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虢国夫人一向盛气凌人说一不二,前方随从立刻向两边退开给马车让开一条道,直行到最前头西市门前和广平公主扈从相遇。那一边广平公主也从后头上来了,和驸马等人骑着马,怒气冲冲地要来理论。
杨昭远远看见对面广平公主一行四人四马,左边领头的两骑是公主和驸马程昌裔,右边跟随着两名年轻男女。杨昭望着那衣着鲜亮的一男一女,蹙起双眉。
车里秦国夫人轻声问韩国夫人:“广平公主身后那年轻姑娘是谁?好生俊俏哩!”
韩国夫人道:“你就知道看俊俏的小姑娘!那是广平公主的舅家表妹,也是陛下赐了封号的县主呢。”
虢国夫人冷声道:“想来广平公主求我帮她说话的就是这位县主表妹了。事情还没办成就忘了根本,耀武扬威起来,她还真当这个仪宾是十拿九稳了?”
“仪宾?”秦国夫人仔细看公主身后的那名年轻男子,“那不是吉少卿么?难道广平公主相中的妹夫就是他?”
虢国夫人冷笑:“可惜只是一头热,要不然也不需求我向陛下请命,就是想借陛下之手强扭这根瓜呢。”
“看不出吉少卿这么有桃花运呢,到哪里都有美人倾心于他。上回还只是个侍婢,这回就来了个县主了,不知下回是不是要郡主啊公主啊的都来了?”秦国夫人玩笑道,转头去看杨昭,却发现他面色阴沉,十分不悦。
秦国夫人想起上回强夺吉镇安侍婢明珠一事,又见杨昭这般神色,心里咯噔一下,戏道:“三哥,这回你是不是又想把人家的妻室夺过来?妹妹我可没有那个本事帮你求到一名县主呀!”
韩国夫人和虢国夫人也见过明珠,从秦国夫人那里听说了杨昭夺人妾侍之事,听秦国夫人这么说,韩国夫人只是一笑:“三弟,你和那吉少卿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非得夺人家妻室?”虢国夫人则沉着一张俏脸,一言不发。
秦国夫人见虢国夫人模样,添油加醋道:“三哥,上回只是个侍婢,县主怎么着也能当吉少卿的正妻。三哥若是中意她,小妹去向陛下说说,反正三哥现在也正室虚悬,陛下必定答允,如何呀?”
虢国夫人丽颜冰冷:“吉少卿本就不愿结这门亲事,三弟夺过来不正好称了他的心意?”
韩国夫人见两个妹子又较上了劲,忙打圆场:“你们俩胡说什么呢!说得好像三弟真要故意和吉少卿过不去、强抢他的妻妾似的!三弟,你别理她们俩的胡言乱语。”
杨昭却不说话,神色镇定下来,策马往前走了几步。那边公主亲自出马,杨氏仆从仍不肯让道,公主大怒,挥鞭打马就要硬闯,鞭子扫到好几名杨氏家奴。虢国夫人见状也怒由心生,指使车夫道:“跟我用强?我们也冲过去,看看是她一匹马厉害,还是我四匹马厉害!”她们乘坐的马车套了四匹高头骏马,冲撞起来力道定比公主单人单马强上许多。
那车夫也是个有恃无恐的主儿,听虢国夫人这么吩咐,当即响起马鞭赶着四马大车往前冲,前方人员纷纷避让。公主金枝玉叶,哪容得人对自己这般无礼,不顾身旁驸马县主劝阻,策马往西市门内直奔,驸马等只得紧随其后护着公主。眼看马车和那边的四人四骑就一同到了西市门前,堵着门进不去了。公主挥鞭直打,好几下打在拉车骏马的头上,打得马惊叫连连向后退却。车夫毕竟是下人,不敢以牙还牙鞭打公主坐骑,回头想请示主人,正看到杨昭骑马与自己并行,便问:“三老爷,这可如何是好?”
