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被他说得愣住了,抬起手臂指着孙绍的背影,欲言又止。和孙绍认识这么久,孙绍还是第一次冲他发火,而偏偏这话说得他哑口无言,无从反驳。
“这……这竖子怎么如此无礼?”关羽有些撂不下面子,胀红了脸强辩道。
“阿翁,这可是你的不对了。”关凤见远处麋芳的脸色有些幸灾乐祸,连忙扯了扯关羽的袖子,把他拉到一边,低声埋怨道:“奉先为了你的事,也算是尽心尽力的,你怎么能当着这么人的面骂他是贱民?再说了,麋家也是商人出身,当初主公要不是麋家的资助,能起死回生吗?如今麋夫人死在长坂坡,两位小姐生死不明,麋家也是主公的忠臣,你当着麋家人的面说这样的话,岂不是给麋家难看?”
关羽眼睛一瞪,觉得有些理亏,让他说软话又说不出话,只好哼了一声,不快的说道:“怎么你现在也敢反驳我了?”
“在家从父,出家从夫,这不是你教我的吗?”关凤脱口反驳道。
关羽语噎,气极反笑,挥了挥手:“去吧去吧,从你的夫去,别在老夫面前晃悠,看着心烦。”
关凤知道关羽的脾气,知道他就算错了也不可能服软,只得笑了笑,还是陪在关羽身边。父女俩沿着城墙一路走一路说着闲话,关凤还算是高挑的身材在关羽的衬托下显得特别娇小,夕阳洒在他们身上,给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镶上了一道金边,使黑红相间的玄甲都柔和了许多。
关凤回到府中的时候,孙绍正在和庞德下棋,看到她进来,只是点点头,一声没吭。关凤没吭声,冲着庞德行了一礼,自已进去洗漱了。庞德瞟了孙绍一眼,笑道:“吵架了?”
孙绍白了他一眼:“想不到庞将军居然也会关心这些事?”
庞德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青囊放在案上,推到孙绍面前:“分别在即,无以为赠,这是我写的一些东西,也没什么稀奇的,就留给将军做个记念吧。”
孙绍目光在青囊上停留了片刻,却没有伸手去拿,他双手扶在大腿上,直起腿,长叹一声:“时间过得真快吧,一转眼半年多了。”
庞德无声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孙绍道:“将军准备什么时候出城?”
“明天一早。”庞德有些歉意的说道:“杨公既然到了,丞相大人的使者也快来了,我想在他们进城之前先去见见曹公。”
孙绍思索了片刻,点头道:“这样也好。”说完,起身走到书案前,打开砚盒,拈起一些墨片放进砚池,提起青铜水注滴了几滴清水,然后拿起青石砚子,轻柔的磨起墨来。庞德见了,犹豫了一下,赶过去在孙绍对面坐好,伸手去接砚子。孙绍看了他一眼,松开了手,庞德捏起砚子,慢慢的磨起墨来。孙绍铺开一张纸,提笔在手,略作沉思,一行飘逸俊雅的字在手下流淌出来。
“后进孙绍致书魏王殿下……”
他写得不慌不忙,也不见停顿,好象这些话早就在心里想好了一般,庞德看着他写好的文字,感激莫名,孙绍在简短的谦虚之后,主要就是向曹操讲述他在宛城的举动,表明他没有任何对曹操不利的行为,希望曹操不要对他产生什么误会。写好之后,孙绍又让帅增拿来一只锦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只精美的千里眼。孙绍拿起千里眼,爱惜的抚摸着上面精美的花纹:“将军,这是我自己使用的千里眼,宾主一场,没有什么值得赠送的,就把这个送给将军吧。”
庞德有些惊讶,他知道千里眼的重要性,孙绍部下的军官也没有几个有这个,关羽也有一个,但那也是孙绍送的,孙绍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他,实在些太重了。
“这……使不得。”庞德连连推辞。
孙绍将千里眼放在锦盒中,塞进庞德的怀里:“与老将军一见如故,半年之期,转瞬即过,真是有些舍不得啊。千里眼,千里眼,希望将军记得千里之外还有故人。”
