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一路上,艳春都像踩在了棉花堆里。她尽力闭着嘴不笑,那快乐便忍不住地从她全身毛孔里透出来,令她比平日里更添了几分娇艳。巧得很,路上她又遇上那胖子,她不由对他嫣然一笑,然后飞快地走了,留下那黑胖子傻傻地呆在原地。
以后是整整十天的快乐时光,连老天都像特别眷顾。艳春对妈妈推说有病,不想接客,妈妈竟也没逼她,还让她每天去找大夫看病。于是,她就天天找借口去看小杜,使出浑身解数让小杜开心。结果不出她所料,小杜越来越喜欢和她呆在一起了。
今天,她是那样地开心,因为杜风寄对她说:“尤春,能遇见你真好,我一直都只有男的朋友,一个女的朋友都没有。”她的心像长了翅膀,脸不由自主地一直红。等心跳好些了,她又独自在外面转悠了好一会儿,到天擦黑才回去。
花满楼的嬷嬷一见她就咦一声:“姑娘今日怎么特别漂亮?可是知道自己的喜事了?”艳春一惊:“什么喜事?”
嬷嬷笑着回答:“今日下午,绸缎庄的刘大爷进门就指名要姑娘,说要包起你呢。那刘大爷家底不错,年纪又不大,姑娘这下要享福了。”
艳春却觉得一桶凉水兜头浇了下来。刘大爷就是那个像西瓜的黑胖子。这两天,她一直幻想着以后和小杜幸福开心的前景,都忘了自己眼前的身份。顿时,她面色青青地呆在当场。
嬷嬷已经四十多岁了,又身处在这样的地方,哪里还有看不明白的,失声叫了出来:“老天爷!姑娘在外头有人了?”艳春几乎要哭出来,咬着牙摇头:“不,我只见过他几次。”嬷嬷叹气道:“什么样的?和老婆子说说,你不乐意就快找他想想办法。”
艳春绝望地想,他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只要再给我十天,我一定有把握让他正正式式地娶我。可是现在,就不得不冒险试一试了!如果不行呢?艳春苦笑,她是干脆死了,还是就这样活着?
第二日,她穿了身粗蓝布的衣裳,杜风寄见惯了她这几天精心打扮,觉得她不施脂粉的样子也别有味道,于是笑道:“尤春,你不收拾还要更漂亮些!”听了这句,艳春好容易鼓起的勇气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她不敢直说,又不能不说,良久,才低着头楚楚可怜道:“杜爷,最近有人缠着我。”小杜笑道:“是那刘胖子吧?”艳春吃惊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那还用说,你那天出门我都在楼上瞧着呢。刘胖子在街角看着你,你都走没影了,他还傻站着,眼睛都快拔不出来了。”小杜笑着摇头,“其实他这人倒也挺不错的,听说在女色上尤其腼腆,从来没逛过窑子。连他都鼓起了色胆,可见咱尤春长得多俊俏!”
艳春听了,心头欢喜,嘴上却假意嗔道:“是请你帮我,不是请你笑我。”小杜夸张地鞠躬道:“没问题,姑娘的愿望就是对我的命令。我保管让这只胖苍蝇从你面前消失。”
这滑稽举动让小杜看起来越发稚气,艳春试探着问了句:“杜爷,你今年可有二十五?”小杜道:“有眼力!别人就想不起问问我的岁数。我属鸡的,今年十九。”
艳春万分震惊。从杜风寄这长相确实很难判断他的年龄,但怎么看他也不像只有十九岁的人!也不是说他看上去特别老相,只是那份成熟睿智的眼神,连老头子都不一定会有。而自己竟然比他大了整整六岁!
