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正想着，耳边传来一阵爽朗笑声，美云正骑了部载重单车慢慢走进院子，车头上挂着几包东西，和一瓶散装酱油，美云很利落跳下车子，笑道，“秋菊、娟娟，你们来了？进屋坐吧，这栓子也真是不懂事，有客人来了也不知道请进屋里坐着，喝口水什么。”
美云走到娟娟面前，直盯着她头发和脸庞看，“哟，这是娟娟吗？扎了个这么漂亮头发，婶子都认不出你了，你瞧，把这小脸衬托多俊秀？哎呀，这是蝴蝶结吧？这怎么弄呀？真好看。”
娟娟有点害羞说道，“这是我嫂子帮我绑。”
这大概就是婆婆这么急着让娟娟来这打酱油原因吧？想给美云看看她闺女有多好看。
美云马上就夸奖起秋菊来，“哟，秋菊，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时髦了，怪不得人家都说，你近长了不少本事。”
秋菊朝着美云点了点头，轻轻笑了笑。
这位就是供销社售货员？长长头发扎了个大鱼骨辫子绑脑后，耳朵上一副金光闪闪耳环，手挽手还戴了只玉手镯，说话很干脆，动作很麻利，迅速取下单车上东西，把她们引进家里，又吩咐栓子去倒开水。
秋菊找了张竹木椅子坐下，打量了下这间屋子，摆设虽简单，却是整齐、干净，应该是每天都会清理。
娟娟眼巴巴望着那瓶酱油，想点拿了好回家去，美云把东西放下，没提酱油事，抓起包东西把纸打开了，从里面拿出两块饼干给栓子，叫道，“来，给一块给娟娟，跟娟娟到外面去玩吧，不许欺负妹妹噢。”
接着，跟秋菊嘿嘿笑道，“瞧那两个小孩，我一直说要娟娟给我家栓子做媳妇来着，哈哈。”
没事献殷勤，一看那美云就有点热情过度，秋菊有点好奇，自己有什么可以让她看上？只好附和着傻笑了几声。
美云开始进入正题，“听说你们上回进城卖竹椅去了？我说这春来那手艺还真是好啊，我敢说，咱杏花沟就几个比上，你瞧，你们一进城就卖掉了，其实啊，我家栓子他爹手艺也不错，他除了会理发，还能做一手篾匠活……”
秋菊猜测着，这美云说了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
“美云婶子，其实，我们也就是幸运而已，所以才卖出去几个，而且也是卖了几天才卖出去，城里赶集是比这边要热闹些，可是卖这些人也多，买人却很少，竞争也挺大。”
美云喝了口水，听了秋菊话虽有些不乐意，不过，还是想多争取下，“哎呀，瞧你说，这城里人多，没什么卖不出去，你看，我家栓子他爹也坎了些竹子来，回头做好了，让栓子跟着你们一起到城里去卖卖，也好给他挣点零花钱花。”
套了半天交情，原来是想跟着去卖竹木制品，想自己费了好大劲才卖出去几套，而且也不是每次都这么好彩，这要再带着个栓子去，别说拖拉机上坐不下，也没那么大地方来放这么多东西呀。
秋菊显得有些为难，支支吾吾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
美云接着说道，“哎，你们下次什么时候去城里？知会我一声，我好让栓子跟着去沾点光，哈哈。”
娟娟学费还没着落呢，这乡里乡亲又不好拒绝，免得别人说自己想吃独食，不帮着点，这要答应了，能卖出去还好，要卖不出，这要怎么跟他们交代呢？秋菊想起，这栓子是要读书，就选择他上学日子去好了，总不会连课都不上就跟着去卖东西吧？
“噢，我看我们可能过两天就去吧，过两天是赶集，现这边卖卖，等有了拖拉机去城里，再跟着去。”
“过两天？那就是后天？还是大后天？没问题，你到时先知会我一声，你看我这竹篾都是现成，等栓子他爹回来，我让他赶几个晚上就成了……”
美云面带笑容，似乎看到了一张张钞票正朝她飞过来。
