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司阶明白他是与韦参军对上了,暗暗拉韦参军的袖子,示意他低个头,好声陪个礼也就算了。韦参军却是刚直不阿之人,才不愿向小人低头,见杨昭语气诡异,更是厌恶不已,冷哼道:“既然有自知之明,为何还在此弄乖卖丑,徒惹笑柄,真是面目可憎。”
武司阶大惊失色,不想韦参军会如此直言不讳。杨昭却面不改色,笑容愈深:“原来韦参军是不喜欢我这张脸面。参军请宽心,过不了多久,参军便不必再忍受我的可憎面目了。”
韦参军嗤道:“我身正不怕影斜,还会怕你使阴招不成。”说罢,拂袖而去。
武司阶暗叫不好,追上他低声劝道:“参军!杨昭善于迎合陛下心意,又有椒房之亲,将来必定发达。参军何必与他为敌,平白给自己找绊呢?”
韦参军道:“要我向此小人低声下气,办不到!要向他献媚取宠,你自己去罢了!”加快步子,将武司阶甩下,自己一个人走了。
还是这副牛脾气,却不知宫中不比军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武司阶无奈,回头见杨昭还站在原处,似笑非笑,面色阴郁,忙又折回去:“杨参军,韦参军他年事已高,冥顽不化,见杨参军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作为,擢升兵曹参军,位在他之上,所以心生嫌隙。参军可别与那老儿一般计较啊。”
杨昭换了脸色,拍拍武司阶肩膀,笑道:“武司阶哪里话,韦参军是前辈,资历深厚,我又岂会不知尊老敬贤,以后让着他便是。倒是武司阶你,与我年纪相若,应多共语。我新来乍到,还望司阶多多指点提携呀。”
武司阶连忙抱拳:“岂敢岂敢,应该是参军多多指点提携卑职才是。”
杨昭道:“好说好说,他日若有余力,必不忘司阶抬爱。”
武司阶脸上陪着笑,心里暗暗叫苦。这些话若被韦参军听到,必要认为他见风转舵,趋炎附势,投靠杨昭了。
这时,恰逢小兵来报道巡视时间了,杨昭便邀武司阶同去巡查,并请为他介绍禁中人事。武司阶无法拒绝,只得暗中祈求莫被熟人撞见。
两人带了一队金吾卫士兵,一路巡查而去。每到一处,杨昭若是不识,武司阶便为他解说。如此便走边说,不多时,巡至一处宫苑。
“集贤院?”杨昭念出匾额上的御笔题书,“可是集贤学士会馆?”当今皇帝重学崇文,世人对读书人都十分尊敬,能晋位集贤学士,是人人称羡的殊荣,有人说比六部侍郎更难得。杨昭却甚倨傲,只是弹了弹衣袖,以示已整衣冠。
刚入院中,迎面正殿名为讲文馆,是学士讲学之处。此时馆中无人,只有侍卫守在门口。绕过讲文馆到后院,是与宫舍相类的居所,庭中遍植秀树,隐隐飘着檀香,清幽静谧。
武司阶解释道:“集贤学士多亦有官爵,只在为陛下和皇子公主们讲学时才来此处,平时并不居于宫中。如今集贤院中所住多为奇人方士,可是什么样的异能都有。”
“方士?能通鬼神么?”杨昭淡道,颇为不屑,“今日倒是要长见识了呢。”
武司阶压低声音:“参军且莫大声,以免扰山人清修。”
杨昭嗤笑:“既然都归附了陛下,还敢摆隐士的架子,给我朝廷命官脸色看?”
话音刚落,正好有两名道士打扮的中年人从馆舍中走出,见杨昭服冕披戴,忙过来拜见。杨昭愈发不屑。
武司阶讨个没趣,勉强介绍道:“这两位是邢如璞、师夜光道长。邢道长妙算天机,知人寿数……”
“算命的?”
邢如璞脸色一黑。他常随皇帝左右,怎会不知杨昭乃贵妃族兄,明白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取宠机会,趋上一步道:“参军此言差矣。平常算命相士,只能算出命理大致,贫道虽只算寿数,却可详细到日到时。杨参军若是不信,不妨让贫道算上一算,便知真伪。”
杨昭道:“那你便算算看,本官生于何年何月,何日何时?”
