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久
楔子·紫雾
大雨滂沱。
泥泞的乡间小路上,两名青年书生正相扶前行。两人全身都已湿透,雨伞蓑衣根本抵挡不住倾盆大雨的侵袭和狂风的肆虐,早被吹打得破落不堪。雨水从面上流下,几乎睁不开双眼。四野一片漆黑,只有藉着划破天际的闪电才能稍稍看清道路。狭窄的土路被雨水一打,全是烂泥,双足陷入其中,每走一步都艰辛万分。
“啊!”身条薄弱的小个儿书生鞋子陷在泥里,一使力竟把脚从鞋里拔了出来,身子一个不稳,另一只脚一滑,跌了一跤,摔进烂泥团中,一身白衣尽染污浊。
“云儿!”另一名身形稍魁伟的青衣书生急忙拉住他,泥湿地滑,费了好大劲才帮他站起来,却已弄得满身是泥,“你怎么样,没事罢?摔痛了没有?”
“我没事。”小个儿白衣书生用袖子擦了擦脸上成股流下的雨水,“此处荒僻,又逢大雨,实在危险。我们还是快点赶路,早些找个地方避雨栖身才好。”
高个子的青衣书生道:“我方才看见那边有一点亮光,许是山村农户,我们朝那边去罢。”
白衣书生朝他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有一点跳跃的火光,看来并不很远,只是隔着雨帘模模糊糊的,刚刚才一直没有注意到。当下便有了力气,两人相扶相携,一同朝那火光行去。
到了近处才发现那并非农户,而是一座废弃的小山神庙,已经很有些年头,梁椽朽烂,墙垣倾颓,只有中间神像前一小块地方勉强还能挡雨。此刻那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生了一堆火,两人在荒野中所见的亮光就是由此而来。
火堆旁盘腿席地而坐的是一名年轻女子,看来二十来岁,一身黑衣劲装,发式简单利落,佩剑解了放在地上。听见有人进来,迅速提剑,见是两名淋成落汤鸡的书生,才消了警惕之心,把剑放回原处。
书生却被她的兵器和装束骇住,驻足在破庙门口,面面相觑,犹豫着不敢靠近。
黑衣女子抬头看了他俩一眼,开口道:“门口漏雨,两位请进来罢。”语气全然不若外表那般肃杀,听来温和可亲。
两书生心下一喜,对视一眼,一齐步入庙中,走到火堆旁,一时却还不敢冒昧地坐下烤火,只是拧去袖子衣摆等处的水,擦干脸面。刚才在雨中只顾赶路还不觉得,这会儿湿衣服全贴在身上,偶尔有冷风吹进来,冻得瑟瑟发抖。青衣书生身体还壮实些,白衣的小个子早抖成一团,肌肤都变成了青紫色。青衣书生拥着他,正踌躇着要不要请求那女子让他们也烤火取暖,她却先发话了:“这位公子,你自己不怕受冻倒也罢了,怎么能让小娘子也跟着一块儿受罪呢?”
两人闻言一惊,白衣书生急忙从青衣书生怀中挣脱开来,拉开距离,眼睛却还不停地瞄他,自己全没了主意。
青衣书生倒还沉着,向黑衣女子拱手道:“女侠明鉴,外头兵荒马乱,内子女扮男装,也是为了行走方便。”
黑衣女子笑道:“这是应当的。只是这种天气,狂风暴雨的,又是荒山野岭,小娘子娇体,恐怕承受不住呢。”
两人面上又是一僵。他二人是趁乱私奔出逃,只顾往那荒郊野地里走,好避开追兵。这话当然没法跟外人说。
黑衣女子倒也不在意,拎过自己的包袱翻了翻,拿出一套素色中衣来:“在外行走,随身的也就这么几件衣服,小娘子若是不嫌弃,先将就换上,免得着凉。”
两人对她心生惧意在先,未料到她如此古道热肠,此刻就着火光,只见她面容清丽端秀,英气中不乏温婉,神色和蔼,不由放下心来。
“多谢女侠相助。”扮作书生的女子向她福身行礼,接过她的衣服,换下身上湿衣,除去湿透的书生帽。火光掩映下,只见青丝如瀑,娇颜如玉,身姿如柳,果然是一位美貌佳人。
黑衣女子帮他们支起架子用以烘干衣服,又拿出自己的干粮和水让二人充饥果腹。两人感激万分,自己身世来历,便也不再隐瞒。
“云儿本是睢阳太守许远之女,在下为许公诸子西席。许公不愿叛国降贼,力战经年,城破被俘。云儿流落贼手,受尽欺凌。在下几经辗转才寻到她,将她从贼营救出。为避追兵,才逃入山野,冒雨赶路。若不是女侠出手相救,只怕要葬身于此了。”
“原来是许公之女,失敬失敬。”黑衣女子抱拳,“张公、许公等苦战睢阳,力保江淮,忠义信直,人人敬佩。不知许公身陷敌手之后……”
许娘子垂泪回答:“家父被囚东都,誓死不降,七日后便被害了……贼人贪奴容貌,才得以苟活至今……”
书生拥住她安慰道:“云儿,都怪我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听许公之言,带你走的……”
许娘子摇头:“王郎,我是自愿与父亲同进退的。我不怨你,也不怨父亲。要怪只怪胡贼虎狼野心,以下犯上,害国殃民!”