第六十六章 打酱油（2）（）
美云反应让秋菊很是难堪，本想着借着栓子上学日子去，好推掉这门差事，没想到美云竟然宁愿让孩子不上学也要去卖东西。
“婶子，后天，栓子他不是要上学吗？这耽误了功课可划不来。”秋菊试探性问道。
美云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耽误不了，他那叫什么上学哟，几个年级孩子同一间教室，老师还要轮流着教，我抽空去跟陆老师请个假就是了。”
美云停了停，趁机卖弄起来，顺便讲讲自己曾经有多风光，“哪像我小时候，我们那小学就好多个课室，我记得每个年级都有两个班，多三个班都有，那才叫读书，学文化，像栓子他们那样，你知道不，我家栓子功课有时候还是我抽空教他。”
唉，这杏花沟奇人异事都慢慢涌现出来了，从王半仙到美云，都不好对付，自己得小心应对着，说出去话又不好收回，秋菊只好苦笑道，“现没有拖拉机进城，我们也就这附近集市上卖下，卖不卖出去，还很难说，你别到时，东西没卖出去，还耽误了栓子学习，这多不好？”
“这哪能卖不出去呢？他自个去或是跟着别人去，我不敢说，不过，跟着你去，那肯定能卖出去，你想想啊，你是什么人哪？人家都传着哪，说你本事大着呢……”
搁这听她净扯淡去了，秋菊尴尬笑了笑，站起身准备离开，“婶子，你可是有文化人，别听那些人胡扯，我哪有什么本事啊？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你看那酱油？”
“唉，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跟你聊天去了，竟然忘了这事。”
美云忙拿出那瓶酱油，打开盖子往秋菊碗里倒了点，倒到半碗时，想了想，又往里面倒了点，想倒多点好显示出自己大方，心里又是万般不舍，抬起头看了眼秋菊，希望秋菊能自觉点主动叫她停下。
秋菊还是第一次跟娟娟来这打酱油，不太了解这规矩，所以，任由美云往碗里一点一滴倒着，心里觉得有些纳闷，怎么倒这么慢？一点酱油还舍不得吗？
倒到大半碗时，秋菊也没叫停，美云只好自己拿起瓶子，笑道，“你瞧我，才倒了这几分钟功夫，手都酸了，嘿嘿，先休息会，噢。”
一供销社售货员，还是专门负责粮油副食，倒酱油应该早就练就了一身本领了，秋菊想了想，婆婆也没说要买多少，大概美云等着自己喊停呢。
秋菊站起身，叫了声，“娟，酱油买好了，进来把钱给你美云婶子。”
娟娟应了声，美云似乎早就有所准备，很是熟练把钱推开，嘴里笑道，“这点酱油给什么钱啊？别给了，别给了，都乡里乡亲，拿过去吃就是了，等吃完了，再来婶子这拿，噢。”
娟娟看了眼秋菊，征求着她意见，秋菊心想，她这样做必定是想让栓子跟着去卖竹子制品，所以，不像欠她人情，把钱塞进美云口袋里，“这不可以，嫂子，你也是花钱买来，我怎么能白要你呢，这让我以后怎么还好意思来你这啊？”
“哟，有什么不好意思？”美云又把钱塞回到秋菊身上，为了让秋菊心安理得收下酱油，一着急下，美云透露出一点自家机密，“哎呀，你就拿去吧，放心吧，这酱油，我也没给钱……”
不过，一说来，美云就后悔了，脸色马上就变了，只不过是，通过偷工减料还有其他一些办法，为自己省下了这点酱油，好带回来吃，或是卖给邻居们用，这之前，谁也没有怀疑过她，这不是抽自己嘴巴吗？要是，秋菊真去举报话，她这份工作都有可能没了，美云越想越害怕。
这个时代，贪污公家东西是要被抓起来批斗，美云忙说道，“瞧我这嘴巴，噢，我是说，我，是栓子他爹给钱，不是我给，你别乱想，噢。”
秋菊明白过来，笑道，“嫂子，这栓子他爹钱不也是你钱吗？还说这话，可不就见外了？”
