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岫与她私交甚好,也知道她是为右相办事,据实相告:“并不是什么大病,但父亲年高体虚,偶染风寒也需卧床数日。”叹了一口气,又说:“父亲实在是年纪大了。”
莲静道:“子由兄何须担忧,右相自会吉人天相。”
李岫道:“菡玉,你我是什么交情,还用这样的话来安慰我。不只一位大夫跟我说过了,父亲心境不宽,放在心头的事太多太重,身体又虚,不堪重负,只怕……只怕春秋不长了。”
李林甫心胸狭窄,的确是太多计较,心力交瘁,偏偏晚年还沉迷声色,身体更是一日不如一日。莲静劝道:“右相想必自己也有所察觉,常常忧懑不已。子由兄更该心宽畅悦,坚信右相必能康复。不然右相为疾病所苦,见周遭人都面带忧愁,岂不更郁郁不得痊愈?”
李岫道:“你言之有理。父亲本就是为心事所累,我若能让他心情畅快,病情必能好转。”这才展开笑颜。
莲静虽然这么劝他,自己心里却也是惴惴。李林甫的寿数也就这年把年了,如果还不能除去安禄山,李林甫一倒,谁还有此能耐?杨昭,是决计不能让他和安禄山作对的……
两人这一番说话,朝臣大都出宫了,便也一同大步朝宫门而去。走到一半,又听身后有人喊道:“子由,菡玉,等等我们两个!”
李岫和莲静回头去看,只见是驸马都尉王繇和王府司马韦会。王繇和韦会都是安定公主所出,同母异父,十分亲近,和李岫也意气相投,三人时常往来。莲静出入相府,因李岫之故也和两人相熟,当即过去招呼。
四人谈笑风生,一同走出宫门去。韦会突然问道:“菡玉,你为何总称子由为兄?我记得论年纪子由似乎要比你小一些?”
莲静一想,如今是天宝十一年,她该是三十一岁,而李岫不过才二十九岁,的确不该称他为兄。正想如何解释,李岫却笑道:“还不是我面老,有为兄之相。”见莲静想要辩解,又道:“不过菡玉,你面相实在显嫩。要说你有三十一岁,光看容貌谁会相信?你哪像比我大两岁的样子,分明像二十出头的模样!”
韦会也戏她:“回头你不准跟我们一起称驸马为兄了,该叫他叔伯!”王繇年过不惑,莲静比他的确像小了一辈。
莲静笑道:“三位见笑了,生得这副模样也不是我自己愿意的呀。明明都已到而立之年,人人却都道我方及弱冠。俗语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
三人都哈哈大笑。韦会谑道:“菡玉,听说你以前曾在深山中清修,师从高人,是否有什么常葆青春的养生之道?也传授我们一些呀!”
莲静正要回答,忽然身后有人插话进来,不冷不热地说:“韦司马,吉少卿这是天生丽质,哪是一般人说学就能学到的?”
四人回头一看,是御史大夫王鉷之子卫尉少卿王准。这王准仗着父亲权盛,目中无人横行霸道,对同阶官员颇多侮慢。众人虽有怨言,但王准之父掌控御史台大权,督察官吏,王准又好记仇,手段毒辣,得罪了他的官员有的甚至赔上了身家性命,因此都对他能忍让就忍让。
一时四人都闭口不言。王准眼珠一转,首先拿王繇戏笑:“驸马,这回换了根金簪子了嘛。金簪就是比玉簪结实,想必不会轻易折断了。”
王准曾路遇王繇,用弹弓打折王繇束发的玉簪来取乐,这次又拿这件事来取笑他。王繇受惯了他的欺侮,本人也是忠厚老实不善与人争强,尴尬地一笑,就是不开口。
王准摸摸肚子,又说:“今日朝上陪父亲议了多项大事,眼看巳时将过,肚子都饿了。”王鉷身为御史大夫,兼户部侍郎、京兆尹等,同时领二十余使,事情当然多,但关他在禁中供职的卫尉少卿什么事,不过是搬他父亲出来压人。“可惜家里的厨子手艺太差,想着就没有胃口。对了驸马,公主今日有没有空?上回尝了一下公主的手艺,让我一直怀念至今,真想再试一回!”
