禄山”三个字果然吸引住菡玉的注意,她停下步子问:“安禄山?左相有何事要求助于右相?”

韦见素放开她道:“安禄山副将何千年奏请以三十二蕃将代汉将,你也知道罢?”

菡玉点头:“不就是今天上午的事,我正想着怎么劝诫陛下收回成命呢。”

韦见素道:“那还不赶紧随我去见相爷,再晚可就来不及了!陛下命中书省立进画,我好不容易才拖到明日交付,趁此机会劝说陛下。我一人人微言轻,陛下未必肯听,才想来请右相助力。”

菡玉道:“如此是刻不容缓,下官也定会为左相尽绵薄之力。只是右相此刻恐怕不在省院内……”她就是打听了杨昭去了兴庆宫视察修缮工事,才悄悄过来的。

话还没说完,院门处便有了响动,杨昭只身一人大步流星地往院内走来,看到韦见素和菡玉站在院中,立即顿住,脸上似乎有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一闪而过,转瞬便换上客套的笑容:“左相怎么突然有空来尚书省走动了呢?”

他刚站定,身后又有一人追来,气喘吁吁地喊:“相爷,你慢点,还来得及……”正是他贴身的仆从杨昌,追到他身边才发现院里还有旁人,立刻噤声退后。菡玉瞅他一眼,见他表情虽不动如山,脸色却微微泛红,几缕汗湿的发丝粘在鬓边,好像刚刚急跑了好大一段路似的。她还想细看,冷不防他视线向自己投来,目光如炬,立刻低下头去。

韦见素还是像以前一样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下官是有一事有求于相爷,才冒昧前来打扰。”

“有求于我?左相实在是太客气了,你我还说什么求不求的呢?”他转而去看菡玉,“那吉少尹呢?你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放着文部的职务不闻不问,今日突然大驾光临,不会是有事需要我效劳才想起我来了罢?”

菡玉被他一刺,因着那句“有求于我”,又想起七郎临走前嘱咐她的话,低头拜了一拜:“下官才能低微,一身难料两职,是以荒疏了文部的事务,一直倚靠右郎中照拂。今日是偶遇左相,听他说起安禄山以蕃将代汉将之事,也想搭个顺风船,一并听听右相的意见,倒不敢因私劳烦相爷。”

杨昭也不指望她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指了指尚书都堂的门:“里头说话。”

三人进了都堂内室,韦见素开门见山,将安禄山所求、皇帝急令说了一遍,准备明日觐见时进谏劝诫。“安禄山久有异志,这次又提出此等要求,反意已明。明日我入宫面圣,当极力向陛下陈言,若陛下不听,相爷再继续劝说,以为襄助。不知右相意下如何?”

杨昭却不答话,觑着菡玉:“这事吉少尹也有份?”

菡玉道:“下官当然愿鼎力相助左相,不可让安禄山阴谋得逞。只可惜下官职分低微,说的话没有分量,先前也曾多次进言安禄山有反状,陛下从来不听。但右相就不一样了,陛下尽以朝事相付,可谓信爱有加,放眼朝中,谁人能出其右?便是安禄山本人也及不上右相在陛下眼中的分量。左相若得右相在后协助,便是只言片语,也好过我等说破嘴皮。”

杨昭还是头次听她这么奉承夸奖自己,扯出一抹笑意:“少尹言重了。我还从来不知道在少尹眼中我竟有这般了得。好,既然少尹都这么说了,我哪有再推拒之理。就按左相之计,明日咱们三人一同进宫见驾,跟陛下说说这件事情。”

韦见素喜出望外,心道幸亏把吉少尹叫上,就知道有他出面,右相定会答应。菡玉却是心中一凛,没想到他把自己也拖上了。但是转念一想,自己何尝不想阻止陛下再纵容安禄山,原本还没有进言的机会,与左右相一起倒是因利趁便。于是也就答应下来。

第二日韦见素协同杨昭、菡玉三人一起进宫,入见圣驾。皇帝本是等着韦见素带敕书来签署,一见他两手空空,身边还带了两个人,心里头便明白过来了,笑道:“韦卿,昨日下午让你拟好敕书,你却推三阻四拖到今天,让朕干等着。现在仍没看见敕书的影子,你不会是还没办好,怕朕怪罪你,就故意拉杨卿和吉卿来帮你说情罢?”

韦见素背上一凉,皇帝虽是谑笑的模样,却叫他暗生冷汗。皇帝先给他铺个台阶,他若是不识抬举,只怕要触怒圣颜。他侧过脸看了看身边的杨昭,他半眯着眼,表情冷淡,不知在看何处;他又回身看了一眼菡玉,她站在他身后,双眉紧蹙,目光却是坚定地盯着自己。他顿时生了勇气,清清嗓子,回奏道:“启禀陛下,这敕书臣并非来不及写,而是实在写不下去呀!”

皇帝敛起笑容:“你堂堂当朝宰相,连区区一纸敕书都写不出来?”

韦见素硬着头皮道:“安禄山领东北三镇,厉兵秣马蓄藏兵锐,其麾下精兵天下无人能及。他胡人出身,少有战神再世之名,诸胡莫不敬畏。现今三镇军中胡汉杂处,相互制衡,尚可相安无事。若以蕃将替代汉将,三军胡人居主,则禄山一声令下,军中莫敢不从。届时还有谁能牵制住他呢?”

皇帝道:“将帅治军,本就该上下一心,方能百战百胜。若是将帅的命令下属都敢不遵从,处处牵制,不就成窝里反了,哪还能一致对外全力杀敌?”

韦见素道:“陛下所言极是,将士的确该同心戮力,方能制胜。这‘同心’,同的就是保家卫国、效忠陛下之心,而不是效忠将领,否则……”

皇帝反问道:“卿的意思莫非是禄儿要造反?”

韦见素拜答:“臣只是劝陛下防患于未然。”

皇帝冷声道:“朕虽要守护这祖宗传下来的江山,但也懂得体恤臣子,知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朕能稳坐这太平江山,靠的是满朝文武辅佐协力,若是因为哪个文臣手里掌了大权、哪个武官手下兵力雄厚就妄加猜疑,削职夺权甚至害其性命,那还有谁肯为朕效忠?天下十五道,哪一处不有士卒护卫镇守,哪一处不是将帅统领管辖,朕要是都去猜忌怀疑,成日也可以不必做其它事了。”

韦见素对道:“普通将领所辖不过数千人,多不过万余,不足为惧。如今安禄山麾下军士足有十万之众。这么多的人,又都是雄绝天下的精兵,同时听命于一人,难道陛下不害怕么?”

皇帝大怒,拍案而起:“大胆!你身为宰相,本该以德度处世,天下人对‘宰相’这二个字是何等景仰?你却在朕面前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用这等诡谲阴险的话语来恶意中伤忠臣良将,哪有半分宰相的德行可言?”

韦见素吓得跪倒在地:“陛下息怒!是臣一时情急失言,陛下恕罪!陛下恕罪!”一边叩头一边向杨昭使眼色。

杨昭却不按约定继续劝诫,反而落井下石责怪起韦见素来:“韦相,当初陛下曾有意拜武部侍郎吉温为相,但因吉侍郎德行有亏,而你素有雅名,才转而加你左相之职。谁知你一着急起来竟然大失仪态身份,对陛下说出如此无礼的言语。”

韦见素瞠目结舌,连叩首求饶也忘了。

一旁菡玉上前一步为韦见素辩解:“陛下,韦相在朝任职十余年,为人和雅,众皆德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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