书生也咬牙:“云儿,胡贼固然可恶,但并非祸起根源。若非上皇沉迷美色,宠幸佞臣,闭目塞听,听信谗言,又怎会养虎为患,祸起樊篱?”
这等大不敬的言辞,在数年之前,可是杀头抄家的大罪,谁敢说出来?但如今百姓受尽兵乱之苦,民不聊生,对朝廷帝王将相早失去了信任和敬畏,敢将不满宣于口。
“王郎,不可对上皇不敬,污损爹爹节义。”
书生只是冷哼一声,神色却是不平。
黑衣女子不置可否,拨了拨火堆,加进几根柴。外头雨声渐歇,风息雷止,趋于平静。她将庙中的破蒲团分与两人歇息,三人正要睡下,忽听得屋后传来一声奇怪的声响,像是野兽的低吼,似狼非狼,似虎非虎,夜半听来十分可怖。
黑衣女子霎时变了脸色,握剑一跃而起。许娘子不知那是什么声音,见她紧张,也心生恐惧,往书生怀里靠去。
“你们俩留在火堆旁,千万不要离开。我去外面看看。”黑衣女子嘱咐道,拔剑出鞘,出外去察看。
屋外一片漆黑,她小心翼翼地转了一圈,未发现有任何异样。正要归剑入鞘,庙内突然爆发出一声惊惧的尖叫,紧接着是如狼如虎的低吼。
“糟了!”她惊呼出声,急忙奔回庙中。书生撕心裂肺的喊声震痛了她的耳鼓。
“云儿——”
许娘子已虚软地倒进书生怀里,一缕淡蓝的人形光雾从她身上逸出,被上方一团深紫色的浓雾吸取。那紫雾有两人高,深郁浓艳,蠕动翻腾,好似有许多人被包在其中,挣扎又无法挣脱,混合着发出如野兽般的吼声。
“是怨灵!”黑衣女子跃到书生面前,挥剑斩断紫红浓雾伸向书生的触手。那一小团紫雾脱离了本体,很快消散于无形,但本体只是小了一块,并无受伤负痛的迹象。
“王公子,快到火堆旁去,这里我来对付!”她连斩三剑,逼退怨灵,吩咐身后的书生。
书生充耳不闻,只是抱着许娘子的尸体,呆立在原地,一双如火的怒眸看向上方的紫雾,满是愤怒怨毒。
紫雾发出低沉的笑声,仿佛许多人在同时发笑的混响:“你怨不怨?怨不怨?”
“不能怨!”黑衣女子大喝一声,长剑斩入紫雾中,又切下几段边角来。紫雾眼看美食当前,也不在乎这一点点损失,只是闪躲,并不还击,一边煽动书生。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我们历经那么多磨难才终于能在一起了,难道结果就是这样?”书生抚摸着心上人的尸体,眼神空幻迷离,“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千万不可以……”黑衣女子尚未说完,就被书生打断:“不!我不甘心!为什么不能怨?老天这样苛待我,难道我还要感激它不成?”他怒向天啸,双眼鲜红,目眦俱裂,“我一怨老天无眼,二怨君王无道,三怨叛臣无伦!此生若有力,宁可逆天犯地,也要弑昏君,诛逆臣,为我云儿、为枉死的千万黎民讨个公道!”
