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栋宿舍楼的人几乎都走了,颜晓晨却还是没有去买车票。春节期间,学校的所有教职工都放假,宿舍封楼,她知道自己必须要离开,可是总忍不住一拖再拖。
大年二十九那天,一周没有联系的沈侯突然发来了短信:“这段时间太忙,把你给完全忘记了,突然想起应该问候一下你,应该已经到家了吧?忙着逍遥什么?”
字里行间流露着沈侯一贯的漫不经心,颜晓晨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这条短信。她拿着手机,缩坐在冰冷的宿舍里,呆呆地看着窗外。不知道是因为空气污染,还是真的云层太厚,看不到太阳,天空阴沉沉的,大白天却有一种薄暮昏暝时分的灰暗,让人如同置身于绝望的世界末日片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突然响了,颜晓晨看到来电显示上的“沈侯”,忽然就觉得一切都变得有了色彩。
她刚接通电话,沈侯的声音就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压根儿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颜晓晨,你看到我的短信了吗?”
沈侯的声音很是火暴,颜晓晨以为是因为她回复短信不及时,小心翼翼地说:“看到了!”
“为什么不回复我?”
“我……我正好在忙别的事,就没来得及回复。”
“你在忙什么?”
“也没忙什么,就是……一些杂事了。”
沈侯呵呵笑着问:“什么杂事让你连回复短信的时间都没有?”
颜晓晨觉得他的笑声有点阴森森的,“沈侯,你生气了吗?”
“怎么可能?我给你发完短信就去打牌了,打了几圈牌才发现你没回复我,随便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颜晓晨也觉得自己想多了,不管是为一个人高兴还是生气,都是因为很关心。她怕沈侯问她在家里干什么,急匆匆地说:“谢谢问候,我还有事要做,就不和你多聊了,你好好享受寒假吧!”
没等她说再见,沈侯就笑着说:“我当然会好好享受假期了!朋友催我去打牌,再……”见字的音还没落,他就挂了电话。
“再见……”颜晓晨对着手机里的呜呜音,轻轻说。
声称正忙着和狐朋狗友打牌的沈侯气得一下子把手机扔到了床上,人也直挺挺倒在了床上,卧室里静悄悄,只有他一人,气恼地盯着天花板。颜晓晨发了会儿呆,想不出该干什么,从倩倩的书架上找了本财经杂志看起来。很是枯燥的东西,她也没有真正看进去,不过总算有件事做。直到天色黑透,颜晓晨才惊觉她竟然在宿舍里待了一天,忘记吃饭了。并不觉得饿,可她一直觉得吃饭是一种仪式,通过一日三餐规范着作息,延续着生命。她拿上饭卡,决定去食堂随便吃点,可走到食堂,发现门竟然关着。明天就除夕了,学校的食堂已经全部放假。她只能去商店,想买点方便面、饼干,发现连商店也全都关门了。
颜晓晨回到宿舍,看门的阿姨正在做最后的检查,看门窗是不是都锁好了,冷不丁看到她,吓了一跳,惊诧地问:“你怎么还没走?”语气很是不悦,显然颜晓晨的滞留给她添了麻烦,否则她就可以直接锁楼门回家,安心过节了。
颜晓晨赔着笑说:“明天就走。”
阿姨带着警告问:“明天早上走?”
“对,明天早上!”
“走之前,检查门窗,都关好。”阿姨很不高兴地走了。
颜晓晨开始收拾行李,一件外套、几件换洗衣服、几本书,东西不多,但她故意慢悠悠地做,每件衣服都叠成平整的豆腐块放进衣箱。收拾好行李,洗漱完,她准备睡觉,从卫生间出来时,突然觉得有点饿。
颜晓晨想找点吃的,却什么都没找到,魏彤她们在时,宿舍里总会有饼干、话梅、牛肉干一类的存货,可她们走后,宿舍真是什么都没有了。颜晓晨想想,反正明天要早起去买票,索性现在就睡觉,一觉起来,就该吃早饭了。
她爬上床,翻来覆去总睡不着,不知道看门的阿姨是回去了,还是在下面的传达室,想着整栋宿舍楼里也许只有她一个住,以前看的一些恐怖片画面浮上心头,也想起了陪她一起看恐怖片的人,不觉得害怕,只觉得难过。
清晨,颜晓晨在饥饿中醒了。
她快速地洗漱完,带着行李,离开了宿舍。
本打算在路边小摊买点豆浆包子做早饭,可平时到处都能看到的早点摊全没了,路边的小商铺也全关门了。颜晓晨苦笑,真是失算,做这些小生意的人都是外乡人,漂泊在外打工一年,不就是为了这几天能回家团聚吗?
