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头盖脸地狠狠抽打下来,颜晓晨想躲,可竹竿很长,怎么躲都躲不开,她索性抱着头,蹲到了地上,像一只温驯的羔羊般,由着妈妈打。
沈侯再顾不上发脾气,急忙跑回来,想要护住颜晓晨,但颜妈妈打人的功夫十分好,每一杆子仍重重抽到颜晓晨身上,沈侯急了,一把拽住竹竿,狠狠夺了过去。
“我打死你!你个讨债鬼!我打死你!”颜妈妈拿起大扫帚,疯了一样冲过来,接着狠狠打颜晓晨,连带着沈侯也被抡了几下。
颜妈妈的架势绝对不是一般的父母打孩子,而是真的想打死晓晨,好几次都是直接对着她的脑袋狠打,沈侯惊得全身发寒,一把拽起颜晓晨,跑出了院子。颜妈妈边哭边骂,追着他们打,沈侯不敢停,一直拽着颜晓晨狂跑。
跑出了巷子,跑过了街道,跑到了河边,直到完全看不到颜妈妈的身影了,沈侯才停了下来。他气喘吁吁地看着颜晓晨,脸上满是惊悸后怕,感觉上刚才真的是在逃命。
颜晓晨关切地问:“被打到哪里了?严重吗?”
“我没事!你、你……疼吗?”沈侯心疼地碰了下她的脸,拿出纸巾,小心地印着。
看到纸巾上的血迹,颜晓晨才意识到她挂了彩,因为身上到处都在火辣辣的疼,也没觉得脸上更疼。
沈侯又拿起她的手,已经肿了起来,一道道竹竿打的瘀痕,有的地方破了皮,渗出血。沈侯生气地念叨:“你妈太狠了!你是她亲生的女儿吗?”
沈侯摸摸她的背,“别的地方疼吗?我们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颜晓晨摇摇头,“不疼,穿得厚,其实没怎么打着,就外面看着恐怖。”
沈侯看着她红肿的脸和手说:“小小,你妈精神不正常,你不能再和她住一起了。她这个样子不行,我有个高中同学在精神病院工作,我们可以找他咨询一下,你得把你妈送进精神病院。”
“我妈没有病,是我活该!”
沈侯急了,“你妈还没病?你帮她还赌债,她还这么打你?不行!我们今晚随便找个旅馆住,明天就回上海,太危险了,你绝不能再单独和她在一起了……”
“沈侯,你知道我爸爸是怎么死的吗?”
因为怕晓晨伤心,沈侯从不打听,只听晓晨偶尔提起过一两次,他小心地说:“车祸去世的。”
“车祸只是最后的结果,其实,我爸是被我逼死的。”
“什么?”沈侯大惊失色地看着晓晨,摸了摸她的额头,担心她被颜妈妈打傻了。
颜晓晨带着沈侯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
河岸对面是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看似绚烂,却和他们隔着漆黑的河水,遥不可及。昨夜河岸两边都是放烟花的人,今晚的河岸却冷冷清清,连贪玩的孩子也不见踪影,只有时不时传来的炮响才能让颜晓晨想起这应该是欢欢乐乐、合家团圆的新年。
沈侯把他的羽绒服帽子解下,戴到颜晓晨头上,“冷不冷?”
颜晓晨摇摇头,“你呢?”
