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走进来,庞靖热情地打招呼,好像他真是这顶帐篷的主人。
许小益恭敬地向龙王行礼,带着初南屏离开,一句话也没说,将这当成一次再普通不过的任务。
顾慎为坐下,看着两人的背影。
庞靖误解了龙王目光中的含义,感慨地说:“天妒英才,一个人若是在某方面太过突出,早晚会遭遇不幸,骆启康就是例子,初南屏也是,天下无双的容貌,眼睛却偏偏坏了。唉,都是木老头,他就是上天派来的杀手,总算死了,可惜,死得太容易了些,却给咱们都省下一大笔黄金。”
帐篷狭小,庞靖才说出几个字,许小益与初南屏已经放下帘幕,身影消失了。
顾慎为收回目光,“咱们要谈什么呢?”
张楫双手按着膝盖,说:“一支十万人的军队正在接近千骑关,战争就在眼前,可我希望做笔交易,阻止这场没有胜负的战争。”
许小益有意放慢脚步,每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初南屏,很快发现自己无需如此谨慎,初南屏跟得很紧,一步也没有走错,就连地面上的坑洼和石块也能轻松绕过,一点也不像视力模糊的人。
只是他的目光仍然显得空洞茫然,好像又变回到几年前的模样,单纯而冷酷。
铁玲珑迎面走来,许小益不用再承担领路人的角色了。
初南屏停下脚步,问道:“咱们去没人的地方吧。”
许小益点点头,忘了好朋友的眼疾。
这回是铁玲珑带路,许小益居中,初南屏殿后,三人向南方行走,离军队和帐篷越来越远,渐渐进入荒野,绕过一片灌木丛,走下一道缓坡,再转身,什么都看不到了,偶尔会有一声马嘶传来。
月亮缺了一多半,却异常明亮,许小益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亮的夜晚,极目远眺,天山的轮廓清晰地摆在眼前,身前身后的初南屏与铁玲珑像是在发光,毫发毕现,十几步以外,三匹马正低着头,啃食地面上的一小簇草丛。
“你觉得哪里比较多余?”初南屏问。
“啊?”许小益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铁玲珑解释道:“瞧,那三匹马是给你准备的,带着足够十天的食物与水,你骑着它们向东走大概一两天,就会到双泉村,从那里拐向南。进入逍遥海石国……”
许小益越听越惊,“什么意思,你们要放我走?”
“不是我们,是龙王。”铁玲珑叹了口气,好像不太情愿,“他给你那么多次机会。你却一直不跑,只好由我们把你放走了,但你得留下点东西,今后隐姓埋名,不能让别人发现龙王对你手软。”
许小益张着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向初南屏,“是真的吗?”
初南屏握着剑柄,“我们干嘛要骗你?”
许小益想了一会。摇摇头,“我不相信这是龙王的主意,他对你们亲口说的这些话吗?”
铁玲珑焦躁地又叹了一口气,“当然没有,龙王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话?可他比武结束之后没有立刻杀死你,没有把你关起来,甚至没有公布消息,不就是在给你机会逃跑吗?你倒好。跑去向姐姐求救,把事情越闹越大。”
许小益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来。铁玲珑的话确实有点道理,整个昨天自己都能轻易逃出璧玉城,不会受到任何拦阻,甚至可以带走一大批金银,那是他收集情报的经费。
可他太害怕了,觉得整个西域和北庭都是龙王的地盘。自己无处可逃,他可没想过,龙王根本不会追捕他。
大概是瞧许小益样子可怜,铁玲珑稍稍缓和了语气,“小初向龙王要人。这是最后一次机会,龙王心知肚明,还是同意了,所以你不要多问,留下一只手啊、脚啊什么的,证明你已经死了,然后——永远不要再回来了,去香积之国吧,那里地广人稀,正适合藏身。”
“我姐姐呢?”许小益茫然问。
“别想她了,她又没做错事,龙王不会惩罚她的,等过几年,我跟小初再告诉她实情。”
许小益又一次转向小初,好像对铁玲珑的话还是不敢相信。
初南屏笔直站立,手中的长剑随时都会出鞘。
“快点决定。”铁玲珑催促道,“我建议你放弃一只脚,走路虽然受影响,但是还可以骑马,没有手,做事就不方便了。”
许小益还是不肯开口,初南屏说:“龙王其实没说非要杀人的信物。”
“龙王什么也没说。”铁玲珑略微抬高声音,“放人是咱们两个自作主张,万一消息泄露,也是你和我承担责任,跟龙王没关系。许小益毕竟……总不能一点惩罚也不受吧?”