杜风寄转脸问她:“你呢?”艳春还没从震惊中恢复,呆呆问:“我什么?”小杜嘘了一声:“前两天不挺好的,怎么又傻了?我问你多大。”艳春黯然道:“二十五了。”
小杜“啊”了一声:“比我大那么多啊。对不起,这几天和你说话这么不客气,早知道就不叫你名字,叫春姐姐了。”艳春幽幽道:“你不嫌我吗?”小杜道:“那有什么好嫌的,你看起来比我还小呢。”
艳春顿时又生起无限希望,心想打铁要趁热,于是鼓足勇气道:“杜爷,其实我、我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小杜笑了:“早知道了,大家闺秀哪有会拿竹竿子捅人的。”
艳春急急地说,生怕一住口就没有勇气再继续下去:“我、我是一个青楼女子。”小杜笑嘻嘻地看着她,慢慢道:“这,我也早知道了。”
艳春吃惊地睁大眼:“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一次见面的晚上,我要送你回去,你不肯,但我不放心,就让兄弟偷偷跟着你。他直跟到了花满楼,也就知道了你的身份。但你既然不肯说,我就只是关照妈妈顺着你了。春姐,看开点,其实这不算什么大事,天下间好命到可以自己想干啥就干啥的人,能有几个?”原来妈妈没逼她接客,竟是这个原因。艳春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怕他了。
小杜又道:“春姐,我觉得我们很投缘,而且我又没什么亲人……”艳春的心又怦怦跳起来:“来了来了,他就要说娶我了?”
小杜接着说:“你做我——干姐姐好不好?”然后他又笑,“反正刚见面,我就已经跪了你,看来这辈子亏是吃定了。”
刹那间,艳春脸上的血色完全褪尽了。小杜惊问:“怎么,不舒服?”
艳春嗓子干涩,好久才强笑道:“是有点,也不知怎么突然头晕。大概是天气太热了,我要回去歇歇。”小杜笑道:“要是我没看到过你勇敢的样子,一定以为是我把你吓着了。我送你回去好不好?”艳春尽量装得正常:“好容易出来玩,回去那么早干什么?我还要去找人下棋呢。”
小杜伸伸舌头,他在艳春身边才会露出顽皮之态:“两个人对着块木头放些黑黑白白的疙瘩,闷都闷死人了。你老人家自己去耍,我找人去劝刘胖子死心。”
一整天,艳春都在街上逛荡。她没有哭,太多次的失望已经让她麻木了。怪小杜吗?他可是一点对不起自己的地方都没有,却是自己,一直都想要算计他。
可是为何我花艳春在这茫茫天地间,就找不到一个真心爱我的人!
晚上,艳春回到花满楼,刘大元一直在门口等她。艳春这才知道,小杜是怎么“劝”他的。看着刘大元鼻青脸肿的样子,艳春觉得有些愧疚,便带他回屋去上药。
屋子里,一直闷闷的刘大元突然道:“艳春,我知道自己各处都不如杜爷,但是请你也好好想想。杜爷太年轻,他不懂怎么对人好,和他在一起,你不累吗?”艳春顿然而惊:不错!这几天她好累,装模作样,战战兢兢!不见艳春答话,刘大元又道:“我是丑,可我是真心喜欢你,我会是天下对你最好的人!”
艳春觉得他的眼光灼热无比,不由有些心慌:“你这么说,不怕他吗?”刘大元轻笑:“当初我来下定的时候,妈妈就警告过我。刚才她又说我不自量力。可你看我怕吗?我打算抢杜爷看中的女人,早料到他会打我。其实这在他,还是轻的。可我不怕!我一定要和他抢抢看。艳春,只要你给我这个机会!”