邢如璞掐指一算,冥想片刻,回答:“参军生于开元四年六月十四午时四刻,日当天中之时。贫道可有算错?”
杨昭扯动嘴角一笑:“道长果然神算。那本官寿可及几?”
邢如璞再掐算,忽然脸色一变。杨昭只是笑着看他,也不开口。倒是武司阶出言询问:“道长,如何?”
邢如璞支吾一下:“呃……参军可与贵妃同寿。”
贵妃人呼千岁,与贵妃同寿,听来是福泽绵长。然而如果真有长寿,为何不直言,想来是不长命。但贵妃命数,谁敢轻言,自然也就不用说了。杨昭心中冷笑,并不说话。
武司阶道:“道长,为何语焉不详?莫叫参军以为你算得不准呢。”
邢如璞连连摇头:“贵妃千岁,贫道不敢妄言。”
杨昭轻笑一声,转向另一名道士:“那这位道长呢?又善什么奇术?”
那道人深深一躬:“贫道师夜光,学无所长,只是一双眼生得与旁人不同,可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哦?道长是指鬼神么?”
师夜光答道:“贫道无行,不能上窥神意,唯与小鬼打些交道。”
这话本是自谦之语,但对一个正与他打交道的人说“唯与小鬼打些交道”,只怕要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杨昭笑容转冷:“本官虚度二十余载,莫说神仙,小鬼也未曾见过半个,今日多亏道长让本官多长见识。那就劳烦道长,抓个小鬼来让本官开开眼界罢。”
师夜光大窘:“贫道只擅视鬼,并非抓鬼术士。”
杨昭道:“道长法力高深,能视鬼魂,但不抓来让它现了形,我等凡夫俗子怎看得到?本官当然相信道长异能,但眼见为实,不然难免叫人质疑。”
师夜光支吾不能答,邢如璞为他解围:“若四周有鬼,师道长定能让杨参军眼见为实。但天子脚下,真龙居所,魑魅魍魉莫敢靠近。再加上又有杨参军镇守卫护,哪里还有什么小鬼呢?”
杨昭冷笑道:“既然宫中无鬼,能视鬼者在此有何用?既不敢言陛下贵妃寿数,能知人寿限又有何益?还不如到市集上摆个小摊,看相算命,捉鬼降妖,还能有助于民。”
邢如璞师夜光这才明白此番是巴结错了人,马屁拍到了马蹄上,唯唯诺诺不敢多话。杨昭哼了一声,丢下两人继续巡查去。
武司阶直道自己不该让这两个术士来见杨昭,正愁闷着,忽闻一阵沁鼻馨香,顿时喜上眉梢,心中叫好。
杨昭也闻见了那香气,停下脚步嗅了嗅,诧异道:“武司阶,你可有闻见有荷花香气?”见武司阶点头,又自语:“时下已近深秋,怎还会有荷香?莫非集贤院中此时,还植有莲荷?”
武司阶答道:“非也,此乃心之所至,自然发香。”说着向树丛中一指。只见秀树掩映中,有一影影绰绰的素服人影,正好就枝缝中露出一个侧面,映着树下的细碎日光,眉目如画,肌肤如玉,宛若林中仙子。
杨昭眯眼看了半晌,转头问武司阶:“这美人是谁?怎会在此处?”
武司阶一愣,随即讪笑道:“杨参军真会说笑,集贤院中怎会有女子。这位是莲静居士,因修得至纯至净之身,肌肤若水,貌似女子。他多年倚莲而居,吸取莲花灵气,身上自然而发莲荷香气,经年不断。有人因说他是荷花精所化哩。”
至纯至净?世上哪会有这样的人。杨昭吸一口那莲花清香,感觉它绕在鼻间,沁入心脾,丝丝缕缕地缠在心头,在心尖上若即若离地轻轻绕着拨着,非但不让人心气平静,反而心绪有些浮动起来。肌肤如水,自然发香……他的唇角微微勾起:“这位莲静居士,想必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是啊,居士入宫不久,进献灵丹妙药,陛下龙颜大悦,赏赐无数呀!”
