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手小方是个精瘦的年轻人,手底下功夫十分硬朗,但此刻脸上却包着块纱布。他应声道:“我昨天在盐城赌宝,不过要记上二十两银子,那宝官却说啥都不肯。我就说‘我是扬州杜爷的小弟,凭杜爷的金字招牌还会没了你这二十两?’可他说:‘杜爷?杜爷手下的兄弟我见得多,就从来没有赖账的。除非你说的是那个城南老杜,他现在还配叫爷啊?’。”听到这里,大家忍不住,一起拍桌子叫骂起来。
小方接着说:“我当然忍不下这口气,就掀了他妈的台子,骂:‘杜黄皮那痨病鬼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们杜爷相提并论。’结果就打了起来。我挂了点小彩,秦三川那边躺下了十几个,总算没给大哥丢脸!”
苏虾道:“方兄弟,你虽然没给大哥丢脸,但是却给大哥闯祸了。你欠人银子理亏在先,又砸了人家场子,秦三川怎么会罢休?”
小方道:“这点放心,秦三爷恰好就在场子不远,他说:‘方兄弟别怪我手下人见识浅,我看扬州又出了个姓杜的英雄心里高兴,不过在家里说了句———我秦三服了扬州杜小爷。其实大爷也不差,扬州双杜还不一定谁是老大呢。反正只要是杜爷的面子,无论大小我一定都给!’”
苏虾吃了一惊,小杜的势力还不够大到秦三川都说个“服”字的程度。而且小方在他的场子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绝对没有一个宝官不认识他。苏虾其实一直在慢慢挑拨秦州和盐城地面上的黑道朋友起来对付小杜,自己好来个坐收渔人之利,但是现在看来,老谋深算的秦三川也想到了这招,反而先挑拨扬州城内的两杜之争。要知道老杜最受不了的就是塌面子,这招若是成了,简直是兵不血刃!
耳听得那些傻人还在叫:“小方干得好!我们现在就去把杜黄皮做了,让他妈的秦三川看看,谁才是扬州的杜老大!”
苏虾忙道:“大哥,我们现在拼恐怕没有胜算。小杜现在开始靠水运货,最多两个月一定会和排教冲突,到时候我们不用损兵折将,就可以铲除这小子。不是更好吗?”老杜道:“半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结果肖大勇和小杜没打起来,倒叫小杜把生意做到秦州去了。简直是让我眼看着那黄猴子慢慢坐大!”
苏虾道:“小杜实在不是一般的人物。这样的人最好和他交朋友,而不是树敌人。肖大勇大大咧咧,但排教的水中雷雷一帆却心胸狭窄,他肯定不能容忍有人和他在一个饭碗里抢饭吃!”
这话一出口,苏虾就知道自己说错了。果然一个新进的小头目开口道:“苏先生,你是在说大哥心胸狭窄么?”再看一旁老杜的脸色,果然阴晴不定。
苏虾道:“大哥,我跟了你快十年,难道你还信不过兄弟我吗?小杜是个厉害对手,决不能掉以轻心啊!”
先开口的小头目杨泰,此时又开口道:“看来苏先生很看重杜黄皮啊。大概还很佩服他吧?”苏虾道:“我的确钦佩小杜,但对大哥,却更加忠心耿耿,你少在那里冷嘲热讽。我知道你有几分小聪明,但是想取代我,还太嫩。”
杨泰脸上变色,随即道:“不敢不敢,谁不知道苏先生是大哥的小军师,杨泰当然没有你的才能,所以小杜也看不上我来做这个奸细了!”
苏虾勃然变色:“你说什么?”杨泰冷道:“我们几次搅小杜的场子,他都跟没事人似的。他就算是条泥鳅,没有我们自己人通风报信,我也不信他溜得了那么快!小杜来扬州没多久,就曾经当众夸过,‘扬州道上的朋友,就你苏虾是个人物’!后来你又偷偷去会过他,别以为大哥不知道。大家说,这奸细不是你还会是谁?”