艳春叹道:“其实他并没看中我,他可能想都没想过。”她突然奇怪自己此刻却并不如何难受,可刚刚只是稍稍想到小杜,就觉得心头滴血。
刘大元吃惊:“那他为什么打我?”艳春低头道:“是我让的,真对不起。我当时有点恍惚。”当下艳春将经过简略说了,歉然地抬起头,“你不怪我吗?”刘大元不回答,只看着她的眼,轻轻问:“问问自己的心,你真那么讨厌我吗?”此刻,艳春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讨厌这胖子了。
突然,只听楼下传来嘈杂声,嬷嬷跑上来慌道:“是杜爷带人上来了。刘老爷,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快躲一躲吧!”艳春奇道:“杜爷怎么知道他来了?”这声“他”叫得刘大元心头舒坦。嬷嬷道:“杜爷以前交代过妈妈的,只要一看到刘老爷来,就必须赶快去通报。”
刘大元火热热地盯着艳春,似乎在问:怎么样?艳春冲他笑了,正是那种让他着迷的眼神:“你不用躲。”这意思刘大元哪儿有不明白的,于是小杜进来的时候,他只剩下站着不动傻笑了。
艳春对小杜的第一句话是:“那天,你说刘大元这个人其实挺不错的,你指的是什么?”小杜看着气氛有些怪怪的,小心道:“他心地不坏,而且不拘一格。大哥对我说过,刘大元做生意是把好手。”
艳春又道:“早上你说要认我做干姐姐,现在还算不算了?”小杜道:“怎么不算?让兄弟们这就去买些三牲祭礼,明儿个我正式拜你做姐姐。”艳春微笑道:“既然如此,你打了姐夫,现在就认个错吧!”
小杜惊得原地跳起,指着刘大元怪叫:“什么!就他?他那德性,你居然要嫁给他?”艳春柳眉倒竖:“怎么了,你刚才不是说,他挺不错的?说话给我小心些,他可是我相公!”
小杜呆在当场,哀叫:“春姐,你……”艳春冷下脸,断然喝道:“痛快点!要么你道歉,要么我们绝交!”
小杜吸一口气,眉宇间突然开朗起来。他一向就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尤春,你这个小女人,偏帮偏向到了这个程度!早知道做你的相公有这么多好处,我就不叫你姐姐了!”
这句话说得刘大元脸上变色,慌忙望向艳春。见到他惊慌不已的眼神,艳春心里生出一片温柔,忙给他一个鼓励的目光,让他放心。
小杜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不觉打趣道:“看你们小两口这眉来眼去的。刘大元,姐夫!真有本事!我道歉!对不起!”说着他自桌上端起一碗凉茶,两手捧好向刘大元跪下去。
这样隆重的斟茶认错,顿时令刘大元手足无措。就是这杜爷的小兄弟刚刚才给过自己一顿胖揍,那些“瞧瞧你这臭德性,杜爷你也敢惹,把你做成包子还嫌肥。”之类的威胁犹在耳边,现在他居然真的认错了!
刘大元的手上全是冷汗,哆嗦着不敢去扶杜四。艳春瞪他一眼:“看你!怎么不动弹,想欺负我兄弟?”说着上前拉起杜风寄。
刘大元这才出声:“欺负他?我的妈,谁敢啊!”
小杜对艳春眨眼:“其实这姐夫也不错,就是穿衣服的品味太差了些。”艳春白了杜四一眼,见他头上有汗,就掏出手帕替他擦。现在小杜在她心里,已经真的是个弟弟了。
小杜恋恋地看着她,突然道:“春姐,你知道吗?你长得很像我妈妈,所以我一看到你就喜欢!”艳春道:“啊,怪不得我觉得我俩长得挺像!”然后她笑道,“你知道吗?我也是一看到你就喜欢,还一心想过嫁给你呢。看看你自己错过了什么,现在后悔不?”
看小杜吃惊的样子,完全可以在他嘴里塞进个大鸭蛋。十九岁的他好像还从没敏感过这方面的事,只是喃喃道:“春姐,为什么你总能吓我一跳呢?”
后来,艳春对小杜的帮助实在良多。因为小杜的兄弟们大多都是孤儿,这个三姐给了他们从母亲和姐姐那儿才能享受到的关怀。
这就是十兄弟中的老三——也是唯一一个可以竖起眼睛,痛骂杜风寄的“三姐姐”。
寄身风尘杜风寄
且饮金樽酒,会挽玉梁弓。
闲来狂歌纵快马,醉卧繁花枕千红。
笑碌碌世人,何必苦营营?
不如我——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无惧百般苦,不屈千种惊。
冷眼看尽天下事,热肠偏向世间情。
逢纷纷乱世,何能可扬名?
且看我——
覆雨翻云手,无冕亦朱缨!
人间多坎坷,天道未必公。
常闻良善多苦难,少见作恶有报应。
叹浊浊世间,何处觅英雄?