杨昭抬手,冲公主身后的县主指了指。
车夫会意,扬起鞭子朝县主的马招呼过去。那马挨了一鞭,脑袋一晃,马上县主身子不稳向右侧倒去,她身旁的莲静急忙伸手搀扶,县主正倒在他怀中。
杨昭怒骂道:“蠢货!往那边打!”又指了指左侧的公主。
车夫得了主人命令,肆无忌惮,鞭子向左横扫过去,把县主的马打得撞上左侧驸马。驸马侧身保护公主,又被县主的马一撞,两人双双跌下马去。马受了惊又叫又跳,几乎踢到公主驸马。两人在马蹄下连连闪躲,好不狼狈,驸马还挨了几下鞭子,直到周围随从赶过来制住惊马才得以脱险,被仆从扶到一旁。公主一让,杨家的车马便占得西市门,扬长而去。
莲静一开始便看到了杨昭指使车夫鞭打县主坐骑,杨昭从他面前经过时眼光似乎并不是看他,而是含着恶意盯着他身边的县主。莲静心里忐忑,下意识地护住县主,低头不看面前趾高气扬的杨氏诸人。直到队伍全过去了才抬起头来,老远还看见杨昭似乎回头朝县主这边观望。
公主驸马从马蹄下逃生,早已狼狈不堪,衣衫不整,面染脏污,驸马还被鞭打。公主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下掉头直奔兴庆宫皇帝居处,向皇帝哭诉杨家仗势欺人以下犯上。
公主毕竟是皇帝的亲生女儿,皇帝立即传唤杨氏众人入宫觐见。杨氏五家及杨昭一干人等都同在西市夜游,听到传唤,一同来到兴庆宫见驾,一人不缺。
皇帝一见三位夫人,立即展开笑容,令内侍为其赐座,公主驸马等人却一直立在阙下。公主见这阵仗不由心虚,还未开始问话,皇帝对两方的态度便有了差别。
与三夫人寒暄一阵,皇帝才开始问话:“二姨,方才广平公主夜游过西市门,与你们的车马冲撞,是否有此事?”
虢国夫人惊道:“原来刚才在西市门口与我们撞到一起的是广平公主鸾驾,我还以为是哪家小门小户,争了一阵便给我们让开道了。哎呀公主,你这是……难道是我家手下家奴不知轻重,混乱中冒犯了公主?真是罪该万死,虢国给公主赔罪!”说着就要起身拜公主。
皇帝制止道:“既是家奴冒犯,二姨何罪?不必行此大礼。”
虢国夫人转向皇帝拜了一拜:“家奴失礼也是臣妾等管教无方,罪在臣妾。”
皇帝道:“家奴也有桀骜不服管教之人,犯错怎能都算在主人头上?如此说来,天下百姓皆朕子民,百姓犯罪,岂不都要算朕一份?”
虢国夫人拜道:“臣妾失言,陛下勿怪。”
皇帝微微一笑,不计其过,令虢国夫人回座。公主见皇帝如此袒护虢国夫人,想起先前听到关于他二人的一些风言风语,心想流言多半不是空穴来风,自己这回是白吃一个哑巴亏,别指望出这口气了。
皇帝虽然帮虢国夫人撇清了关系,但也不能不给公主一个说法,便说道:“公主千金之体,小小家奴竟也敢冒犯,这样的不驯之人留在二姨身边也只会给二姨添乱,二姨就将他交由公主处置罢。”
虢国夫人道:“当然当然,胆敢冒犯公主,该治他一个死罪!就算公主不处罚,臣妾也要杖毙那大胆恶奴给公主出出气!臣妾回头就把那恶奴绑缚公主府上,要杀要剐,听凭公主处置!”
公主心有不服,但知道父亲偏袒,也不好多说。倒是那县主新来京城,见识不多,不知虢国夫人权势隆宠,气愤道:“陛下!公主受惊堕马,驸马挨鞭,就拿一个小小的家奴问罪,臣妾不服!”
皇帝道:“家奴冒犯公主,他也只有一条命,难道还要为此株连其他人不成?”
县主愤愤地一指杨昭:“家奴斗胆,也是有主人撑腰!妾随公主出游,伴随公主身侧,亲眼看到这恶人指使家奴鞭打臣妾坐骑,意图袭击公主。一击不成,又来一击,臣妾坐骑受惊撞到驸马,驸马牵连公主坠下马去,险些被马蹄所伤!”