许小益看着铁玲珑,横亘在胸腔里的一块东西突然碎裂了,他吸进一大口空气,发现荒野的味道如此鲜美,几乎不忍再呼出来。
“不,我不逃。”他说,觉得一切都是如此简单,“我做过的事,我承担,告诉我姐姐,这是我的主意,是我自己想死,请她不要埋怨任何人。小初,帮我个忙吧,最后一次。”
铁玲珑觉得浪费了时间,刚要开口,又将心里话咽了回去,转身走出几步,让他们两个自行定夺。
初南屏仍然握剑,却没有拔出。
“我姐姐说得对。”许小益轻声说,“如果我只是替龙王看门,或者当一名随从,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还会非常快乐,咱们大概也不会生分,可这不怨龙王,是我自己太贪心,龙王剥夺财权的时候,我心里其实很不满。我太高估自己了,小初,有时候你也高估自己了,请你帮忙给我一剑,我宁愿死在你手上,这是龙王对我最大的恩典,而且只有你能向我姐姐解释清楚。但是求你一件事,不要想着什么剑法,你不是那样的人,珍惜铁姑娘,世界虽大,只有她才是唯一值得你爱护的人,不是我,也不是龙王,只有她。”
初南屏慢慢地拔剑,只说了三个字,“不会痛。”
不远处的铁玲珑莫名其妙地想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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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说客
一走进铁山军营,方闻是就发现情形不太对,虽然从外到里的防卫都很严密,却有一股与外敌无关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他亲眼看到两名像是头目的人擦肩而过时怒目互视,右手伸向腰间的兵器,直到走远之后才放心地垂臂。
方闻是由此猜测,自己大概是晚了一步。
他被请到一顶空帐篷里,半天无人理睬,想要出去却被门口的喽啰客气地拦下,每次都是同样的话,“快了,军师马上就到。”
别人口中的“军师”居然不是自己,方闻是感到有点别扭,只好留在帐篷里来回踱步,努力猜想铁山军师施青觉此时正在与金鹏堡说客谈些什么,龙军又有哪些优势,怎么寻思都觉得胜券在握。
然后他的思绪有点混乱了,鞠王后的形象总在眼前浮现,她在哭泣,说自己宁愿以王后的身份死去,可她不想死后太难看,希望军师能够帮忙。
回想起来,方闻是相信当时的自己肯定疯了,居然就同意了,还从孙神医那来要来毒药——他是龙王身边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孙神医甚至没问他理由——亲眼看着王后服下,然后退出房间,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才向许烟微坦白。
许烟微说王后死得冤,其实还是有点道理的,想到这里方闻是悚然心惊,急忙收住心猿意马,他非常清楚,有些事情并无对与错之分,站在谁的立场上就觉得谁是对的,王后没有多少选择,龙王又何尝有过?
王后已经死了,他想,自己可以彻底忘掉她了。龙王派自己当说客,这是一个好兆头,如果能够侥幸获免,可不能再犯错了。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龙王明知军师对王后怀有暧昧之情,还是让他处置王后。背后是否还有其它目的?
方闻是头疼了,对龙王越发琢磨不透。
帐帘掀开,走进一人,披着简陋的铁甲,没戴盔帽,露出和尚似的光头,唇上两道显眼的伤疤,像是刚刚翻起的田垄,他笑了笑。显示的却是凶残,“让方先生久等了。”
施青觉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语不发,站在门口。
方闻是将脑中思绪一扫而空,拱手笑道:“终于见着军师了,幸会幸会。”
“在方先生面前我算什么军师?请叫我和尚,铁山的兄弟们都是这么叫的。”
方闻是明明听到门口卫兵一遍遍地称其为“军师”,当下哈哈大笑。“和尚?阁下想是不肯忘本。”
“嗯,不忘本。就连抢劫的时候我都记着四谛伽蓝。”
这个施青觉果然不简单,方闻是干脆收起笑容,说:“金鹏堡的说客给铁山什么许诺?”
“方先生准备加倍吗?”
方闻是严肃地摇摇头,“不,龙王能让金鹏堡的一切许诺都无法实现。”
施青觉叹了口气,“我相信龙王有这个本事。这可难办了,金鹏堡许下的好处不少,说实话,我跟兄弟们都有点眼热,舍不得就此放弃。”
“阁下既然……”
“请叫我和尚。”施青觉坚持道。
“和尚既然在铁山担任军师之职。眼光就该长远一些,金鹏堡危如累卵,自身朝不保夕,许下的诺言再慷慨又能怎样?无非是镜中花水中月。龙王已经夺下璧玉城,背靠逍遥海,左倚疏勒国,右指千骑关,半边西域指日可下,北与新汗王遥相呼应,东有中原皇帝的支持,铁山何不顺势而为?”
施青觉扭头看了一眼门口的两位大头目,“瞧,跟我说的一样。”
方闻是皱眉道:“和尚此言何意?”
施青觉哈哈笑道:“方先生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你的话很对,在这之前,我对兄弟们也是这么说的——”门口的两人微微点头,表示和尚的确说过类似的话,“不过,我也对兄弟们说了另一番话。”
“什么?”