王繇所尚永穆公主是皇帝爱女,王准到王繇府上,竟要公主亲自为他下厨。这事要是被皇帝知道,王繇少不得要被责罚,但也就是骂他两句;然而得罪王准可就不知道要惹什么祸端上身,因此忍气吞声让公主亲为王准执刀匕。
王繇仍是忍耐,一旁韦会却按捺不住了,上前一步要斥责王准,被他兄长死死拉住,向他连使眼色。
王准见王繇是个任他捏圆搓扁的软柿子,欺负他太多次也厌烦了,着实无趣,又转向李岫道:“听说你老婆死了两年多了,一直没有续弦,是不是真的呀?”语气言辞无礼之至。
李岫面不改色,只道:“下官家事,不劳王少卿费心。”
李林甫与王鉷一个骄横跋扈,一个谨慎小心,偏偏两人的儿子性子与其父恰恰相反,李岫谦和收敛,王准却气焰嚣张。
王准道:“也是,这哪需要我操心哪!你爹养了那么多美人,个个都年轻貌美,等他一蹬腿,可不就随你选了,哈哈!”
这王准真是无法无天,戏弄同辈也就算了,右相李林甫,连他父亲都要谨慎事之,居然也敢取笑,还不是吃准了李岫性子平和不会搬弄是非,定然不会去说给李林甫知道。
莲静本也不想多事,见他侮慢右相,才沉下脸道:“王少卿,右相当朝首辅,不可轻慢无礼。”
王准笑道:“怎么,吉少卿生气啦?你是气我对右相无礼,还是气我给你的子由兄安排了那么多个美人呀?”
李岫莲静脸色都是一变,相视一眼,又觉尴尬,急忙转开。王准又道:“许久不见,吉少卿愈发出落得亭亭玉立、娇美可人了。你尽管放心,右相的那些美人,能和你相比的恐怕也找不出几个……”
李岫终于忍无可忍,开口斥道:“王少卿!吉少卿他堂堂男儿,顶天立地,你如此形容作比,置他于何地?”
王准啧啧叹道:“平时我说你十句百句,你也不会回一句话,怎么一说到吉少卿你就忍耐不住了?我说他天生丽质、亭亭玉立、娇美可人,难道你不爱听么?”
李岫面带怒色,既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莲静面色铁青,偏偏王准还火上浇油:“吉少卿这般容貌人品当真是世间少有,怪不得李子由他有了你在身边其他美人全都不要了。换了是我,也看不上啊……”说着,竟轻佻地去摸莲静脸蛋。
就在王准毛手即将碰到莲静面颊时,凌空突然甩过来一条马鞭,“啪”的一声抽中王准手背。王准痛得缩回手,那手背上被粗糙的鞭子蹭破了一层皮,很快红肿起来,泛出血丝。王准哪受过这样的对待,回头看马上挥鞭打他的人,怒吼道:“杨昭!你竟敢用马鞭抽我?!”
杨昭横眉怒目,喝道:“无能鼠辈!你那靠山老爹也不敢当面直呼我名讳,你竟然放肆!”回手又是一鞭,比刚才那下更快更狠,抽中王准脸面,将他打翻在地。
王准唇角流血面颊高肿,恼羞成怒,狠狠瞪着杨昭。杨昭目光如冰,居高临下,冷冷地睨着他。杨昭虽然只比王准大十来岁,却是和他父亲王鉷平起平坐的人物,也不是李岫王繇那样好欺负的善类。王准终不敢和他直面冲撞,愤愤地低骂一声,啐出一口血水,恨声道:“你等着瞧!”夹起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王繇等人这才回过神来。李岫拉过莲静问道:“菡玉,方才鞭子有没有扫到你的脸?”手欲碰她面颊察看。
莲静瞥一眼杨昭,急忙避开李岫,垂下眼道:“我没事,没有碰到。”
韦会本对王准十分不满,见杨昭鞭打斥骂王准,替他们出了一口恶气,上前对杨昭抱拳一揖:“多谢杨侍郎仗义相助!”