苏虾怒道:“我会小杜是想探探他的底,也并没有偷偷摸摸。你想诬陷我,可还没那么容易!”杨泰道:“我已安排好人手,今晚就去堵杜黄皮,保证做掉他。你要是心里没鬼,就带人马去。今天杜黄皮要是死了,我就承认是冤枉了你,马上给苏爷你磕头认错。”
苏虾转头对老杜道:“大哥,杨泰轻浮急躁,不可轻信,今晚万万不可出动!”老杜打着哈哈道:“苏虾啊,你在我身边绝对是第一功臣,不过也应该提携一下后辈啊。你也是个年轻人,他有闯劲,就让他去闯。等他回来,我再让他向你赔罪。”
苏虾心里一凉,知道今晚杨泰敢和自己这样说话,完全是老杜的授意。看来今晚偷袭,也是老杜自己的主意。他心中一阵难过:“凭杨泰的本事能放倒杜黄皮,那真叫出鬼了!这样的仗苏虾可不打,我在家等你们。”杨泰道:“对,你不和我们走,然后偷偷跑去向小杜告密。记得提醒小杜,再给你记上一功!”
苏虾气往上冲,抬手就是一拳。杨泰猝不及防,被打得一个趔趄。
其实他的功夫比苏虾好得多,可是毕竟不敢还手,只是眼望老杜。老杜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强笑道:“该打!苏虾是我多年的兄弟,我绝对信得过他。以后谁再敢胡说八道,我老杜第一个饶不了他。不过苏虾啊,为了避一下嫌,你先别回家,就在大哥这儿,让你嫂子给你做两样小菜,等我们回来,大哥再好好和你喝两杯。”
苏虾此时心中悲愤莫名。他想起自己和老杜在一起的十年,从一个不名一文的小弟到老杜手下说一不二的人物,老杜对自己实有知遇之恩。所以他一直尽心尽力,让老杜从一个小头目,变成扬州内跺跺脚城墙震的豪霸,没想到此刻,他居然要将自己软禁起来。
老杜的心狠手辣苏虾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今天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如果他能赢了小杜,自己以后也不会再受重用,如果失败,他绝对没有面目看到自己,一定先下杀手。
想到这里,苏虾软软道:“不管怎样,苏虾都希望大哥能平安。”杨泰立刻接道:“他妈的,你这是在咒大哥么……”老杜止住他,说:“一定一定。”
苏虾见老杜脸有愧色,不禁又叫了声:“大哥!”老杜怕他再说,挥挥手,急急地带人走了。末了杨泰路过时,还对苏虾呸了一口唾沫。
苏虾一个人呆在大厅里,泪眼模糊,嫂子也并没出来给他做口饭吃。等了两三个时辰,还不见一个人回来,他心中焦急,抬身欲出,待到门口,见家丁也没阻拦。苏虾奇怪地一看,原来守门的家丁已被全都点了穴道。
就听一个声音道:“苏爷面前没有障碍,要走就走吧。”苏虾道:“是杜爷吗?”杜风寄从外面应声走来:“苏爷好,正是小杜。”
苏虾道:“杜爷,我现在没什么好说的,只问您一句,您在外头说看得起我苏虾,是不是使了离间计?”杜风寄轻笑道:“我承认有点离间的意思,但是这条计已经用了几千年,气量大点的就根本不会上当。不单是这个,其实秦三川赌场那事,也是我用的离间计。我知道杜大嘴气量狭小,只要经常隔着靴子搔搔他,他就痒痒了。他见我只退不进,一定以为我没什么本事,到时候你们两个的意见肯定有分歧,一件件事这么叠起来,他自然就不会信任你。要是单单为了混个地盘,我还不用受那么多气,让他老杜那么多局,我给他那么多甜头,其实都只是为了你。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确实很欣赏苏爷的才能,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干!”
