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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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调-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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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玉了然,并非杨昭恶待明珠,他从未将明珠放在心上,而裴柔善妒,见杨昭带回来个美人,便刻意为难。这回要赶她出去大概也是这原因,吃了芸香一堑,便把府里有些姿色的年轻丫鬟全都遣走。昨晚就有几个丫鬟来跟小鹃道别说要回乡去了,原来是这个缘故。

明珠对裴柔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裴娘子,求求你让我留下罢,我下回绝不再犯错了!我对相爷、娘子绝无二心,只求能留在公子身边,哪怕是做牛做马,我也甘愿!求娘子成全!”

菡玉心酸不已,蹲下去扶着她,柔声道:“明珠,都是我不好,叫你吃了这么多苦。”

明珠道:“明珠本以为此生无望,谁知竟能再见到公子,明珠死也无憾了。”珠泪滚滚而下。

裴柔听她俩话语已约略明白是怎么回事,眼珠一转,上前扶起明珠,笑道:“正好,吉郎中院里只有一个小丫头,还缺个主事的。明珠姑娘聪慧伶俐,又和郎中是故交,不如你就到郎中那边去伺候罢。”

明珠大喜过望,连忙叩谢:“多谢娘子!”

裴柔拍了拍她的手:“都是我任人不周,让明珠姑娘吃苦受累,此番就当是补偿。姑娘不会怪我罢?”

明珠道:“娘子对明珠恩同再造,明珠感激不尽!”说着又要拜,被裴柔扶住。明珠依着菡玉,喜不自禁,一改方才的愁容,连枯瘦苍白的脸庞也现出光彩来。菡玉满心歉疚,哪里还管得着明珠到她身边会不会有所不便,只想着她可以不再受苦,也十分欢喜。

裴柔一箭双雕,也得意得很,笑容满面地回到杨昭身边,说:“相爷不用担心吉郎中留在咱们家里会耽误终身了,说不定还能因此成就一段良缘呢!”她偷偷瞧杨昭脸色,却见他不动如山,毫无表情,不由疑惑,心想他不该是心生醋意才对,难道真是跟那姓吉的一刀两断了?如此想着,更加心喜。

裴柔遣人带明珠下去收拾,搬到菡玉院里去,又赐了她一些布匹衣裳。不多时三人到了书房,杨昌已在门口候着,见了杨昭,禀报道:“已经派人去请了,不一会儿就会到,相爷先进去歇息片刻罢。”

杨昭点点头。裴柔道:“那不妨碍相爷了,妾先告退。”

杨昭见有杨昌在场,便放她走了。与菡玉前后走进书房,两人干坐着,谁都不说话。菡玉心平气和,坐得端正;杨昭却有些心浮气躁,拿起桌上的书卷来翻阅,看了几眼又放下,换了别的也一样看不进去,把东西往桌上一扔,怒道:“怎么还不来?还要我等他们?”

这才多一点的功夫啊,换件衣裳还不够呢。杨昌暗忖,瞥了一眼杨昭,低首道:“那我再去催一催。”说着便要告退。

杨昭却又抬手叫住他:“不用了,你留着,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罢。”

杨昌看他心神不定的模样,心中明了,又道:“那我去给相爷沏壶茶来。”

“叫你留下就留下,乱跑什么!”杨昭抬高了声音。

杨昌应了一声,乖乖站着不动,心想,所谓自相矛盾,大概就是相爷现在这个样子。

又沉默了片刻,就一个杨昌在场,杨昭终究还是忍耐不住,开口问道:“吉郎中,这回安禄山入朝,你有何看法对策?”

这话问得如此笼统,她要是能直接回答上来,今天也可以不必商议了。她想了一想,还是把心中思量已久的事说了出来:“相爷,其实你并不需要和安禄山对……”

她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你以为我和他对上就是为了一点意气么?吉菡玉,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无利可图的买卖我是不会做的。一山容不得二虎,宰相边将不能俱重,我和他,不过是权利之争。”

菡玉闭口不再多言。

所谓不打自招,大概也就是相爷现在这个样子。杨昌心里挣扎着,他出去是成全相爷,不出去也是成全相爷,到底要成全哪个好?