莲静居士听到动静,从树丛中探出身来。方才杨昭只见他侧面容貌,乍看以为是美女,此时他站直身子,身架高瘦,长身玉立,虽不若多数男子雄武,但也清削潇洒,绝非女子蒲柳体态。他看来年纪尚轻,面容温润如玉,眼神却带凌厉,肤色浅淡透明,也没有女子芙蓉粉面的娇柔。总之,说是男子,则容貌太美;说是女子,又颜色欠媚。
莲静居士认识武司阶,杨昭虽是初见,也能从服装上看出官阶,他却不上前见礼,只是站在原地弯腰行礼。“武司阶,我算命并不准,也不是每个鬼魂都愿意搭理我,你可别又让我在人前丢丑。还是邢道长神算高明,师道长道行精深。”他浅笑道,声音清越,腔调有些奇怪。
故意压低声音呢,若不然,只怕更像女人了。杨昭打量他全身上下,见他肩宽胸平,宽袖中露出的双手骨节粗大,喉间有节,的确是阳刚男儿。
“居士何须如此自谦,居士料事如神,陛下都赞赏有加,连回纥契丹战事都能算准,何况个人命数?”武司阶回头看了看,确认邢师二道长已经离开,“不瞒居士,杨参军刚从邢道长那边过来。”
“杨参军?”
“哦,忘了说,这位是新任兵曹参军杨昭杨参军。”武司阶向他介绍。
“杨昭?!可是贵妃从祖兄那个杨昭?”
杨昭略有不悦。这莲静居士初见面就直呼他的姓名,真是无礼。“正是本官。”
居士面容顿时转冷:“参军也是来算命数的么?”
杨昭眯起眼:“请居士赐教。”
居士冷冷道:“参军日后必将大富大贵,尽享荣华,位极人臣,权势滔天,但命不久长,只有十余年阳寿了。”
“居士!”武司阶惊呼出口,冲他直挤眼睛,一面觑着杨昭。
“居士所言当真?那我岂不是活不过五十岁了。”杨昭笑道。
“害国之臣,少活一天,都是百姓之福。”莲静居士无视武司阶的眼色,“十余年并非确数,准确来说,参军是活不过四十岁。”
“是吗?”杨昭毫无愠色,不怒反笑,“既然我是害国之臣,怎会如此短命?居士没听说过么,俗谚有云: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呢。”
居士道:“参军应当也听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冥冥中自有定数。”
“我倒忘了,居士能与鬼话谈,见多了鬼怪,自然相信因果报应。可惜我孤陋寡闻,只有耳闻,从未亲见,总要质疑鬼神之说。除非真见鬼怪,不然真难以相信呢。”
居士也不相让:“参军要见鬼怪,有何难处,只需往自己心里看一看,便知世上自有小鬼存在。”
杨昭仍未发怒,笑意不减,向前跨了一步。“多谢居士指点。居士可否再点拨一二,让我明了将受何报应?”
居士向后退开两步,不愿与他为伍。“参军真想知道,可莫怪我言语不祥。”
“但说无妨。”
“参军将毙于乱刀之下,死无全尸。”
武司阶大惊失色,心中后悔不迭。怎么今日尽叫杨昭碰到这些宁折不弯的人呢?得罪了他,以后只怕不会有好日子过呀。尤其是莲静居士,可是他把杨昭带来的,岂不相当于他给居士引了灾祸?
杨昭仍是笑,那笑容清浅得仿佛一挥即会消失不见,但又始终挂在他的唇边。
“活不过四十岁是吗?那就是还有十年。我倒想看看,十年之后,我是怎么样位极人臣,权势滔天,又是怎么样毙于乱刀之下,死无全尸。”
〇二·莲宴
十月丁酉,皇帝率领后妃、百官、禁卫等,驾幸骊山温泉宫。
骊山风景秀丽,有温泉,冬日也温暖如春,因而于开元二十一年在此建温泉行宫。每年冬季十月,皇帝都要来此地越冬,年前才回长安。有时正月气候尚寒,甚至会在温泉宫过年。
这日皇帝方驾幸温泉宫,诸王、后妃、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大小官员大半相随。杨昭领金吾卫护驾开道,一路平安,百姓夹道,皇帝龙心大悦,当日即赐宴温泉畔,以飨群臣。参宴者足有数百人,上水陆珍货数千盘,玉液佳酿随便取用,席间有让皇帝开心展颜的,更多赏赐。用费无以计数,真可谓一场豪宴。
明皇初即位时,年仅廿八,励精图治,刻厉节俭,曾令销毁乘舆服御金银器玩以供军国之用,撤销皇家贵戚专用的织锦坊,命后妃以下不得服珠玉锦绣,以正奢靡风气。然人之立事,常锐始而工于初,至其半则怠,及末,已散漫不振。明皇开元年号历二十九载,海内承平,盛赛贞观,皇帝志满意骄,宠佞臣,好声色,消费日增,早年节俭之风消失殆尽。
内侍高力士侍于皇帝身侧,见此豪奢场面,不禁面有忧色。他随侍皇帝多年,目睹皇帝由俭入奢,朝政由清而浊,常进言劝诫。但伴君如伴虎,他虽得皇帝信爱,也不敢太过逾越。
“陛下,这道鱼肚海参,原料产自南海,快骑送至长安,烹制时还鲜活如初。陛下为何不尝上一尝?”