“唉,没有别的意思,可我们铁山这帮人天生就喜欢当强盗,加入过金鹏军,也跟龙军有过交往,都不得意,憋得慌,这次兄弟们是铁心要重操旧业了,遗憾的是,我们跟龙王今后可能就有点矛盾了。”
方闻是猜到施青觉要说什么,心想这个疤面和尚胆子真够大的。
施青觉笑了几声,“龙王霸业即成,从此龙军是官,铁山是匪,当然,区区三千兄弟,绝不敢与龙王交锋,从此只能躲着走,龙王占据西域这半边,我们就去那半边讨生活,甚至走得更远,老死不相往来。所以,长远的好处对铁山没用,我们就想要现成的东西,拖得动带得走。哈哈,方先生莫怪,我是有什么说什么,不敢有半字隐瞒。”
门口的一名头目大声说:“没错,有什么说什么,龙王想要独步王,也得……”发现同伴的神色不对,头目及时闭嘴,他们来之前已经说好,谈判全交给和尚,其他人谁也不开口。
方闻是点点头,“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我想知道金鹏堡到底开出什么价格赎买独步王?”
门口的两名头目咧嘴而笑,显然将这当成一次小小的胜利,施青觉面不改色,“黄金十万两,白银五十万两,另有马匹、甲械、布帛若干,十天之内备齐,堆在千骑关,等我们去取,而且允许铁山自由离开西域,不受十万铁骑的阻挡。”
方闻是一直在微微点头,听到最后一句脸色骤变,“十万铁骑?金鹏堡哪来的十万铁骑?”
“方先生不知道吗?”施青觉露出一丝惊讶,“金鹏堡从北庭人那里又借来十万骑兵,离千骑关已经不远了。”
“原来是罗罗。”方闻是大笑,以掩饰刚才的失态,同时脑子里飞转,思索应对之计。
龙王军师前惊后缓,笑个没完,好像十万骑兵不值一提,施青觉三人互视,不明所以,“怎么,方先生觉得罗罗的骑兵不是真正的北庭骑兵吗?”
“是北庭骑兵,也是败兵,去年的千骑关大战,几位想必还记得吧?”
施青觉耸耸肩,“我相信龙王会再一次大获全胜,不过我已经说过了,铁山会离开龙王的地盘,只要能拿到堆在千骑关的金银,接下来的战争孰胜孰败,铁山不参与也不在乎。”
方闻是连连摇头,“你们上当了。”
“上当?”
方闻是继续摇头,“就算金鹏堡借来十万骑兵确有其事,就算千骑关真有成堆的黄金白银,十天之后,不是龙军就是北庭人,必然已经夺下千骑关,到时候铁山就是瓮中之鳖、网中之鱼,再多好处也拿不走。”
“你说铁山是鳖?”门口的一名头目恼怒了,伸手就要拔刀,施青觉伸手阻止,说:“铁山愿意冒这个风险,除非龙王能给出更大的价码,那倒省事了。”
“如果我想欺骗铁山,现在就能将金银翻倍,数目而已,又不废什么,可我是真心来谈判的,龙王与铁山渊源颇深,不希望日后翻脸成敌。所以,我建议不如这样,把金鹏堡的说客叫过来,让我证明他的谎言,证明金鹏堡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金银,然后咱们再谈,如何?”
施青觉又向两名头目望了一眼,“三方共谈,把所有事情都摊在桌面上,这倒是一个好主意,可现在太晚了,方先生是客人,金鹏堡那边也是客人,不如好好休息,明早再议。”
方闻是只能同意,施青觉三人走后,他开始思考眼前的局势。
罗罗本应在北方与舒利图争夺汗王之位,居然无声无息地向西域派来十万骑兵,这肯定是张楫早就安排好的计谋,怪不得独步王要孤身逃亡,他想寻求北庭人的保护。
可金鹏堡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冒险得罪中原呢?方闻是略一寻思就明白了,张楫当初借兵的时候自然不是为了保护独步王,他是想演一场戏:璧玉城城主刚刚选出,北庭就大兵压境,如果获胜的是独步王,就能劝退北庭骑兵,从中原那里要来更多利益,万一胜的是龙王,十万骑兵立刻就会将龙军逼走,确保璧玉城仍在金鹏堡治下。
“阴险。”方闻是自语道,心里却不由得佩服张楫。
可惜张楫运气不好,不仅迎来最差的比武结局,独步王还落入一伙强盗手中,打乱了他的计划,十万骑兵只能先用来搭救主人。
这给了龙王一点喘息之机,北边的舒利图、东边的中原军队,只要有一支能及时赶到,罗罗的十万骑兵就得望风而逃。
方闻是脑子里全是几方势力的对比,心急如焚,真想立刻返回军中,与龙王面对面交流。
可手头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当着两名头目的面,施青觉明显有话没说,方闻是也还有几手好牌没有亮出。
方闻是走到门口掀帘窥望,喽啰仍在,没有懈怠的意思,可他十分确定,施青觉今晚会找机会与自己单独见面。
方闻是耐心等待,突然明白,自己还是更喜欢谋士的生活,对王后的情感只是一时迷恋,此时此刻,王后的脸孔再激不起任何情感。
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向龙王说清楚。
当晚四更,方闻是仍未迎来施青觉,他开始怀疑自己判断是否准确,就在这时,一伙刺客摸进营地,其中一人直奔龙军说客的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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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坦率
庞靖大怒,腾地一跃而起,差点撞到帐篷顶,交椅翻倒在一边,伸手指着张楫,“你、你说什么?十万骑兵?战争?”
张楫向龙王投去无奈的一眼,好像两人存有默契,而中原人却是不懂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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