买不到早点,颜晓晨只能忍着饥饿出发了。
她先去学校附近的一个售票点买火车票。不管颜晓晨问哪个班次的车,胖胖的售票大婶都面无表情,冷冰冰扔两个字,“没有!”
颜晓晨嘀咕,“有不少车啊,怎么一张票都没有了?”
大婶斜眼看她,不客气地说:“你不看新闻的吗?现在什么时候?一票难求的春运!你早点干吗去了?居然年三十跑来买票!”
颜晓晨乖乖听完训,笑着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拖着行李要走。胖大婶看小姑娘的态度挺好,心又软了,“赶快去长途汽车站,也许还能买到大巴的票!”
“谢谢!”颜晓晨回头笑笑,去马路对面的公车站等公车。
到了闹哄哄的汽车站,倒是有卖早点的摊位,可她一看售票窗前排队的队伍,顾不上祭自己的五脏庙了,先赶紧去排队买票。
汽车站里熙来攘往,有人神情麻木、拖着大包小包;有人面容疲惫、蹲在地上吃方便面;还有人蓬头垢面、缩在地上睡觉,体臭味和方便面味混在一起,还有一股隐隐的尿臊味。
颜晓晨知道这些地方最乱,她想着拉杆箱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就是书和衣服,但背上的双肩包里可是有现金、有卡,她为了安全,把包背在胸前,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护在包上。
排了一个小时队,终于排到了售票窗前,可售票员依旧是面无表情,给了她冰冷的两个字:“没有!”
颜晓晨已经考虑到有这个可能,也想好了对策,没有直达的巴士,那就先买一张到附近城市的票,到那边后,再转一次车。她正要开口询问,队伍后面恰好有一对夫妻和她去一样的地方,排队排得肝火上升,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就炸了,怒吼着质问售票员:“没有票你们不能早点通知吗?排了一个多小时队,你说没有?”
对这种情况,售票员司空见惯,权当没听见,面无表情,直接高声说:“下一个!”
“你什么态度?”那对夫妻越发生气,不肯离开,大吵大嚷着要和售票员理论。
别的人却没心情关心他们的失望和愤怒,心急着买票回家,往窗口挤,队伍一下就乱了。颜晓晨被挤得差点摔倒,她赶忙往外让。
幸亏春运期间,汽车站应付这样的事早有经验。维护治安的警察立即赶了过来,在制服和警徽的威慑下,人群很快安静了下来。
颜晓晨早已被挤到了队伍外,刚才的混乱时间不长,但她已被踩了好几脚,当时她什么都顾不上,只有保护自己的本能,努力往外挤。
这会儿安全了,她才发现背在胸前的双肩包的一条肩带被割断了,包上也被划开了一条口子,她吓坏了,立即拉开包,发现现金和银行卡都没有了。
她不敢相信,把所有东西拉出来翻了一遍,真的没了!幸好她一直没舍得买钱包,东西都是零零散散地装在包里或者兜里,身份证没有丢。颜晓晨知道肯定是刚才人挤人时,有人趁乱下手,可排在她后面买票的人,已经都不见了。
颜晓晨跑过去找警察,“我被偷了!”
因为长时间值勤而面色疲惫的警察立即打起精神,关切地问:“丢了多少钱?”
“四百多块。”一百多块是用来买车票,剩下的是零花钱。
警察一听金额,神情松弛了,“还丢了什么?”