苏虾道:“你害得我这样,难道还要我认了你做大哥?杜爷,你真说得出口啊,你不怕我想办法整你?”杜风寄道:“苏爷,讲话凭良心。我从没害过你,只不过真心夸了你两句。至于故意示弱,你明知道老杜的脾气,但是却顶硬劝他,那可是你自己找的。换了别人,决不会出这样的事,当然也就不值得小杜费这么大的劲了。”
苏虾指着家丁道:“你现在点了他们的穴道,一会儿大哥回来,更认定了我和你串通一气,那时,我不是百口莫辩了?”杜风寄微笑道:“如果你大哥还能回来,我决不会做这种落了口实的事情,让苏爷有理由埋怨我。我要让你说不出我一点不好来,死心塌地地认我做大哥。”
苏虾惊道:“我大哥已经死了吗?”杜风寄道:“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人传信杀了你。我截住他六个传信的手下才拦住了。安心吧,你没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
苏虾黯然半晌,才道:“大哥对我有知遇之恩。说心里话,我是十分敬佩杜爷,如果大哥还在,我倒是可以投奔杜爷,可是现在,我只有辜负杜爷的一番美意了。杜爷要是觉得不爽,就杀了不识抬举的苏虾!”
杜风寄摇头道:“我真服了你,比我当过兵的二哥还愚忠。我就怕你会这样,所以还没敢立刻弄死老杜。不过我也不愿意留他一条命,斩草不除根,想了心里就堵得慌。难道你真要我买你的面子?”
苏虾眼睛一亮:“苏虾知道该怎么做!”他立刻跪下,“杜爷如果放了我大哥一条生路,苏虾这辈子当结草衔环,相报大恩!”
杜风寄笑骂:“你怎么不干脆以身相许?对老杜那么忠心值得么?你往后跟着我,我定让你看看,什么叫值得你拼命的大哥!”
以后,“这是我值得拼命的大哥”这句话,变成苏虾最爱说的。他的年纪仅小杜风寄半个月,所以在九个结义兄弟里排行第五。
这就是十兄弟中的老五——改名苏侠的智多星。可兄弟们都喜欢叫他另外一个名字、“管家婆。”
小六子和老爹
没遇到老爹之前,小六子没有姓。他是一个彻底的孤儿,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从小被京城的佘大爷养大。因为背上长了个茶杯口大的青痣,所以大家都叫他青皮猴。
佘大爷专门收养像他这样的孤儿来挣钱。从有记忆开始,小六子每天都出门讨饭,逮着机会就偷东西。只有每天都偷到东西,回去才不会挨佘大爷的打。其实佘大爷上头还有个阿旺哥,阿旺哥上头还有虎彪哥。说白了,小六子这样的,其实就是黑帮的最底层。
每到冬天,青皮猴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不但人人都把钱袋藏得深深的,让他很难下手,而且寒风中谁愿意出门给一个乞丐钱呢?所以青皮猴常常会挨饿,回去又常常会挨打。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刚刚冬至天上就飘起了雪花。但是今天青皮猴的心情很好。他刚刚得手,宰到一头肥羊,现在腰间足足有五两多银子。只要每天给佘大爷三四分银子,他便可以有半个月不用挨打,所以他觉得,天气都似乎变得暖洋洋的。
这时,大街上突然乱了起来,本来都分头各干各的人们变戏法一般迅速围成一个大圈,圈子里传出叫骂揍人的声音。青皮猴一瞥就知道,又有热闹看,而且没什么危险。他从小就重复着偷东西、逃跑、挨打的经历,所以身手十分灵活,几下就钻进了人群。
打人的是街边卖油炸鬼的王大麻子。此时他正拿着擀面杖猛打一个蓬头垢面的人。那人手里抓着两条油炸鬼,只顾生扯猛咬,任由擀面杖雨点一样落在自己的身上,吭都不吭一声。
看到他这样,王大麻子更气了,大骂道:“你个该遭瘟的撞头尸,我新炸的一笼油货,眼瞅着都叫你吃了。你他娘的是水磨的喉咙啊,也不怕烫炸了排骨!”说着猛地一棒打在那人头上,血立刻就流了出来。
