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去之时,任无心早已在那里相候,方自松了口气。
百维大师目光一转,面上立刻露出诧异之色,道:“百代师兄莫非还没有回来吗?”
任无心面色微变,道:“大师怎会未与他一路?”
百维大师长叹一声,垂首坐了下来。
任无心见他神色有异,不禁更是着急,追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师千万请快些相告。”
百维大师这才将那番早已编好的话说了出来,自然还加了许多描述。
百扶等人立刻面现惊惶之色,但目光却是丝毫未动情感,与面容大不相称。
只是任无心满心焦虑,竟丝毫未曾发觉。
百维大师皱眉道:“任相公你在那边视察,可曾遇到什么可疑的事?”
任无心叹道:“就是一无可疑的事,是以在下才觉得奇怪,平日行事那般狠毒,处处俱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的南宫世家门下.今日怎会事未成功,说走就走,还未留下丝毫埋伏?”
百维大师道:“我佛慧悲,南宫世家既是未曾留下埋伏,我那百代师兄便必是迷了路了,只怕片刻间便会回来。”
任无心叹道:“若说百代大师竟会迷路,实是令人难以相信,但若非迷路,那又……又……唉!但愿他真是迷路才好。”
只见他背负双手,绕室而行,这正是他遇着重大之事,必须思考之习性。
但见他绕屋走了几圈之后,双眉皱的更紧,只是他无论如何去想,再也想不到他身旁垂眉敛目,肃然端坐的四位少林高僧,竟是一心要想将他除去之人。
他一身已如卧于猛虎恶兽群中,十面俱有埋伏,处处皆是杀机。
以他此刻之处境.若无一个极大之转机.要想战胜南宫世家,实有如缘木求鱼。
长夜已逝,曙色染白窗纸,百代大师仍不见踪迹。
任无心只觉心智已将枯竭,全身已将脱力.恨不得立刻倒在床上,酣睡一场。
但他却知道自身已是大家信念所系,自己若是倒下,别人更将失去信心。
纵然心力皆疲.也要强自挣扎,至死而已。
他立在窗前,深深吸了几口气.方自转身。
百维大师抢眼望去,只见他双目奕奕有神.满面容光焕发。
百维、百扶等人见了,心下都不觉吃了一惊,暗道:“这任无心当真是个奇人,万万不可轻视.在如此情况下,他居然仍有如此容光,岂非令人不可思议?”
只听任无心笑道:“百代大师虽仍然未回归.但以他的胆识武功.万万不会逢到什么凶险之事,而至不能化解,他想必是遇着什么惊人的线索.来不及通知你我,便追寻前去,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日.他必有喜讯带回,各位但请放心。”
这番话与其说他是在稳定别人之心,倒不如说他是在安慰自已。
百维大师神色不动,合什道:“我佛慈悲.但愿如此。”
任无心微微一笑,道:“玄真道长、百忍与百代大师.此刻虽然暂时与你我失去联络,但这三位都是非常之人,所行必为非常之事.说不定他三人都已潜入了敌后,回来必将为我等带回丰富之收获,各位大师不妨拭目以待佳音。”
少林四僧一齐道:“是!”
暗中却不约面同地冷笑忖道:“此人莫非是在痴人说梦?”
任无心道:“无论如何,此间事已可算是告一段芦,各门各派,也行将聚会少林,你我此刻唯一要紧之事,便是要赶紧将此村中之人,带往安全之地,免得他们再遭南宫世家之毒手!”
话声方了,突听外面传入一阵冷森森的笑声,一字字缓缓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要想对抗南宫世家之人.天下哪里还有他们的安身之地!”
任无心面色立变,微一错步.已掠到窗前,将窗子开了一线.沉声喝道:“什么人?”
身子却砰的自门中撞了出去。
原来他深知南宫世家手段阴辣,无所不为,为了防人暗算,是以故意推窗,自己夺门而出!
哪知他目光扫处,却只看见一个人,孤零零立在空荡荡的街心中。
任无心身子方自撞出门外,那人影双手一展.突然在街心旋舞起来。
身形旋转之快,绝非未曾眼见之人所能想象,刹时之间,便已转了数十次。
以任无心那般的目力,竟也瞧不出此人的身形、武功.只可看出此人乃是长发披散,满身衣袂,那披散之长发随着身形旋舞,有如一柄张开的黑伞一般。
一时之间,任无心心中真是惊奇交集,再也想不出此人见到自己之后,为何既不动手,也不逃走.更不说话,只是如此疯狂般旋舞。
莫非此人竟要借着这旋舞之势.散布毒粉?
任无心心思本就十分细密,屡经巨变之后,更是考虑周详,步步为营。
他一念至此,立刻屏住了呼吸。
转首望去,百维大师等人立在门口。面色虽也充满惊诧,但呼吸之间.却毫无异状。
纵是如此,任无心仍不敢放心。
只见那长发黑衣人仍在旋舞不休.似是永不知疲乏,更不知要到何时方会停顿。
任无心心念数转,突然纵身而出,要想迫及此人停止。
哪知他身形方至这长发黑衣人一丈左右,便觉得有一阵阵无形之气流旋风.随着这黑衣人旋舞之势散发出来,有如一具无形而有质之奇异魔幢,将黑衣人与外界隔绝。
任无心自然知道这旋风气流乃是这黑衣人之内家劲气,随着双手挥舞招展之动作中发出。
但这疯子般的黑衣人内力之强.却远出任无心意料之外。
他暗中思忖,当世间真力有如此强劲之人物,也不过只有南宫夫人、兰姑、百代大师、玄真道长等寥寥数人而已,就连陈凤贞、皇甫少虹等人,招式身法虽也可算高手,但内力却绝无此人淳厚。
那么.此人究竟是谁?端的费人猜疑。他既非散毒,如此旋舞是为的什么?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任无心越想越是奇怪,忍不住立刻便要揭破这谜底,身形旋动,扑上前去!