一一·玉惑

天宝十三年正月初三,安禄山应召入朝,初四便抵达华清宫觐见皇帝。这倒是出乎杨昭的意料。他屡次进言安禄山有反状,两人水火之势已昭然若揭,年前更是调集潼关兵马入京,将长安城内大半兵力掌控于手中。再加上安禄山反意渐明,在此情形下,他料想安禄山必不敢进京,因此向皇帝进言说,若试召之入朝,安禄山必不会来。

菡玉大抵知道杨昭的打算。在京盛势以待,若安禄山生惧不来,那当然就落了心虚有鬼的话柄,告他谋反有了凭据;若他敢来,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这机会把他除去。

皇帝听了杨昭奏议,下旨令安禄山入京。谁知安禄山丝毫不惧,立刻奉旨进京,让杨昭这一招一上来就落了空处。

安禄山在皇帝贵妃面前一向示以愚鲁痴顽之态,骗取他们怜爱欢心。这回面对杨昭的两面夹逼,也不若常人似的费尽心思去明争暗斗,一见皇帝,就痛哭流涕地诉说自己因功高而为右相所不容,这次进京到了他的地盘上,恐怕要被他害死。皇帝本就不信杨昭说辞,安禄山慨然进京,愈发深信不疑,见他如此情状,不由对这“禄儿”又心生怜爱,留在身边常侍左右。从此杨昭进言凡是有贬抑安禄山的,皇帝都听也不听了。

安禄山擅长的就是讨巧卖乖,留在皇帝身边,把皇帝逗得龙心大悦,对他赏赐不尽。安禄山更是厚了颜,将自己的痴憨耍了个十成十,心中有所贪图,也不避讳,向皇帝直言要求,皇帝对他竟也千依百顺。

这日下午,菡玉忙完了文部的琐事,天色已晚,准备回住处去。出到院中,往尚书都堂那边看了一眼,正看到屋内掌上了灯,似乎是要挑灯夜作了。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往院门走去。

刚出门口,斜里突然蹿出一人,帷帽遮面,形迹鬼祟,把她拉到墙角僻静处,口中连道:“吉郎中,碰见你就好了!”

菡玉仔细一看,认出那人是高力士手下的一名小黄门,时常来传话的,忙问:“大官,陛下有什么旨意下达么?”

小黄门道:“这倒没有,陛下正在两仪殿呢,要为东平郡王论功行赏,分身无暇。”

皇帝这时候本应该在后宫用膳休养,却突然跑到两仪殿去给安禄山行什么赏赐,还劳动高力士暗地派人来通知杨昭,定是要绕过右相决议什么大事。

菡玉皱起眉。一般的赏赐何必到两仪殿去专议。安禄山,陛下又想给他加什么职权?还要瞒着杨昭?

小黄门又道:“小的不便在此行动,就劳烦郎中转告右相一声,时间紧迫,小的得赶回去复命了。”

菡玉道:“下官立即去禀报右相,有劳大官了,路上走好。”

小黄门看了看四周,拉好帽子急匆匆地走了。菡玉立即调头回省院去告知杨昭,她一心想着这是公事,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径直闯进尚书都堂里间。

书案前的杨昭从公文中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她:“吉郎中,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是你说来就来的么?未经通报擅闯,该当何罪?”

菡玉一愣,到嘴边的话就噎住了。屋里其他几个人一看不对,纷纷借故离开。

生疏的气氛扑面而来。她站在门廊边,只见他冷淡疏离的目光从她脸上一扫而过,又落回自己面前的卷册上,手里的笔却提着,不耐地晃动,不落下去。

差点忘了,她已经……不再有在他身边任意行走的特权了。她盯着他手里晃动的笔杆,喉间像塞了一团草,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塞得满满的,言语也是不能。心里头却空落落的,寻不到一个实处,好似所有的东西都化作了那团草,堵住了喉口,隔绝了内外。

他终于甩开笔去,抬起头来问道:“有事?”

她定定心神,走上前去毕恭毕敬地垂首作揖,答道:“禀相爷,高将军刚刚派人来传话,请相爷务必立刻进宫一趟。”

“高将军?”他皱起眉,“知道是什么事么?”