庞德被他这么一说,感慨不已,他叹了一声:“如此,却之不恭了。”小心的将千里眼收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庞德带着亲卫们离开了宛城,曹仁等人一起去送行。临行时,曹仁对庞德说:“请令明回报魏王殿下,我等败军之将在此静候殿下处置。”
庞德听了这话,胸中充满了对孙绍的感激。宛城中俘虏、降将不少,但是他却是个例外,他既不是俘虏,也不是降将,他只是孙绍的宾客,相对于禁他固然是清白,就是相对于曹仁,他也要光彩许多。而这一切,都是拜孙绍所赐。
他拱拱手:“将军放心,我一定将将军的情况如实禀报给魏王殿下。”然后又冲孙绍挥挥手,带着人绝尘而去。孙绍静静的看着,直到再也看不到人影,这才转过身对曹仁说道:“将军也不要着急,只等曹公的使者一到宛城,弭兵大会顺利召开,你们就可以象庞将军一样离开宛城了。只希望将军回去之后,劝曹公休养生息,这三十多年的仗打下来,大汉的元气大伤,北方的胡虏蠢蠢欲动,切莫要再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曹仁颌首应是。
庞德回到曹营之后,曹操看了孙绍的亲笔书札,安慰了庞德几句,便让他退下了。孙绍把所有一切都考虑到了,他纵使不相信庞德,也不能有什么举动,否则可就被孙绍比下去了。对于曹仁的口信,他犹豫了很久,曹仁这句话透露出了孙绍的意思,使者不到宛城,俘虏是别想放回来了。
“杨公来了。”曹操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对刘晔等人说。他微微的皱着眉,久已不疼的头又有些疼了。对杨彪,他一向是敬畏有加,那是一种从心底里的敬畏。
刘晔若有所思:“杨公谋事稳重,他的确是主持这次弭兵大会的最佳人选。”
“是啊。”曹操揉着太阳穴,嘴角掠起一丝苦笑:“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做手脚的余地就不大了。他在官场上几起几伏,什么样的手段没见过?唉——这一战……”曹操后悔不迭:“我怎么感觉又被孙绍这个竖子给骗了呢?要不是他当初说取益州是上上之策,我们怎么可能落到今天的这个地步。”
刘晔安慰道:“丞相,取益州之策并不错,三路大军一攻两守之策也不错,只是没想到先是关羽水淹了于禁军,后是孙绍击破了樊城,中线崩溃,这都是天意,丞相无须自责。”
“天意,也许真是天意啊。”曹操无可奈何,想了一会,换了一个话题道:“你看谁来谈判比较好?”
刘晔不说话,曹操又把目光转身了辛毗,辛毗犹豫了一下:“臣建议派一个公子去。”过了片刻,又有些不安的解释道:“这件事太重大,恐怕……”
曹操闭上眼睛想了想,手在案上轻轻的拍了拍:“传令,让子桓到宛城来。”
辛毗躬身领命。
四月中,曹丕带着一些僚属赶到宛城外,曹操向他交待了任务,然后给他配备了五十名虎士做亲卫,虎侯许褚亲自带队,曹丕十分亢奋,慷慨激昂的向曹操保证,一定不辱使命。父子两个深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曹丕赶到宛城拜见天子。
紧跟着,孙权的使者孙邵、刘备的使者费袆也到达宛城,在杨彪的主持下,弭兵大会算是正式开幕。但是事情并不顺利,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很客气,谁也不肯说自己是叛逆,异口同声的表示尊崇大汉,但是一涉及到具体的势力范围,他们就撕破了脸皮,大吵特吵。先是孙邵和曹丕为了九江、庐江两郡的归属吵,孙邵说,孙权是扬州牧,九江、庐江都是扬州的范围,所以要谈判,先让张辽撤出合肥,把九江、庐江两郡移交给孙权再说。费袆跟着趁火打劫,既然刘备是益州牧,那么汉中也是益州的范围,请曹操先把夏侯渊和曹植部撤出汉中,然后再谈。不过费祎和孙邵也没合作多久,一谈到荆州的归属,他们也起了内讧。费祎说,建安十四年,刘备表孙权行车骑将军,领徐州牧,那时孙权就同意刘备领荆州牧了,后来孙权趁刘备在关中与曹操大战,出兵抢夺荆州四郡,是不守规矩。孙邵则反唇相讥,刘备领荆州牧是自已说的好不好?你还说我家主公领徐州牧呢,要不要让曹公先把徐州让出来?