皇帝道:“县主莫妄自猜测,这位是当朝兵部侍郎,不是什么恶人。依卿所言,原来是驸马未保护公主周全,反而将公主拉下马,并非杨氏奴鞭及公主。”
县主见皇帝对她的话避重就轻,非但不责怪杨昭,还挑她的话头怪罪驸马,气愤不过,上前一步道:“陛下!妾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是诬蔑这个兵部侍郎!他、他指使家奴行凶,这、这……”她忽地指向莲静,“吉少卿一直在妾近旁,也是亲眼目睹的,可以作证!”
莲静本是默默地低着头不说话,被她一指,人人都向他看来。他一抬头,正看到杨昭眯着眼看自己,冷冷的眼神,夹杂着恼怒、威胁、等待和观望。他心里一沉,又低下头去。
皇帝问:“杨卿怎会指使家奴鞭及公主。吉少卿,你当时在场,就把所闻所见说出来,好为杨卿洗清冤屈。”
莲静讷讷不言,县主拉着他催促道:“少卿,你快说呀!这侍郎目无尊上,冒犯公主,一定要治他的罪!”
莲静沉默良久,终于低着头回答道:“县主,你一定是看错了,杨侍郎堂堂四品命官,与公主又无冤无仇,怎么会意图对公主不利?侍郎定是指挥家奴赶马,家奴失手才伤及县主坐骑。至于波及公主驸马,更是意料之外。”
此言一出,不但为杨昭说了话,连那家奴的罪责也减轻了一等。县主又惊又怒,指着他道:“少卿!你、你……”话没说完,便委屈地落下泪来,感慨自己识人不清,竟将一腔真情托付此等趋炎附势、见风转舵的势利小人。
皇帝道:“杨氏家奴纵然是失手伤了公主,也是罪无可恕。驸马守护不利,致使公主堕马受伤,也有责任。驸马都尉,以后你可要好生照顾公主,莫再失职。”
驸马程昌裔战战兢兢地叩首领旨。事后,虢国夫人把那车夫绑缚公主府,公主一口恶气全出在这家奴身上,将他活活杖毙平愤。第二日,皇帝竟下旨罢免了程昌裔的官职,让他闭门在家“好好照看公主”。对杨氏一门的宠幸偏爱竟到如此地步。而太仆少卿吉镇安与公主表妹的婚事,当然也就此作罢了。
一五·莲击
皇帝为安禄山在亲仁坊建造新第,穷极壮丽,不限花费。新宅落成后又斥资购置诸多豪华器具,充塞屋舍。其中有帖白檀香木床两张,长一丈,宽六尺,是皇帝为身材高大肥胖的安禄山特制的;金银平脱屏风各一架,长宽一丈六尺,就是那日秦国夫人所见之物。连厨房、马厩中用的物品也都饰以金银,金饭罂两个,银淘盆两个,能装五斗粮之多,还有织银丝筐和笊篱各一个。其余贵重器物数不胜数,就是宫禁中皇帝御用之物大概都比不上。饶是如此皇帝还怕自己出手不够大方,常告诫监工的宦官说:“胡人眼大,可别让他笑我小气。”
安禄山搬入新宅,设置酒宴宴请群臣,宰相也赴宴庆贺。大宴之后又有诸多游乐,接连几日,安禄山与亲近的臣僚日日游宴,夜夜笙歌,好不快活。其中又以杨氏五家来往最为密切,虢国夫人等自己也是玩乐的行家,或赴安禄山宅做客,或引安禄山四处观景,与安禄山打得火热。而杨氏这几人中,杨铦杨锜已年过五十,经不起这样日夜狂欢;三位夫人又是女流,喜欢的东西和安禄山不尽一致;只有杨昭与安禄山臭味相投,玩得十分起劲。几日下来,其他几人都渐感不支无趣,退回休养,只有杨昭还和安禄山昼夜酒宴不歇。没有老者女子在侧,他二人便大胆起来,什么花样都想出来了。
莲静瞪大眼看着一列款款步入厅中的华服美女,心中大叫不妙。那些女子个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袒胸露乳,媚态横生,一看就知道不是良家妇女。
外头天色渐暗,这列美女进来时手里各执两盏七彩琉璃宫灯,在大厅中央翩翩起舞。琉璃宫灯流光溢彩,五颜六色,幻彩交叠,十分绚丽。一曲舞毕,天也暗透了,领头的舞娘吩咐将门窗关起,宫灯高挂,梁柱上垂下纱帐,屋内彩光缭绕,朦朦胧胧,很是旖旎绮丽。宴中众人皆是男子,除了杨昭和少数几名朝官,大都是安禄山手下将领,矫健壮硕的胡人,又喝了不少酒,在此氛围之下纷纷露出异样神色来。