那人哆嗦一下,抬起头,满眼都是愤懑绝望。那眼神一直扎进青皮猴的心里。小时候他讨不到钱,被佘大爷把尿淋在头上时,就是这样的愤懑绝望。
耳听一个挑菜的后生突然道:“这不是我们村后山那个傻子吗?王大叔,这人是傻的,你打他也没用的。”王大麻子扯起那人的头发,那人冲他咧嘴一笑,嘴里连油炸鬼带唾沫一起露出来。
王大麻子啐了一口:“真倒霉,老子撞了倒命鬼了。”他作势要走,突然想想又转身一脚踢在那人肚子上。那人猝不及防,一口吐了出来,溅到王大麻子脚上。王大麻子又怒了:“你条臭命还赔不起我一只鞋!我今天就打死你,权当打死只畜生!”说着抓起领子将那人提起来,一巴掌打得他嘴角淌血,接着又挥拳向他击去。
青皮猴突然觉得血往上撞,叫道:“停手!你没听到他是傻子吗?”王大麻子回头一看:“原来是你这个小兔崽子。你王大爷管教个傻子,关你屁事?难道他是你爹?”周围的人立刻大笑起来。
青皮猴道:“管他是谁,我就不信一条命值不了一只鞋。”王大麻子突然笑道:“还别说,我们青皮猴还想充一回小英雄。你只要让大爷乐一乐,大爷就饶了这老鬼。你不是从小没爹吗?来,王大爷帮你认个干爹,怎么样?”说着向那个老头一撇嘴,围着的人又都哄笑起来。
令大家吃惊的是,青皮猴竟然没有发火。他走到老头身边,道:“遇到了就是缘分,从来没人看得起我这个小要饭的,这辈子也不会有个爹了,那我现在就认你做干爹。你也别嫌俺穷,以后咱爷俩过日子,好不好?”人群一下子静下来,那老头也吃惊地看着他,不说话。
王大麻子大笑道:“得了,看来个傻子都不想有你这样的儿子,你干脆撒泡尿淹死自己算了!”
可是,那人却突然跳起来抱住青皮猴,叫道:“你是不是认识我,是不是想骗我教你武功?”青皮猴吓了一跳:“骗你什么?什么武功?”他觉得有些害怕,说话变得语无伦次,“你不愿意算了,我不认爹了,我要走了,你、你自己小心……”
王大麻子一边大笑:“怎么?不孝儿要走了,不管爹了,哈哈……”一边用手拍着那老头的脸,“老子这就看看你傻到什么程度。我撒泡尿,你喝了就可以走!”说着解开裤子。那老头顿时左躲右闪,怪叫起来。
青皮猴猛然觉得一股似热非热的东西从丹田直冲上来。他一把推开王大麻子,抓住那老头道:“爹,别理他,我们走,我给你做饭吃!”
王大麻子大怒:“小猴崽子,你敢推老子!”青皮猴跳起来叫道:“小爷今天就推你了,怎么样?你要是再敢打我爹一下,我就叫我小兄弟们天天来搅和你,让你什么生意都做不成。要不你今天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死我,到时候有你给小爷偿命,小爷也有得赚!”
王大麻子虽然生气,可也不敢真打死人。旁边也有围观者劝他:“王大叔,算了吧。生意还要做,跟这两个人怄气有什么用?”
王大麻子只要捡着这台阶,道:“他娘的,带你的疯爹滚吧,少让老子再看到你们!”青皮猴全不当挨骂是回事,转头对老头道:“爹,走吧。”
那老头一把抓住他:“好儿子,乖儿子,爹教你武功,你练好了再回来,打死这个坏人!”旁边挑菜的后生笑起来:“又来了。这老头刚来我们村的时候,整天说自己是江湖高手,还什么魔君,要教我们武功。后来见没人理,他又不说自己是魔君了,说自己是牛魔王。青皮猴,你小子可不成了红孩儿吗?哈哈,可要改个名儿,叫青孩儿了。”
青皮猴大感尴尬,那老头却不理,问道:“儿子,你叫青皮猴,姓什么?”青皮猴道:“我从小没爹没妈,不知道姓什么。”老头道:“看爹都糊涂了。我姓柳,你当然也姓柳。你不叫青皮猴,你叫柳青,是我的乖儿子。”
青皮猴虽然知道老爹是个疯子,可听了他的话,却觉得非常温暖。当晚,他带老爹去见佘大爷,求佘大爷收留。佘大爷没容他说话就道:“青皮猴,皮又痒痒了不是?”挥手就给了他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