“说是陛下在两仪殿计议如何为安禄山加封赏。”

“哼!”他一甩袖站了起来,“陛下还真是宠这个干儿子,上次是封王,这次是不是该拜相了?”

安禄山如今身兼数职,荣宠无比,富贵享之不尽,放眼朝野内外,能让他看得上眼的,除了皇帝的宝座,大概也就这宰相之位了。

杨昭说着,便绕过书案往屋外走。走到门口,一只脚都跨出了门槛,回头间菡玉还低垂着头不动,不悦道:“跟我进宫,动作快点。”

菡玉应一声,跟上他的脚步。外头起了风,一打开门,冷风呼呼地刮进来。菡玉看他衣衫单薄,大氅还挂在里间衣帽架上,杨昌又不在近旁,忙去取来。“相爷,外头冷,把外衣穿上罢。”双手拎住衣领一抖,要帮他穿衣。

“我自己来。”他一旋身,避开她套过去的衣裳,自己伸手接了过去穿好。

她尴尬地缩回手,低头不再作声。两人出了省院大门,杨昌已迎了上来:“相爷忙完了?轿子就在那边候着呢。”

杨昭摆摆手:“还有事,往北边去。”

三省六部等官署位于皇城之内,往北去就是宫城,而相府在皇城东南角外的宣阳坊。杨昌讶道:“这么晚了,相爷还要入宫么?”

杨昭正往轿子上走,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杨昌自觉多嘴,转口道:“那我使人回去知会裴娘子一声,免得她等得着急。”

杨昭道:“不必了,她知道我忙。”

杨昌应下,见菡玉只是站在轿子旁,问道:“郎中,待小人去把您的轿夫招过来。”

菡玉道:“今儿个风大天气冷,早上我就让他们回去歇着了,本准备走回去的。”

“这……总不好叫郎中跟着我们这些下人一起跑路。”杨昌迟疑道,一边把眼光扫向自家相爷的八抬大轿。杨昭却冷冷地瞥他一眼,自顾自地上轿去了,落了轿帘。杨昌颇觉尴尬,菡玉却笑道:“不妨事,我脚程快,不会拉你们后腿的。宫里有急报,还是快走吧,别耽误了相爷的要事。”

杨昌点头,叫轿夫起了轿,一行人疾步往宫城正门而去。皇城宽五里半,深三里半,从省院到承天门,三四里路,也走了一刻钟才到。

轿夫等进不了宫门,杨昭便在承天门外下轿,和菡玉两人一起进去。守卫见是右相,也未加阻拦,到两仪殿前,果然见里头亮着灯。门口侍卫一见是他,大惊失色,连忙上来阻拦,一边高声道:“右相……”还没来得及出言提醒,杨昭已强行推开他,推门入内。

殿中除了皇帝和内侍,还有左相陈希烈、宪部尚书张均和其弟太常卿张垍。张氏兄弟都在翰林院供奉,为皇帝起草诏书。此时张垍手中就拿了一份诏书的草本,正念给皇帝审听,刚念到“功勋卓著,兹特加尔同平章事”,杨昭就闯了进来,生生将他打断。

皇帝一见杨昭,知他已经得了消息,摆开笑容:“右相来得正好,朕刚想去传召卿入宫商议呢。”

杨昭拜过皇帝,顺水推舟道:“不知陛下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皇帝道:“就是刚才张卿所念的,东平郡王安禄山护卫大唐江山,镇守东北,又立无数战功,对社稷可谓功不可没。朕想加他同平章事,入朝为相,也好与卿分劳。张卿已草拟了诏书,正好让右相也看一看,文辞有无不妥。”

杨昭从张垍手中接过草拟的诏书,看了两眼,却不评价,转身递给菡玉:“吉郎中,你觉得呢?”

菡玉一阵错愕。以她的官阶,跟着杨昭夜闯两仪殿已经是逾越,这里皇帝和左右相、两位翰林院待诏商量给安禄山拜相,怎么还问起她的意见来?一时五双眼睛全都盯到了她身上,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皇帝笑道:“吉郎中精通卜算之事,看看也好,集思广益。”

菡玉应声“遵旨”,接过诏书来。遣词用句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菡玉看过一遍,双手捧上,回道:“臣觉此诏书并无不妥,可以公示天下。”

杨昭连夜赶进宫,无非是想阻止皇帝封安禄山为相,他的跟班却说出这样的话,让其余几人都十分诧异。皇帝问:“吉卿难道无甚异议么?”