“你知道我的身体,一件毛衣都能过冬。”沈侯把手放到她的脸上,果然很温暖。
颜晓晨握住了沈侯的手,似乎想要给自己一点温暖,才有勇气踏入冰冷的记忆河流。
“我爸爸和我妈妈是小县城里最普通的人,他们都没读过多少书,我爸爸是木匠,我妈妈是个理发师,家里经济不算好,但过日子足够了,反正周围的亲戚朋友都是做点小生意,辛苦讨生活的普通人……”
颜爸爸刚开始是帮人打家具、做农具,后来,跟着装修队做装修。他手艺好,人又老实,做出的活很实诚,很多包工头愿意找他。随着中国房地产的蓬勃发展,需要装修的房子越来越多,颜爸爸的收入也提高很快,再加上颜妈妈的理发馆生意,颜晓晨家在周围亲戚中算是过得最好的。解决了温饱问题,颜爸爸和颜妈妈开始考虑更深远的问题,他们没读过多少书,起早贪黑地挣着辛苦钱,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像自己一样,正好晓晨也争气,成绩优异,一直是年级第一。一对最平凡、最典型的中国父母,几经犹豫后做了决定,为了给女儿更好的教育,在颜晓晨小学毕业时,他们拿出所有积蓄,外加借债,在市里买了一套小二居室的旧房子,举家搬进了市里。
对县城的亲戚朋友来说,颜晓晨家搬进市里,是鲤鱼跃了龙门,可对颜晓晨自己家来说,他们在市里的生活并不像表面那么风光,县城的生活不能说是鸡头,但城里的生活一定是凤尾。颜爸爸依旧跟着装修队在城里做活,不但要负担一家人的生计开销,还要还债,颜妈妈租不起店面,也没有熟客,只能去给别人的理发馆打工,可以说,他们过得比在小县城辛苦很多,但颜爸爸和颜妈妈不管自己多苦,都竭尽所能给晓晨最好的生活。小颜晓晨也清楚地感觉到生活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在小县城时,她没觉得自己和周围同学不同,可到了市里后,她很快感觉到自己和周围同学不同。同学的爸妈是医生、老师、会计师、公务员……反正作文课,他们写《我的爸爸妈妈》时,总是有很多光鲜亮丽的事情,颜晓晨写作文时却是“我妈妈在理发店工作,帮人洗头发”。别的同学的爸妈能帮到老师忙,会给老师送从香港带回的化妆品,颜晓晨的爸妈却只能逢年过节时,拿着土特产,堆着笑脸去给老师拜年。同学们会嘲笑她不标准的普通话,老师也对她或多或少有些异样的眼光。
半大孩子的心灵远超大人想象的敏感,颜晓晨很容易捕捉到所有微妙,虽然每次爸爸妈妈问她“新学校好吗,新同学好吗”,她总说“很好”,可她其实非常怀念小县城的学校。但她知道,这是父母付出一切,为她铺设的路,不管她喜欢不喜欢,都必须珍惜!经过一年的适应,初二时,颜晓晨用自己的努力为自己建立了一个很强大的保护伞。她学习成绩好!不管大考小考,每次都拿第一,没有老师会不喜欢拿第一的学生。颜晓晨被任命为学习委员,早读课时,老师经常让颜晓晨帮她一起抽查同学的背诵课文,孩子们也懂得应该尊重有权力的人。有了老师的喜欢,同学的尊重,颜晓晨的学校生活就算不够愉快,至少还算顺利。
颜爸爸、颜妈妈看到颜晓晨的成绩,吃再多的苦,也觉得欣慰,对望女成凤的他们来说,女儿是他们生活唯一的希望,他们不懂什么科学的教育理念,只能用劳动阶级的朴素价值观不停地向她灌输着:“你要好好学习,如果不好好学习,只能给人家去洗头,洗得手都掉皮,才赚一点点钱。”
“你看看李老师,走到哪里,人家都客气地叫一声‘李老师’,不像你爸妈,走到哪里,都没人用正眼看。”
颜晓晨家就是城市里最普通的底层一家,勤劳卑微的父母,怀着女儿能超越他们的阶级,过上比他们更好生活的梦想,辛苦老实地过着日子。颜晓晨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高考成绩很好,她填写了自己一直想读的一所名牌大学的商学院,就等着录取通知书了,老师都说没问题。
那段时间,亲戚朋友都来恭喜,颜晓晨的爸妈每天都乐呵呵,虽然大学学费会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意味着这个刚刚还清外债的家庭还要继续节衣缩食,但是,他们都看到了通向玫瑰色梦想的台阶,丝毫不在乎未来的继续吃苦。中国的普通老百姓最是能吃苦,只要看到一点点美好的希望,不管付出多少,他们都能坚韧地付出再付出、忍耐再忍耐。
谁都没有想到,这座一家人奋斗了十几年的台阶会坍塌。和颜晓晨报考一个学校的同学都拿到了录取通知书,颜晓晨却一直没有拿到录取通知书。刚开始,爸妈说再等等,大概只是邮寄晚了,后来,他们也等不住了,去找老师,老师想办法帮颜晓晨去查,才知道她竟然第一志愿掉档了。那种情况下,好的结果是上一个普通二本,差一点甚至有可能落到三本。
听到这里,沈侯忍不住惊讶地问:“怎么会这样?”