杨昭却不理会他,只看着莲静,问:“他叫你什么?菡玉?”手中马鞭指着李岫,声音隐约透出不悦。
莲静低头不答,李岫有些不明所以,韦会则笑道:“菡玉是吉少卿表字,杨侍郎不知道的么?”他本是无意地随口一说,不料杨昭向他扫来一眼,目光森冷,让他不由一噤,笑容也收了起来。
杨昭又看向莲静:“你从来没告诉过我。”语气是淡淡的陈述,却带着责难,好似他不知道莲静的字还是她的错一般。
莲静低着头道:“下官表字只为亲近友人称呼,杨侍郎何须知道呢?”
杨昭唇角一抽,眯起双眼;莲静愈发低垂脑袋,看着地面;李岫看着两人模样,皱起双眉,若有所思;王繇韦会则面面相觑,不知他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个……气氛有些不对哪……
许久,只听杨昭冷哼一声,掉头打马绝尘而去。韦会这才舒了一口气,打趣道:“无能鼠辈,杨侍郎骂得真是贴切,大快人心哪!看那鼠辈以后还怎么耀武扬威!哈哈!”他自己哈哈大笑,却无人接他的话。
二〇·莲涌
王繇少时颇具文名,才博得永穆公主青睐,皇帝将爱女下嫁于他。当了驸马之后还时常举办游园诗会,汇集京师才子,切磋诗书文才。
春分这日王繇又在家中举行诗会,延请友人文士参加,李岫当然也在宾客之列。莲静正好到相府办事,被李岫拉着也一同去游玩。她自认文采平平,只在一旁观听。李岫见她对诗会不甚热心,而人又是他拉来的,也退出人群陪着她说话。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大概是哪位才子又作出了妙句,博得众人喝彩。李岫笑道:“今日韦司马不在,气氛冷清了许多。平时每次都是他最有劲头,老远也能听到他的声音压过旁人。”
莲静问:“怎么韦司马今日没来?”韦会与王繇关系密切,为人又豪放,最喜欢这种诗酒集会,按理说他不该不来。
李岫也道:“我也觉得奇怪,以前他可是每有诗会必来的。刚才问过驸马了,他说韦司马前日还答应了要来的,不知为何爽约。”
刚说到这里,就见韦会急匆匆地赶来了,见他两人在人群外坐着,凑近来对李岫说:“子由,你去帮我把驸马叫出来,我有事找他。切莫惊动其他人。”一边就着树丛掩住身形,不让那边的人看到。
李岫讶道:“为什么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是什么要紧事?”
韦会神色有些焦急:“我还有急事,被他们看见就脱不了身了。”
李岫依言到人群中去把王繇叫来。王繇看到韦会,问:“二弟,你有什么要紧事?连为兄的诗会也不来参加了!”
韦会把王繇拉到一边,急道:“大哥,听说你在西郊新置了一座别院,十分隐蔽,还没有几人知道,可不可以借我暂住几天?”
王繇诧异道:“你要去京郊住做什么?”
韦会道:“不是我要去住,是我的一个友人无处安身。只是暂住几天,等过了风头他就会另觅他处居住……”
“过了风头?”王繇捉住他话头,“过了什么风头?”
韦会支支吾吾:“他……犯了点事……避过这阵就好了……”
王繇正色道:“二弟你倒是古道热肠,你可知道这是窝藏人犯,严重者可是要与犯人同罪的!你那友人是谁?他犯的什么事?”
韦会急忙解释:“他不是犯案,只是得罪了权贵,怕有人要害他,所以找个地方先避一避。窝藏逃犯,我怎么会干出这样有违法纪的事呢?”
王繇脸色略有缓和,问道:“那你这位友人到底是谁?”
韦会小声回答:“是任、任山人……”
王繇顿时勃然大怒:“又是那个任海川,你还和他往来!我不是告诫过你很多次了,陛下自杨慎矜一案后,更加厌恶朝臣与术士来往,你怎么总不听?那任海川多与朝臣交游,居心不良,这回又生出事端,你还是别跟他有牵扯为好!”