啸声撼天动地,冲天的赤红焰气从书生身上喷薄而出,弥漫了整座庙宇。黑衣女子以袖掩面,抵挡扑面而来的强烈怨气,心知已经阻止不了,剑护胸前,急退到破庙十丈之外。
轰然巨响,破庙的残窗断瓦四散崩飞,倒塌成一片粉碎的废墟。废墟的烟灰中,一团紫色的浓雾急剧膨胀,瞬间长至两丈多高,足有方才的两倍大。
黑衣女子心叫不妙。怨灵形体越庞大,力量越惊人。书生怨气极重,为怨灵所吸,力量增为双倍。如此成倍增长,哪是人力所能当。
“吼——”紫雾低咆,蠕动着向她移过来,“你怨不怨?怨不怨?”
黑衣女子眼见书生二人陈尸废墟堆中,思及先前所见怨灵伤人之状,不由心中又是愤慨,又是伤怀,眼前忽然一红。怨灵感知到她心绪波动,有怨气生出,狞笑着伸出触手向她袭来,欲摄她魂魄。
她急忙闪身避开,收敛心神。然而怨意已起,虽然强力克制,在此紧急状况下也无法做到心如止水。怨灵觉察出面前这人所蓄之力比先前两人都强,是难得一见的美味,更不肯放过她,步步紧逼。
“到我这里来吧,所有心存不平的人——”怨灵的声音低而沉郁,如同很多人齐声呼喊,那是众多因怨集结的人同声所唱。
黑衣女子拼力挥剑,但此刻眼前的怨灵已非方才的所能比,一剑砍下去甚至不能断其分毫。而且怨灵打定主意要吞食她,不在乎那一点点损伤,逼得更严。她力渐不支,险象环生。
莫非今日就要葬身于此?她心中生出不甘,身上红气又重了几分,更诱得怨灵垂诞不已。
罢了!只怪自己行走多年,斩杀怨灵无数,仍不能做到心静如水,波澜不兴。最后死于怨灵之手,也是命数。
正心灰意冷,欲放弃抵抗引颈就戮时,忽闻旷野中传来一阵悠扬的笛音。那笛声宛转迂回,仿佛能绕尽人心底深处,将所有杂念怨尤尽数荡涤抽出,顷刻心境为之一明。
黑衣女子一阵心喜,知道有高人出手相助,救她一命。笛音不仅消除她心中怨念,更是怨灵克星。音声虽绵软,遇到怨灵,却如一柄利刃将紫色浓雾一劈为二,再分为四,四分为八,倾刻已成细小雾团。黑衣女子趁机挥剑而上,在雾团重新聚拢之前,将它们一一斩杀。
一场灭顶之灾,终于消弥于无形。
她舒了一口气,把剑插入剑鞘,擦了擦额上汗水。背上衣物早已湿透,不知是惊吓紧张出的冷汗,还是杀敌疲累所致。
此刻雷雨已完全停了,雨霁云收,一弯如钩新月从乌云后露出脸来。借着淡淡月光,她隐约看见前方大石上有个吹笛的人影。
“恩公?”她试探地唤了一声,往前挪了几步。
月下,只见一条颀长的黑影,黑色斗篷围住全身上下,面目都不可见,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他手中那支碧玉短笛,映着朦胧月色,散发出荧荧的光华。
〇一·莲静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唐明皇李隆基,早年励精图治,勤俭克己,创开元盛世,与太宗贞观并称于后世。但到天宝年间,渐生享乐之心,由俭入奢,尤好声色。杨妃貌美绝世,聪敏通音律,得皇帝欢心,宠冠六宫。后人白居易所作《长恨歌》诗,讲的就是他二人的风流情事。
杨妃本是寿王李瑁妃子,也就是皇帝儿媳。皇帝原宠爱武惠妃,惠妃薨逝后,后宫佳丽三千,皆不称皇帝心意,无人能代惠妃,皇帝一直沉浸在对惠妃的怀念中,愁闷不乐。左右有人进言,说寿王妃杨氏玉环美艳非常,并引见给皇帝。皇帝对杨妃一见倾心,杨妃也属意君王。于是令杨妃自己请求出为女道士,弃了寿王。皇帝赐号太真,在道观中佯修了几日,接入禁中。又册韦昭训之女为寿王新妃,堵了寿王之口,寿王也无可奈何。一出翁占儿媳的丑剧,就此落定。
杨太真不但艳冠群芳,而且精于音律乐舞,可说是皇帝同道知音,于是宠遇无人能出其右,比武惠妃有过之而无不及。宫中都称呼她为“娘子”,就差一个正正当当的名份了。
天宝四载八月,皇帝下诏册杨玉环为贵妃,礼制与皇后相同。贵妃父亲杨玄琰已故,追赠兵部尚书;贵妃出阁前寄居叔父杨玄珪府中,叔父因受封光禄卿;两个堂兄杨铦、杨锜,也加官进爵,各封殿中少监、驸马都尉,以武惠妃女太华公主赐婚杨锜;贵妃三个姐姐,都赐京师宅第,宠贵赫然;连贵妃从祖兄杨昭,亲缘已远,也因杨家众人的引见,擢升金吾兵曹参军,出入禁中。真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午后,换班休息时间,两名金吾卫将领坐在树下小憩,看着一队轮值上岗的士兵从不远处走过去。
“韦参军,那个衣冠簇新领头的就是贵妃族兄杨昭?油头粉面的,哪有武人的样子,如何保卫宫禁皇城?”