见秋菊没听出端倪来，美云松了口气，这种情况下，她就不能收秋菊钱了，“哎，对，对对，你说我一着急连话也不会说了，来，拿去吧，这呀也值不了几个钱。”
见她这么坚持，秋菊只好收下了，“那我就不推搡了，谢谢婶子啦，娟，我们回去吧，等会，你娘要着急了。”
走到门口，美云追了出来，“哎，秋菊，记得下次去赶集时候带上我家栓子噢，你瞧，你家娟娟跟我家栓子也玩来，多个伴也好啊，不是吗？”
秋菊勉强应了声，“嗯，我记得了，放心吧。”
娟娟手里攥着那打酱油五分钱，捏出了汗，那纸币也被捏成了一团，心里一直煎熬着，是留着自己存起来交学费，还是给回娘那。
“嫂子，你说，要不，我把这钱自己攒起来好不好？”
秋菊看出了娟娟心思，“娟，我知道你很想点去上学，可这钱你娘没说给你啊，而且，那美云婶子肯定会到你娘那卖乖，不会让这五分钱白白牺牲，你说是不？”
娟娟红着脸，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事似，“嫂子，我，那我回去还给娘好了。”
秋菊端着那大半碗酱油，想伸出手安慰下娟娟，不过，这田埂小路本来就不太好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碗里酱油洒出不少，娟娟忙上前扶住她，“嫂子，你小心点啊，要是这酱油洒了，娘又要骂我们了。”
这小妮子，白疼她了，第一反应竟然是怕把酱油洒了，也不问问自己有没事？唉，不过，转念一想，这个缺吃少穿年代，粮食才是高于一切，钱是少之又少，能有点酱油做调料已经是改善生活了。
唉，想那么多也没用，还是先回去吧，婆婆还等着酱油做菜呢，回去晚了又该发脾气了。
秋菊端着酱油跟娟娟一前一后走进屋里，见婆婆正笑脸盈盈跟春来商量着什么，这让秋菊有些纳闷，自从附身到这小媳妇身上，还是第一次看到婆婆笑这么开心。
第六十七章 公爹的秘密（）
秋菊端着酱油站门口叫了声，“娘，酱油打回来了，我先放厨房去。”
“去吧，放桌子上就可以了，等会我好好炒几个菜给你们吃。”婆婆扭过头，柔声细语笑道，又叫住娟娟，“娟，你过来下，娘有话跟你说。”
婆婆怎么突然就转性了？这温柔话语，甜蜜笑容，让秋菊一下竟很难适应过来，想着该不会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吧？
秋菊放好酱油，走向厅堂，听到婆婆正跟春来他们兄妹说话，便放慢了脚步，心想，还是站屋外好了，反正，对他们来说，自己也算是个外人。
只听见婆婆兴奋说道，“你爹下个月就可以回来了，这个年咱家可以团圆了，娟，高兴不？”
原来是这家公爹要回来了！怪不得婆婆这么开心。
娟娟手里还拽着那被美云退回来五分钱，显得有些紧张，不知道该不该给她娘，所以，说话声音也有些不得劲，“我爹要回来了？真？”
娟娟印象中，自己跟爹相处时间并不长，小时候还小，不懂事，已经记不清了，长大点，爹就被红卫兵抓去关了，所以，感情并不深。
春来抬起头，显得有些不安，“娘，你这消息可靠不？你听谁说？别被人家给糊弄了，当时不是说爹得坐五年吗？现也还不到四年哪。”
婆婆深吸了口气，春来话让她也有些糊涂了，到底是真还是假，自己似乎都分不清了，“应该不会有问题吧？我今天到公社那边听侯书记亲口说，还能有假？谁都有可能骗人，可他不会啊，再说了，他也没理由骗我啊？”
春来松了口气，“那就应该没问题，我是怕，嘿嘿，总算是可以一家团聚了，爹不家这些年，我还真不习惯，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
婆婆往屋外看了眼，翻着白眼，小声说道，“当年要不是因为秋菊，你爹也不会被红卫兵抓去，都是她这害人精给祸害，要不，这几年我能这么恨她吗？”