莲静见此阵仗,叫苦不迭,直后悔自己不该挑今日赴宴。一听说安禄山今日不在府中设宴而外出款待宾客,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又不好中途就走,便被这一大群人同着上了花楼。之前还安慰自己说,这么多人,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一定会寻花问柳,等见了这些美人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寻思着进来的这一列美人也不过十来个,不够在场人手一名,自己又不如那些胡人雄壮,应该不至于轮到他,便埋首只顾吃菜。
美人们却不急着对众人投怀送抱,各自在宫灯下站着。莲静正松了一口气,忽然身后一阵响动,那些梁上垂下的重重轻纱中竟又走出数名美人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偷偷进来了躲在纱帐中的。席间每位身后都有纱帘,各走出两三名美人,总共有三四十人,纷纷往自己身前的官员身边偎过去。莲静一口酒菜还未咽下去,突然被两名美人一左一右地抱住,让他登时呛得咳嗽连连。
“公子,着什么急呢?来,奴家帮你揉揉。”左侧的美人娇声道,伸手便要往他胸口揉去。莲静大骇,惊跳起来避开那美人的触摸,又撞到右侧的美人,把桌子也撞翻了,呼啦啦地倒了一片。
其他人见他这副狼狈模样,明显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儿,都哈哈大笑。坐在莲静右侧邻座的杨昭笑道:“吉少卿这些日子以来为了东平郡王的新宅劳神劳力,前几日还忙得连筵席都无暇参加,心力疲惫。两位美人可要温柔些待他。”
那两名美人柔声道:“遵命。”遂收拾好面前残局,重新摆上案几蔬果。莲静镇定心神,重又坐回去,那两名美人倒也温顺,只依在他身侧,不再动手动脚,还帮他剥了水果递到面前。莲静心知自己方才失态,隐约感觉有人在注意着自己,便微微搂住那两名美人,学着其他人的模样跟她们调情逗笑。
“公子是第一次来喝花酒么?”左边的美人剥了一片桔子送入他口中,轻声笑问,惹得右边的美人也忍俊不禁,噗哧一笑。
莲静赧然不答,那美人又问:“难道被奴家猜中了?公子人品风流,又年少有为,居然连花楼也没来过?”
莲静尴尬无比,右侧的美人挥手拍了一下她,娇斥道:“这年月如此洁身自好的少年郎去哪里找?你还笑话人家!”神色间颇有些倾慕,柔声对莲静道:“公子莫惊慌,各人自有各人的品格坚持,公子洁身自爱,此次必是身不由己,我姐妹俩绝不会为难公子。”
莲静心下感激,对那美人道:“姑娘深明大义,下官感怀在心。”
左侧的美人道:“那是她说的,我可没答应!难得有如此俊俏的公子,还守身如玉,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道!我可不会说放过就放过的,哦,公子?”说着玉臂就向他伸过来,吓得莲静连连闪躲,那美人则笑得花枝乱颤。莲静这才明白她是故意逗弄自己,双颊飞红,两名美人看他羞涩的可爱模样,更加忍俊不禁。一时三人倒也处得融洽。
安禄山身为主人,虽然也是左拥右抱,却不像其他人那般把持不住。他环视厅中,见人人迷醉,只有杨昭心不在焉,被三名美人环绕眼睛却还看着别处,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于是问道:“舅舅,是这些美人不合您心意么?怎么软玉温香在怀,却还无动于衷呢?”
杨昭收回视线,笑答:“不怕郡王爷笑话,见多了……自然就迟钝一些。”
安禄山脸色一沉,对旁边伺候着的鸨母斥道:“我听闻你这群芳阁艳名远播,京师首屈一指,才花大价钱把全场包下来招待各位贵宾。没想到却是这般不济,无法让客人满意,还敢夸口是京城第一?”
鸨母急忙赔笑:“王爷息怒,这不是才开场么,好戏还在后头呢!”说着招呼过几个人来,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几人领命下去安排。
莲静与两位美人说说笑笑,那二人身在青楼却有着侠义心肠,见识不凡,三人相谈甚欢。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