颜晓晨苦笑,“当时,我们全家也是不停地这么问。”
按照成绩来说,颜晓晨就算进不了商学院,也绝对够进学校了,但是,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颜爸爸和颜妈妈是这个社会最底层的老百姓,他们根本不知道找谁去问缘由,只能求问老师,老师帮他们打听,消息也是模模糊糊,说是颜晓晨的志愿表填写得有问题,但颜晓晨怎么回忆,都觉得自己没有填错。
农村人都有点迷信,很多亲戚说颜晓晨是没这个命,让她认命。颜妈妈哭了几天后,看问不出结果,也接受了,想着至少有个大学读,就先读着吧!但颜晓晨不愿认命。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她没有办法接受比她差的同学上的大学都比她好,她没有办法接受梦想过的美好一切就此离她而去!
那段日子,颜晓晨天天哭,赌气地扬言读一个破大学宁可不读大学,爸妈一劝她,她就冲着他们发火。颜晓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倒霉,不停地怨怪父母无能,如果他们有一点点本事,有一点点社会关系,就不会发生这样的错误,就算发生了,也能及时纠正,不像现在,无能为力,一点忙都帮不上,她甚至没有办法看一眼自己的志愿表,究竟哪里填写错了。颜晓晨躲在屋子里,每天不停地哭,死活不愿去上那个烂大学,颜妈妈刚开始劝,后来开始骂。颜爸爸看看不肯走出卧室、不肯吃饭、一直哭的女儿,再看看脸色憔悴、含着眼泪骂女儿的妻子,对她们说:“我去问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一定会为你们讨个说法!”他收拾了两件衣服,带上钱,就离开了家。
可是,颜爸爸只是一个小学毕业的小木匠,谁都不认识,甚至不知道该去找谁问这事,但他认准了一个理,女儿这事应该归教育局管。他跑去了省城教育局,想讨个说法,当然不会有人搭理他。但他那老黄牛的农民脾气犯了,每天天不亮,他就蹲在教育局门口,见着坐小车、有司机的人就上前问。别人骂他,他不还嘴;别人赶他,他转个身就又回去;别人打他,他不还手,蜷缩着身子承受。他赔着笑,佝偻着腰,低声下气地一直问、一直问、一直问……
颜晓晨的眼泪滚滚而落,如果时光能倒流,她一定不会那么任性不懂事,一定会去上那个烂大学。当她走进社会,经历了人情冷暖,才懂得老实巴交的爸爸当年到底为她做了什么。
“我爸每天守在教育局门口,所有人都渐渐知道了我爸,后来,大概教育局的某个领导实在烦了,让人去查了我的志愿表,发现果然弄错了,他们立即联系学校,经过再三协调,让我如愿进入了我想去的学校。爸爸知道消息后,高兴坏了,他平时都舍不得用手机打电话聊天,那天傍晚,他却用手机和我说了好一会儿。他说‘小小,你可以去上学了!谁说你没这个命?爸爸都帮你问清楚了,是电脑不小心弄错了……’我好开心,在电话里一遍遍向他确认‘我真的能去上学了吗,是哪个领导告诉你的,消息肯定吗……’爸爸挂了电话,急匆匆地赶去买车票,也许因为盛夏高温,他却连着在教育局蹲了几天,身体太疲惫,也许因为他太兴奋,着急回家,他过马路时,没注意红绿灯……被一辆车撞了。”
沈侯只觉全身汗毛倒竖,冷意侵骨,世间事竟然诡秘莫测至此,好不容易从悲剧扭转成喜剧,却没想到一个瞬间,竟然又成了更大的悲剧,颜晓晨喃喃说:“那是我和爸爸的最后一次对话,我在电话里,只顾着兴奋,都没有问他有没有吃过晚饭,累不累……我甚至没有对他说谢谢,我就是自私地忙着高兴了。几百公里之外,爸爸已经死了,我还在手舞足蹈地高兴……晚上九点多,我们才接到警察的电话,请我们尽快赶去省城……你知道我当时在干什么吗?我正在和同学打电话,商量着去上海后到哪里去玩……”
沈侯把一张纸巾递给她,颜晓晨低着头,擦眼泪。
沈侯问:“你们追究那个司机的责任了吗?”