莲静听到任海川的名字也吃了一惊。这任海川本是史敬忠弟子,杨慎矜案发后,任海川怕受牵连,逃离京城不知所踪。这回他竟又回京师来,还结识多名朝臣,想来是想谋取富贵,却一不小心得罪了权贵。
韦会急道:“我毕竟和他交识一场,怎能眼看他有难而不出手相助?”
王繇道:“你光顾着义气,万一惹祸上身可怎么办?这等术士凶人,还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情,你千万别多管闲事!”王繇生性胆小不愿多事,对术士又无好感,是不会帮这个忙了。
韦会咬牙道:“既然驸马不肯帮忙,那我还是自己想办法罢!”说完一顿足,转身离去。王繇连声唤他,他也不回头,径自走了。
王繇摇头道:“瞧他这冲动的性子,迟早得吃亏!”
莲静起身对王繇道:“驸马,我去劝劝他。”
李岫讶道:“菡玉,你怎么……”菡玉与韦会的交情哪比得上他们兄弟情深,驸马都说不动韦会,他能劝得动?
莲静说着就向韦会离开的方向追去。追出大门见韦会正要上一辆马车,急忙喊住他。韦会停住脚步,拉好马车帘子,问:“菡玉,你出来做什么?”
莲静也不回答,只问:“车上坐的就是任山人么?”
韦会不说话,莲静又解释道:“山人师父是我长辈,也算旧识了。”
这时只听车内一人道:“是莲静么?”
韦会见莲静所言不虚,才道:“菡玉,上车说话。”
两人上了马车。车内已坐了一名五十来岁的青衣术士,正是史敬忠的徒弟任海川。莲静问:“山人这回究竟遇上了什么事,如此着急?”
任海川叹道:“莲静,不瞒你说,我这回是碰到大麻烦了,”他压低声音,“恐怕会有杀身之祸。”
莲静问:“什么事这么严重?”
任海川道:“和师父上回那事……差不多。”
莲静脱口而出:“王鉷?”
任海川有些惊讶:“莲静,你怎么知道?难道王氏兄弟真的……有反相?”
“我也是随口一猜。”莲静支吾道,“如今朝中地位可比当日杨慎矜者唯有王大夫。怎么,王大夫他……”
任海川道:“王大夫为人谨慎,不至于会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但他的弟弟王銲和儿子王准都是蛮横凶险之徒。日前王銲他竟问我……问我他是否有王者之相……”
莲静大惊:“这、这可是谋逆的大罪啊!”
任海川道:“是啊,我怎么能为虎作伥?但王銲既然已经这么对我说了,我不帮他,只怕要被他灭口。”
韦会插话道:“山人尽管放心,我一定会为山人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避。王大夫既无反心,就凭王銲一个小小的户部郎中,能成什么气候?”
任海川道:“韦司马太小看王銲了。他伙同故鸿胪少卿刑璹之子刑縡妄图谋杀右龙武将军,夺其兵作乱,杀左右相及杨昭。这样的事他都敢做,又有龙武军内应和刑縡一干凶徒帮助,要杀我还不是小菜一碟?”
“杨昭?”莲静惊道,“他还要杀杨昭?”杀李林甫陈希烈二相还可说是为其兄夺权,杨昭此时权势还不如王鉷,王銲为何要杀他?
任海川道:“王銲本只想除左右二相,杨昭是王准加上的。”
难道是因为上次杨昭当众鞭打他的事?王鉷这一弟一子果然是凶险不法心狠手辣之徒,为了一鞭之怨竟要伤害人命来报复。如果任海川落到王銲手上,必然只有死路一条。
任海川又道:“莲静,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全数相告了,这回我只怕是凶多吉少。你可一定要救救我这条老命啊!”说着竟欲对莲静下拜。
莲静急忙托住他:“山人请勿多礼,我绝不会见死不救。只是我权薄势微,不能保护山人周全,唯有速速送山人出京避祸了。”
任海川道:“出京也未必能逃得过王銲捕杀。莲静,你虽然敌不过王氏兄弟,但是我听说……你在右相手下做事……王銲妄图谋害右相,只要让右相提前知道这件事,以右相的权势定可以拿下凶徒,保我安然无恙。”
莲静一口回绝:“此事绝不可让右相知道。”
王鉷权宠日盛,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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