“一张银行卡,还有学生证。”
警察听见她是学生,知道四百多块就是大半个月的生活费,同情却无奈地说:“汽车站人流量很大,除非当场抓住,钱找回来的可能很小,人没事就好,你赶紧去把重要的卡挂失了!”
颜晓晨只是下意识地要找警察,其实她也很清楚不可能把钱找回来。
警察问:“你手机丢了吗?需要我们帮忙打电话通知你亲友吗?”
颜晓晨被提醒了,忙去羽绒服的袋子里掏,诺基亚的旧手机仍在,还有二十来块零钱。幸亏羽绒服的袋子深,她又瘦,里面装了手机也没人看出来。颜晓晨对警察说,“谢谢您了,我的手机还在。”
“那就好!”警察叮嘱了颜晓晨几句以后注意安全,就让她离开了。
颜晓晨先给银行客服打电话,把银行卡挂失了。
她拖着行李,单肩挎着包,沮丧地走出了汽车站。
站在寒风中,看着背包上整齐的割痕,沮丧渐渐消失,她开始觉得后怕。那么厚的肩带都被一刀划断,可见刀的锋利,真不知道那些小偷是怎么做到的,一个闪失,她就会受伤,真被一刀捅死了,倒也一了百了,怕就怕死不了、活受罪。手机突然响了,她看了眼来电显示,是“程致远”,这会儿她实在没心情和人聊天,把手机塞回兜里,任由它去响。
她站在路边,呆呆看着车辆来来往往,好一会儿后,心情才慢慢平复。银行卡丢了,里面的钱没办法立即取出来,宿舍已经封楼,身上只剩下二十多块钱,显然,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打电话求助,可是能向谁求助呢?虽然在这个城市已经生活了快四年,但除了校园,这座城市对她而言依旧很陌生。同学的名字从她心头一一掠过,唯一能求助的人就是沈侯,可是沈侯在老家,远水解不了近渴,何况她该如何向沈侯解释现在的情形?但不向他求助,她今天晚上连栖身之地都没有。
在走投无路的现实前,她犹豫了一会儿,只能选择向沈侯求助,不管怎么说,他朋友多,也许有办法。
她掏出手机,打算给沈侯电话,却发现除了一个未接来电,还有三条未读短信,竟然都是“程致远”。
第一条短信是早上九点多,“你回家了吗?”
第二条短信是早上十点多,“在忙什么?”
第三条是下午一点多,也就是十几分钟前,“给你发短信,没人回,给你打电话,也没人接。有点担心,方便时,请给我回条短信。”
也许人在落魄时格外脆弱,颜晓晨看着这三条短信,竟然鼻子有点发酸,她正犹豫究竟是该先打电话向沈侯求助,还是先给程致远打个电话,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是“程致远”,倒是省去了她做选择。
颜晓晨接了电话,“喂?”
程致远明显松了口气,“太好了,终于联系到你了,再找不到你,我都要报警了。”
有人关心惦记自己的感觉十分好,颜晓晨心头一暖,很内疚刚才自己不接电话的行为,声音格外轻软,“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程致远笑着说:“不好意思,人年纪大了,阴暗的社会新闻看得太多,容易胡思乱想,你别介意!”
“不……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程致远听她的声音不太对,问:“你在哪里?我怎么听到那么多车的声音?”
“我在长途汽车站。”
“上海的?”
“嗯。”
“你买到回家的车票了吗?”
“没有。”
“你找个暖和安全的地方待着,我立即过来。”
颜晓晨刚想说话,程致远急促地说:“我这边有司机、有车,过去很方便。你要是觉得欠了我人情,就好好记住,以后我有事求你时,你帮忙……”
颜晓晨打断了他的话,“我是想说‘好’!”
“嗯?哦……你说好?”程致远一下子变成了结巴,“那、那……就好!”