尚有我——
铁肩担道义,阔步踏不平!
人虽重红颜,英豪也倾城。
万丈软红从眼过,处处任我逍遥行。
问汲汲天下,轻狂能几重?
还是我——
折杀世间人,拈花笑人生!
老杜的军师
苏虾,本来是扬州城南老杜手下的一个小头目。有一次,老杜和秦州地头蛇肖大勇争场子,眼见打不过了,苏虾发信号,把肖大勇开来的十三艘船全都凿开底,再用明胶封住。等肖大勇领人得胜回去时,船开到江心进了水。苏虾早留了好几艘小船等在当口,把他们都救了起来。他一力说老杜愿意和肖大勇和好。那时候头脑简单的小混混还没人用过这一手,苏虾里外光鲜,两头做了好人。老杜和肖大勇结成朋友,老杜的势力进一步壮大。
在酒席上,老杜拍着苏虾的肩膀:“你这小兄弟,就是我老杜的军师啊!”以后“老杜的军师”这名字就算叫开了。
本来提起扬州杜爷,就是说的老杜,也不分什么城南城北。但是最近扬州城新来了个小杜,这小子生得一张黄焦焦的面皮,所以老杜外号杜大嘴,小杜外号就叫杜黄皮。
小杜干的是小买卖,他组织当地的乞丐小偷们挑脚赶车,挣个辛苦钱。苏虾劝老杜别把这些小钱放在眼里,天底下的钱是挣不完的,只要没碰了老杜的赌场妓院,也就由得他们顺过去算了。先好好看紧自己的场子不惹过节,将来要吸要纳不难,就算要平了他也占理。但是老杜道:“怪只怪他生错了姓,有我老杜的地方决不可以有第二个杜爷!”
于是老杜准备带人去挑了小杜的场子,但苏虾劝老杜谨慎点,他一早就觉得这黄皮不简单。因为小杜混扬州这么久,居然一件事也没和老杜碰上,这几乎不可能。凭肖大勇远在秦州还能和老杜争上场子呢,除非是他有意避开。老杜对小军师的怀柔很忍耐,就瞒了苏虾去试探小杜。
第一次,老杜手底下装醉故意找茬的兄弟几个,竟然惹上了肖大勇。事先明明得报说在酒楼喝酒的是杜黄皮,可等老杜的手下一去,喝酒的却变成了肖大勇。几个兄弟上去没事找事一搅和,肖大勇哪里受得下这个,将几个打了个稀巴烂,要不是看在苏虾的面子上,肖大勇就该找上门去,和老杜顶硬了。
然后又接连出了几档子怪事,可还没正式撕破脸,也不能明面对付小杜。更何况这小子还能在每一次出事的时候都置身事外,等老杜的人和另一堆实力非常,又莫名其妙的人火拼之后,还可以装作事不关己。
如此试了几次,谁也摸不透这小杜的底细。渐渐老杜手下人都说,这黄皮小杜怕是灶王爷下界吧,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神灵庇佑呢!
老杜手下的小头目一个月有一次聚会,这还是苏虾当了“军师”之后新设立的“改革”措施。聚会上,大家会在一起喝喝酒,谈谈最近的生意和江湖消息。最近几次集会时,老杜都在大家面前,正式将这个从来没和自己正面冲突的小杜列为了头号敌人。
今天的聚会,苏虾直觉老杜一定会有个大举措。果然,在各人汇报完事后,老杜开口了:“兄弟们,我老杜对你们怎么样?”底下人立刻闹哄哄地说开了:“大哥对我们,一向没说的!大哥有事尽管吩咐,缩一缩头的,都是孬种……”
老杜满意地笑道:“出来混呢,就是要争个气字。我老杜在扬州城近二十年,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憋屈过!眼看那杜黄皮就快骑在我头顶上拉屎了,小方,说一说昨天你听到了什么。”
快手小方是个精瘦的年轻人,手底下功夫十分硬朗,但此刻脸上却包着块纱布。他应声道:“我昨天在盐城赌宝,不过要记上二十两银子,那宝官却说啥都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