难道真跟自己有关吗？应该说是跟那小媳妇有关，秋菊躲门外，听着里面动静，婆婆跟春来翻回忆录似，把之前事都掏出来讲了一遍，秋菊才大概明白了事情缘由。
原来那小媳妇刚嫁到他们家第二年便有了身孕，婆家人很高兴，虽说缺吃少穿，却量满足她需求，看孙子份上，就连平时嚣张跋扈婆婆也变温柔了些，就算是嘴上骂骂咧咧不饶人，但很多事情上仍然会量让着秋菊，家里有点什么好吃，也总是先想着她，好把孙子养好点。
而且，还打算等他们生下孩子，就分家，把几间大屋都分给春来他们住，只可惜，后来一件事把一切都改变了。
秋菊害喜，加上贫血、营养跟不上，身子越来越虚弱，有时候连走路力气都没有了。公爹为了给她买点红糖，想办法，甚至去医院卖血，好不容易有了点钱，又想办法弄了张糖票，当时，供销社红糖很缺货，公爹走到供销社时，女售货员很是不屑告知红糖卖完了，得等一个月再去。
公爹很是懊恼，他站供销社往柜台仔细看了看，发现一个角落里用瓶子装着正是红糖，而且，还有小半瓶呢。
刚好这时，桃李村牛蛙也去买红糖，牛蛙是红卫兵，还是副队长，不少人栽他手上，谁看到他都得低着个头。
售货员把准备好红糖恭恭敬敬交给了牛蛙，公爹很是生气，指责着售货员，“你不是说没有红糖了吗？怎么他来就有呢？而且还全部给了他。”
那个时代售货员都是眼睛长到头顶上，哪能容忍一个邋遢老人指著鼻子骂？售货员傲慢看着他，冷笑道，“我就是要卖给他，你管着吗？这又不是你家开，我爱给谁就给谁。”
公爹也气愤了，跟售货员理论起来，“这是公家开，不是我家，也不是你家啊，谁有糖票就卖给谁，我比他先来，为什么不能卖给我？”
售货员冷冷看着他，也许是想牛蛙面前表现下，邀下功，这售货员表现特别来劲，“哎，我说，你这老家伙，还没完没了了？你买红糖做什么呢？都七老八十了，难不成还要当爹啊？”
牛蛙一旁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售货员也跟着大笑起来，公爹气脸色发紫，本来就靠着卖血才弄到一点钱和糖票，没想到还要被别人取笑，一气之下，操起旁边一根棍子就往柜台砸了下去，随着玻璃碎片落地，三个人都傻了眼。
就这样，公爹被牛蛙红卫兵带走了，以打砸供销社、走资本主义道路罪行，判了五年。
红卫兵如果硬要给别人扣上罪名，那是轻而易举事，连证据都不需要，况且，还有个副队长一旁看着，要想捏造点莫须有罪名那是轻而易举事。
秋菊倒抽了口冷气，那个年代真是太混乱了，没想到，那小媳妇公爹这么好，这么为自己着想，那后来呢？
公爹被抓后，婆婆便一病不起，床上躺了好几天，并且，把所有怨气都归结到了秋菊身上，秋菊也傻了眼，心里非常自责、难过，为了让婆婆解气，婆婆房门口跪了两天两夜，终因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孩子终没有保住，流产了。
秋菊站屋外，叹了口气，没想到，好好一个家，被搞成了这样，说起来，那小媳妇还真有那么点责任，一切皆因她而起嘛。想到这些，她觉得不那么讨厌那老太婆了，他们都是时代牺牲品，这个黑暗时代吞噬了多少人梦想和幸福？
娟娟走到门口看到秋菊站那，忙叫道，“嫂子，你怎么不进屋啊？爹要回来了呢。”
秋菊愣了愣，“噢，是吗？好啊，真好啊，走，进屋吧。”
娟娟手里还拽着那五分钱，拳头一直都没松开过，钱已经被揉成一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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