三家转着圈的吵架,本来挺和谐的会议顿时成了唇枪舌剑的角斗场。
强大如杨彪也有些控制不住局面了。他虽然德高望重,但是面对三大军阀,他说的道理再好听也没用,没人听他的。在几天的争吵之后,杨彪觉得头有点晕,眼睛有点花,他实实在在的感觉到自己老了,空有一腔抱负,但是自己没有那个体力了。
孙绍闻讯,赶来探望,看着杨彪脸上那异常的潮红,他知道,老头这是被气得血压高了,太医令一搭脉,也说是杨彪心火太旺,要安心静养。杨彪苦笑一声,眼下这个情景,他能安心静养吗?
孙绍挥挥手让太医令去开方子,他坐在杨彪的病榻边,笑笑说:“老大人,是不是有些出乎意料?”
杨彪叹息不已。他开始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是现在他发现,他还是低估了这件事的难度,这些兵权在握的诸侯根本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他们把这次宛城弭兵大会只是看成分赃大会,明里暗里的要瓜分天下,尊崇天子只是在嘴上说说而已。
“道义不是没有用,只是作用太小,不足以让他们忌惮。”孙绍很从容的说道:“他们在这里吵什么,出于他们之口,进入杨公之耳,别人知道吗?不知道,所以他们根本不需要忌惮。”
杨彪狐疑的看看孙绍,强撑着坐起身来:“将军有办法?”
孙绍一笑:“办法是有,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你说。”杨彪着急的说道,不管有用没用,先说出来听听。
“杨公,你看啊,他们既然能到宛城来,那就说明他们谁也不肯做逆贼,说明名份还是起作用的。之所以一谈到利益,他们就可以无视道义,是因为在利益面前,道义的声音太弱。要想道义起作用,首先就要把道义的力量增强。道义在哪里?”孙绍指指自己的心窝,又指指杨彪的心窝:“道义在人心。在杨公之心,在我之心,在天下人之心。”
杨彪恍然大悟:“你是说,把这件事宣扬到各地去,让天下人来参与这件事,给他们施加压力?”
孙绍点点头。
杨彪一拍大腿,如梦初醒。不错,他只想着宛城之内,忘了散在各州郡的民间力量了。大汉除了这三家诸侯之外,还有什么力量最强大?世家。世家在哪里?在各州郡。与诸侯不同,他们不希望战争,大战一起,普通百姓固然生灵涂炭,但是世家所受的损失也十分惊人。他们是希望天下太平的。
杨彪随即又皱起了眉头。“可是,如果把这消息发到各州郡甚至各县,需要的人手非常多,宛城哪来这么多抄写的书佐?”大汉有十四州——建安十八年,曹操曾以天子之诏改称九州,但是除了他自己统治的范围内,九州制并没有得到承认,郡国一百多——这里面还有许多新设的郡,县邑道国千余,要想把讨论的这些内容及时的传送到四面八方,不要说整个大汉的疆域,就说中原一带就需要数百名的书佐,而宛城现在根本没有这样的条件。
“我有办法。”孙绍笑眯眯的说道:“只要杨公能及时的将他们讨论的文稿交给我,我保证在一天之内就交出千份。”
杨彪盯着孙绍看了一眼:“孙将军,这可不是儿戏。”
孙绍拍拍胸脯:“杨公,你就放心好了,如果有什么失误,你唯我是问。要不然的话,你现在给我一份文稿,十二个时辰之内,我一定交一千份一模一样的给你。”
杨彪见孙绍说得认真,倒有些不自信了。他眼珠一转,抬手叫过一个书佐,拿过一份天子下诏召开弭兵大会的诏书交给孙绍:“你看这个行不行?”