皇帝已微有酒意,挥了挥手:“朕方才尝过了,太过粘腻,撤下罢,叫御膳房以后别做这道了。”
高力士撤下海参,问:“赏与哪位臣下呢?”
皇帝略有不悦:“此等货色,赐给臣子,叫朕怎么拿得出手?倒掉倒掉!”
高力士道:“陛下,这海参不但珍奇,由南海至长安,驿路所花费用更增加其价值,这一盘可抵十户中等人家的资产呢!陛下这一倒,可是倒掉了十户人家的生计呀。”
皇帝这时已听出他话外之音,习惯了他这种旁敲侧击的进谏,不以为忤,只说:“卿怎可以平常人家的标准论皇室。”
高力士道:“臣不敢。臣只是回想起开元初年,臣随陛下微服出巡,路过长安广德善堂。善堂内收容孤寡贫困无家可归的贫民,入不敷出,十分窘困,每人每日只能吃一两块糠饼果腹。陛下自舍银钱,为众人买了一顿饭食,人人欣喜若狂,直说好比过了第二次年。臣看这盘海参珍肴,价值比当日百来人的饭食多十倍都不止。如此算来,陛下今日一场宴席,可供全长安善堂好几年的资费了。”
皇帝笑道:“爱卿也知道那是开元初年的事情了,如今已是天宝,四海升平,百姓安乐,怎可与当时相比。现今长安城内,哪里还有吃糠饼的?善堂都供应米面了。民生优于当日,朕自然也可略加调养。”
现今长安城里也有贫困不堪者呀,只不过陛下您已经很多年不曾出巡,不知道罢了。高力士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出来,只道:“陛下为天下百姓操劳,与民同乐,与民同苦。百姓纳赋税供养朝廷,若知陛下心喜,必也会心喜。”
皇帝闻言不悦:“卿言下之意是朕挥霍民脂民膏么?”
高力士惶遽,拜伏于地,连称:“臣不敢!臣绝无此意!臣万死不敢对陛下不敬!”
皇帝叹道:“朕知道卿是爱护朕,平身罢。”又问左右侍卫:“王鉷何在?”
内侍忙召户部郎中王鉷到御前见驾。王鉷此时兼任户口色役使,掌管租庸税役,左右藏库及内库都属于他管辖。此人善于巧立名目,多加征收赋税。皇帝曾下旨赐百姓复除,王鉷却改征辇运车船之费,过往商旅都强迫购买本郡帛绢等轻货,百姓所输赋税比不复除时更多。唐初旧制,戍守边关者可免租庸,六年一换。但边关将领耻于言败,战死的士卒都不予申报,不除籍贯。王鉷为敛财,称这些有籍无人的都是逃避租赋,在六年外对戍边兵卒强征租庸,最多的有并征三十年之久。皇帝以为他善理财,能富国,委以重任,世人却说他“割剥以求媚”,朝野中外都有怨言。
王鉷拜过皇帝贵妃,皇帝问:“今日朕飨宴群臣,花费多少?出于何处?”
王鉷避重就轻,答道:“陛下赏宴之资,都是出自内库,并非租庸所得,与国家经费无关。今日宴席,所费不过内库每年收入的千之一二,九牛一毛。”
皇帝欢喜,对高力士道:“爱卿听到没有?内库非出租庸调,无害于民,而且库藏丰富,一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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