韦参军冷哼一声,扯下一根草茎来放在口中嚼着:“司阶有所不知,杨昭此人不学无术,连族中亲党都不屑与他来往。贵妃初入宫时,根本没有想到他这个人。都是因为他原来结识的蜀中富人想通过他和贵妃交结,托给他巨资春彩,贿赂杨氏众人。杨家众人得了好处,替他在陛下面前美言,屡赞他善于樗蒲,才分得这个差事。”
“樗蒲?这等市井鄙陋恶习,陛下怎会欣赏?”武司阶讶道。樗蒲即赌博,本是富贵人的乐子,时长安富庶,市井小民家有闲资,也聚集赌钱,贪图小利,常有人欲罢不能而导致家庭不睦,因此渐为大家所鄙弃。
“杨昭樗蒲,非同市井小民,只为图利。其手法精妙,颇多算计,陛下以为他必精于度支理财,所以喜爱。”
武司阶撇嘴:“子曰:宁有盗臣,而无聚敛之臣。”这句话是孔子所说,极言聚敛之害。开元天宝年间,先后有宇文融、杨慎矜,都善于聚敛财富,民为所苦。武司阶听说杨昭又是以度支取悦于皇帝,料想他若有宇文、杨二人的地位,必然也一样为害,因而这样说。
“什么盗臣?”忽有一人插进话来,打断了两人的私语,“两位是在议论朝政吗?京城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不但文臣,小小武将亦有参政之悟,让我好生惭愧!”
韦参军和武司阶转头去看,只见一银甲武将,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甲胄崭新,身条昂扬,相貌甚好,只是神态倨傲,面带狡黠,令人不喜。
正是新上任的金吾兵曹参军杨昭。
韦参军听他阴阳怪气,知道自己方才所说的话已被他听去,哼了一声,不加理睬。他原本在朔方充役,劳苦数十年,才调回京师,升到骑曹参军之位。杨昭非真材实料,就凭卖乖讨巧,瞬时与他平起平坐,实权比他还大些,心中当然不平。
武司阶却为人谨慎,不想与这位后台颇硬的新任参军交恶,陪笑道:“食君之禄,担君之事,小小武将,也希望能替陛下分忧。只不过位卑力微,也只能随口谈论几句,哪称得上议政呢。”一边说,一边捅了捅韦参军。韦参军只是不理。
“原来两位是胸有韬略,却苦于无法上达天听。不如由我托请贵妃代为引见,让二位一展抱负,如何呀?”
武司阶连忙摆手:“多谢杨参军美意,卑职随口说说罢了,哪能算什么抱负,更不敢惊动贵妃。”
“武司阶过谦了,我这般不学无行的愚钝之人,犹能得陛下爱重,有今日地位。二位才能,不比我强上百倍千倍?若陛下知晓,必能委以重任,得展长才,哪至于屈就于此,与我同列呢?”杨昭皮笑肉不笑,对武司阶说话,眼睛却瞄着韦参军。
武司阶明白他是与韦参军对上了,暗暗拉韦参军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