孙绍接过来一看,点点头:“行。杨公,你安心休息,明天这个时候,我把一千份文稿交给你。”
“如果将军真能办到,老夫就欠你一个大人情。”杨彪微微一笑。
“杨公,你何必激我呢?”孙绍嬉笑道:“人情什么的就不必了,要是杨公能把你家传的尚书注解给我看一看,我就心满意足了,保证接下来的所有纸张我都不向天子伸手要一个钱。”
杨彪被孙绍说得又好气又好笑,感情他还是来做生意的啊,居然还敢向天子要钱。不过现在他顾不上这些,挥挥手示意孙绍先去做,然后自顾自的闭目养神,思考如何打破眼下这个僵局。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孙绍这个办法不错,把他们争论的内容分发到天下,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在谈什么,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的贪婪和无耻,这多多少少会对他们有些拘束力。杨彪想得更远,他深知世家力量的强大,如果能把世家组合到一起,那他就可能走得更远。
或许,这是个转机。杨彪忽然有些期盼起来,他忽然有些急不可耐的想看到答案。
第二天,孙绍准时来到了杨彪的房中,身后跟着两个身强力壮的亲卫,手里各捧着厚厚的一摞纸,人还在老远,一股浓郁的墨香就传了过来。杨彪没等孙绍说话,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那两个亲卫的面前就拿起一张纸看了一眼。
洁白的纸上,清晰的印着那份诏书。
再看一张,还是那份诏书。杨彪拿起一把,摊在案上,一眼看去,全是一模一样的诏书。
“这……”杨彪又惊又喜。
“杨公,还用得否?”
“用得,用得。”杨彪放声大笑,病立刻好了一大半,他一手拿着一张,左看看,右看看,欣喜莫名,他看着孙绍道:“将军,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要保密。”孙绍狡黠的笑道:“杨公什么时候把尚书注给我,我什么时候再告诉杨公,而且仅限杨公一人。”
杨彪瞪了孙绍一眼,这一眼可就不是同僚之间的眼神了,恍惚之间,他仿佛面对的是自己的子侄。
“好,既然你要保密,那我就不问了。”杨彪满意的抚着胡子:“一千份不够,两千份吧,明天我就让他们每人拟一个方案,然后把他们的方案印两千份,分送到各地,让天下人看看他们的嘴脸。”
孙绍打了个冷颤,这老头真够狠的,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把这些狮子大开口的方案发出去了,只怕三家的脸这次要丢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杨彪重新出现在会谈的场所,正吵得开心的曹丕等人一见,都有些诧异,一个个虚伪的上前问安,请杨彪为国保重身体。杨彪不动声色,依然一脸病容,有气无力的说,你们的意见分歧很大,我一时半会也不知道哪个更好,这样吧,你们每人写一个方案,然后汇总起来,我请天子审阅一下,看看你们究竟是什么样的要求,也好心里有数啊。
曹丕等人不知是计,当下同意,两天之后,他们先后把方案送了过来。说实在的,他们谁也没把这个当回事,明知自己的方案另两家都不会同意,反正是敞开了要。杨彪收到了方案之后,就继续回去养病了,曹丕等人也没在意,在吵架之余,他们开起了笔会,谈文论艺,一个个和谐得很。
半个月后,这三个方案连同天子弭兵的诏书突然出现在青徐充豫冀扬荆益等地,开始还是私下里传播,后来有人把这些文稿贴在了城墙上,在非常短的时间内,除了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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