菡玉回道:“臣并无异议。”

皇帝顿了一顿,才道:“朕还记得,卿当初为太常寺卿官时曾多次进言说东平郡王有不臣之心,天象预示其命犯华阙,想来是当初观测有误了。”

“臣深信臣所察无误。”菡玉直言不讳,“安禄山据守藩镇,拥兵自重,手下都是强兵猛将,倘若哪日揭旗而反,将使天下大乱;但若征他入朝,在京为相,解了他手中兵权,就算他有谋反之心,也无谋反之力了。陛下此举正为朝廷除去此心腹大患,一劳永逸,臣岂会不支持陛下呢?”

自从安禄山入京,几句迷魂汤一灌,皇帝就再听不进说他谋反的进言,听菡玉之言,句句是为朝廷社稷安危着想,字字在理,虽然心中不悦,也不好斥责她,只道:“东平郡王这些年为朝廷征战沙场,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吉卿空口无凭,单凭自己卜算,就咬定他心怀异志,未免太过武断。”

菡玉也不想强行进谏,顺着皇帝话语道:“如果真如陛下所言,安禄山忠心不二,陛下封他为宰相,入朝伴随圣驾左右,他必然乐意之至;如果他存了二心,有意拥兵自立,则不会轻易就此罢手,乖乖放了手中兵权。待陛下将这任命的诏书颁布下去,看他反应就知其心意了。臣当然也希望臣所担心的只是杞人忧天,天下臣民人人忠于陛下,四海安定和平。”

皇帝转向杨昭问:“右相以为如何?”

菡玉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又拂逆皇帝的心意,必然说不动他;见他转问杨昭意见,忍不住也抬头看去,只希望他不计较安禄山抢他宰相权柄,和自己一路说话,将安禄山召进京来,消弭祸端以绝后患。但眼光触到杨昭冷冷的视线,又不禁心里一虚,别开眼去。

杨昭久久不答话,皇帝又追问了一句:“右相,你对这诏书,可有觉得哪里不妥当?”

杨昭这才转过脸面对皇帝,回道:“张尚书伯仲都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所拟诏书怎会有什么纰漏,文辞自然是无任何不妥之处。但是这诏书的内容,”他拿过诏书来展开,“却有些不太妥当。”

在场众人闻言都大吃一惊。菡玉惊他居然不与她同议、趁此机会瓦解了安禄山的势力;陈希烈和张氏兄弟惊他竟敢用如此倨傲的语气指摘皇帝定下的诏书,又看他双眉深蹙,神色阴晴不定,怕是真被安禄山拜相这件事气得失了常态了。

皇帝问:“有何不妥?以禄山功勋,难道不足以拜为宰相么?”

杨昭答道:“东平郡王虽有军功,但目不识丁,领兵打仗还行,怎可为相?流传出去,岂不是让四方周边的蛮夷都嘲笑我天朝枉为礼仪之邦,竟然让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人来当宰相?”话语之间,颇是轻蔑不屑。

皇帝一时被他问住,默不做声,侧身思索。陈张三人也不敢直顶杨昭,都闭口不言。菡玉心里着急,又不能当众劝说杨昭,只得以眼神示意。杨昭却只漠然地瞥她一眼,转过脸去不予理睬。

许久,皇帝才又开口:“那以卿之见,该怎样才算妥当?”

杨昭道:“陛下要封赏,不必一定要以宰相之衔。东平郡王反正也不会真愿意入朝任职,陛下就留他在范阳,加其高职,又有何不可?”

菡玉抬头,只见他双眉深锁,神色却是冷淡无波。要阻止安禄山入朝为相,当然是最好强调安禄山在外的好处,也不必使自己的私心那么明显。他却毫不避忌,既不让安禄山进京抢他的权势,也不会因此帮安禄山说半句好话,最后还不忘戳上一刀,自己的利益半分也不相让。

皇帝想了想,最后还是道:“卿所言有理,禄山质朴粗豪,长于武而短于文,宜在外为将,不宜入相。拜相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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