“当时是绿灯,是我爸心急过马路,没等红灯车停,也没走人行横道……警察说对方没有喝酒、正常驾驶,事发后,他也没有逃走,第一时间把我爸送进医院,全力抢救,能做的都做了,只能算意外事故,不能算违章肇事,不可能追究司机的法律责任,顶多做一些经济赔偿,我妈坚决不要。”
为保护肇事者的安全,交通法并不要求重伤或者死亡事故的当事者双方见面,可当颜晓晨和妈妈赶到医院的当天,肇事司机郑建国就主动要求见面,希望尽力做些什么弥补她们,被妈妈又哭又骂又打地拒绝了。
沈侯说:“虽然不能算是他的错,但毕竟是他……你爸才死了,是不可能要他的钱。”
颜晓晨说:“今天早上,那个撞死我爸的郑建国又来我家,想给我们钱。听说他在省城有好几家汽车4S店,卖宝马车的,很有钱,这些年,他每年都会来找我妈,想给我家钱。我妈以为我是拿了他的钱才打我。”
“你怎么不解释?”
“我也是刚反应过来。我妈很恨我,即使解释了,她也不会相信。”
刚开始,颜妈妈只是恨郑建国,觉得他开车时,小心一些,车速慢一点,或者早一点踩刹车,颜爸爸就不会有事;后来,颜妈妈就开始恨颜晓晨,如果不是她又哭又闹地非要上好大学,颜爸爸就不会去省城,也就不会发生车祸。颜妈妈经常咒骂颜晓晨,她的大学是用爸爸的命换来的!
爸爸刚去世时,颜晓晨曾经觉得她根本没有办法去读这个大学,可是,这是爸爸的命换来的大学,如果她不去读,爸爸的命不就白丢了?她又不得不去读。就在这种痛苦折磨中,她走进了大学校门。
沈侯问:“你妈是不是经常打你?”
“不是。”看沈侯不相信的样子,颜晓晨说:“我每年就春节回来几天,和妈妈很少见面,她怎么经常打我?她恨我,我也不敢面对她,我们都在避免见面。”颜晓晨总觉得爸爸虽然是被郑建国撞死的,可其实郑建国不是主凶,只能算帮凶,主凶是她,是她把爸爸逼死的。
沈侯说:“别胡思乱想,你妈妈不会恨你,你是她的女儿!”
颜晓晨摇摇头,沈侯不懂,爸爸除了是她的爸爸外,还有另一个身份,是妈妈的丈夫、爱人,她害死了一个女人的丈夫、爱人,她能不恨她吗?
“正因为我是她的女儿,她才痛苦。如果我不是她的女儿,她可以像对待郑建国一样,痛痛快快、咬牙切齿地恨。我妈看似火暴刚烈,实际是株菟丝草,我爸看似木讷老实,实际是我妈攀缘而生的大树。树毁了,菟丝草没了依靠,也再难好好活着。大一时,我妈喝农药自杀过一次。”
“什么?”沈侯失声惊叫。
“被救回来了,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一个星期,为了还医药费,不得不把市里的房子卖掉,搬回了县城的老房子。”
沈侯问:“那时候,你帮我做作业,说等钱用,要我预付三千五,是不是因为……”
颜晓晨点点头,“卖房子的钱支付完医药费后,还剩了不少,但我妈不肯再支付我任何和读书有关的费用,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也就是那次出院后,我妈开始赌钱酗酒,每天醉生梦死,她才能撑着不去再次自杀。”
颜晓晨苦涩地笑了笑,“我妈妈被抢救回来后,还是没有放弃自杀的念头,老是想再次自杀,我跪在她的病床前,告诉她,如果她死了,我就也不活了!她用什么方法杀死自己,我就会也用什么方法杀死自己!”
“小小!”沈侯一下子用力抓住了她的肩。
颜晓晨惨笑,“我逼死了爸爸,如果再害死妈妈,我不去死,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