颜晓晨被逗笑了,程致远恢复了正常,“我很快到。”
等了三十来分钟,程致远打电话告诉她,他快到了。
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奔驰车时,颜晓晨松了口气,终于不必在大年除夕夜,饥寒交迫地流落上海街头了。
司机帮颜晓晨把行李放到后备厢,颜晓晨钻进车子。程致远看到颜晓晨的样子,立即猜到发生了什么,“你被抢了?”
“不是被抢,是被偷。我都完全不知道是谁干的。”
程致远拿过背包,仔细翻看了一下,庆幸地说:“破财免灾,只要人没事就好,下次别一个人来这种地方。”
颜晓晨说:“其实现金没丢多少,可银行卡丢了,我现在连买包方便面的钱都不够,你……你能不能借我点钱?”虽然知道那点钱对程致远不算什么,可还是很不好意思。
“当然可以。”
“还有件事……想麻烦你……”颜晓晨迟疑着该如何措辞,她的肚子已经迫不及待了,咕咕地叫了起来。
程致远问:“你是不是没吃中饭?”
颜晓晨红着脸说:“昨天一天没吃饭,今天只吃了块面包,你车上有吃的吗?”
程致远四处翻了一下,“没有!老李,这附近有什么餐馆?”
李司机说:“今天是除夕,营业的餐馆不多,而且这个点,过了中饭点,还没到晚饭点,也没饭吃。”
颜晓晨忙说:“不麻烦了,随便买点面包饼干就行。”
李司机说:“大年三十,卖面包蛋糕的店也不开!”
程致远对颜晓晨建议:“不如去我家吧!”
已经又麻烦了人家接,又向人家借了钱,再客气可就矫情了,颜晓晨爽快地说:“好!”
程致远的房子在一个高档住宅小区,复式公寓,面积不算很大,但装修十分精致,大概因为有地暖,屋子里很暖和,一点没有冬天的感觉。这是颜晓晨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过的最好的房间,刚走进去时,有点局促,但程致远把卫生间指给她后,就离开了。没有他在旁边,颜晓晨的那点局促很快就消失不见。她去卫生间洗手,才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有多狼狈,难怪程致远一眼就判定她被抢了。颜晓晨洗了把脸,又梳了头,把松了的马尾重新扎好,整个人看上去总算不像是“受害者”了。
程致远匆匆走进厨房,把两个炉子都开大火,一个煮馄饨,一个做汤,用红色的虾皮、金黄的蛋皮、绿色的小葱、黑色的紫菜做了汤底,等馄饨起锅后,再调入酱油、香醋、芝麻油。
颜晓晨走出卫生间时,程致远的馄饨也做好了,他用一个日式的蓝色海碗装好,端了出来,“可以吃了。”
颜晓晨本以为会是几块面包,没想到餐桌上放了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馄饨,她连话都顾不上说,直接埋头苦吃,等吃得半饱时,才对程致远说:“你太厉害了!怎么能短短时间内就变出一碗荠菜馄饨?”
“速冻馄饨,十来分钟肯定就煮好了啊!”
“这馄饨真好吃,是什么牌子?”
“是我请的阿姨自己包的,冻在冰箱里,让我偶尔晚上饿时,做个夜宵,调料也是她配好的,所以这碗馄饨我真是没出什么力,只是出了点钱。”
颜晓晨握了握拳头,笑眯眯地说:“有钱真好!我要努力赚钱,争取以后冰箱里也随时可以有自制的荠菜馄饨吃!”
程致远被逗笑了,“如果就这点愿望,你肯定能如愿以偿!”
等颜晓晨吃饱了,程致远把碗筷收到厨房。
颜晓晨提议:“你请我吃了馄饨,我来洗碗吧?”
“不用,用洗碗机,你去客厅坐坐,我一会儿就好了。”
颜晓晨压根儿没见过洗碗机长什么样,知道帮不上忙,也不在这里添乱了,乖乖地去客厅。
流落街头的危机解决了,也吃饱喝足了,颜晓晨开始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今天肯定来不及回家了,就算明天的车票不好买,后天的车票也肯定能买到,想回家总是能回的,可是回家并不是指回到某个屋子,而是指回到彼此想念的亲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