但这黑衣人双手招展,绝无丝毫武功家数,也就因如此,更觉他出手怪异,身法奇诡,任无心自己也不能以寻常招式与之动手。
当下双手如抓,施展开大擒拿手,寻找此人之腕脉。
哪知他出手虽快,那黑衣旋舞更急.双手更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
任无心以迅急绝伦之擒拿手夹杂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但出手数十招,竟不能擒得这黑衣人之手腕。
只听百维大师沉声道:“朋友是什么人?再要如此装神弄鬼,莫怪老僧无理!”
那披发黑衣人全然有如未闻,任无心听了心头却为之一动,突然一个翻身掠出.道:“大师请助在下—臂之力。”
百维大师道:“任相公但请吩咐!”
任无心道:“以四位大师分占四方,遥遥出掌.以大师本门冠古绝今之少林神功,想必可将此人身形逼缓,那时在下便可出手擒他……”
百维大师道:“遵命!”
与百扶、百护、百卫等三人,齐地展动身形,但见灰袍飘风间,四人已团团将那黑衣人围在中央。
四入八掌齐出,各有一股强劲但并不霸道之内力,自掌心源源不绝挤出。
这四股真力一出.那无形之气幢,力量果然大为减弱,披发黑衣人旋舞之身形,也自被迫挤的大见呆滞沉涩,那飞旋飘舞如伞盖之满头长发,缓缓披散下来,掩去了他的面目。
任无心身子一侧.箭一殷窜了过去,左手闪电般出手一抓,便已抓住了那黑衣人之腕脉,右手出指如风连点了黑衣人前肩后背七处大穴。
那黑衣人穴道被点,身子立刻僵木,但旋舞之势,犹自不歇。
任无心撒手退步,只见那黑衣人又自滴溜溜打了十数圈子.突然仰天跌倒,后脑砰的一声,撞在地上,再也不能动弹。
百维大师早已撤去掌力,围上前来。
任无心道:“不知此人究竟是谁?”
大步走了上去,俯身扶起那人的身子,分开他的乱发……
目光望处,任无心面色突然大变,再也控制不住,竟放声惊呼起来!
从容镇静之任无心,居然竟会放声惊呼出来,这当真是从来未有之事。
百维大师也忍不住问道:“此人究竟是谁?任相公为何如此惊惶?”
任无心双目瞪在那披发黑衣人面上.指尖不住轻微颤抖,道:“他……他就是武当派的当代掌门人.玄真道长!”
这疯子般的黑衣人竟会是一别无消息之武当掌门。
声威显赫.地位尊隆之武当掌门,竟会做出这样疯子般的行径。
任无心若非亲眼所见.任何人相告于他,他都不会相信。
他呆了半响,直等情绪稍为平定,立刻将玄真道长抱入屋中。
但他生怕玄真道长狂性又做,是以一时间仍不敢为他解开穴道。
只见玄真道长双眼怒凸.充满疯狂迷茫之色,狠狠瞪着任无心,似是全然不曾相识。
神情之间,与昔日那人清如鹤之玄真道长,哪里还有一分相似。
任无心惨然道:“道长……玄真道长,可还认得在下吗?”
玄真道长喉间发出了一连串喀喀声响,谁也听不出他说的是什么。
但见他额角之上,布满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似是正在忍受着极为深邃之煎熬与痛苦。
但更无人知道他这痛苦发处何处?
百维大师长叹道:“以玄真道长如此情况看来,呈见神智已为南宫世家一种极恶毒之药物所迷.而且还似受了极大之刺激,任相公此刻若不解开他的穴道,只怕……唉!于玄真道长身心更是有损。”
任无心黯然道:“大师之言,在下何尝不知.但此刻若是解开他的穴道,亦是大有不便……唉,当前唯一急务.乃是如何设法寻出玄真道长所中之毒性……”
想到这一代武学宗师,若是一直无法治愈,永远变成如此模样,任无心不禁打了个寒噤.垂首叹道:“玄真道长之此番出山,全因在下坚邀.玄真道长若有不测,任某有何颜面去对武当数千弟子?唉!在下纵然拼了性命,也要将玄真道长之病势治好再说,别的事一时都管不得了!”
百维大师肃然道:“但当今之情势.已危急如此,各般大计,都要任相公来亲自主持,任相公岂能再分心他顾!”
任无心转目望向窗外,默然良久,缓缓道:“大师说的虽然不错,但我辈行事,有所不为,亦应有所必为.有些事纵然明知做了有害无益,但却是非做不可的。玄真道长此刻已如此情况。在下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万不能置之不理……唉!此刻全面大局.虽然紧急万分,但玄真道长之病势,又何尝不是万万延误不得。只恨在下分身乏术……”
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只因他深知此刻与南宫世家对敌之局势,自己纵然投注全付精神与力量,亦是不够,何况此时又有事分心!—时之间,任无心念及自身责任之巨大,心情更是沉重。
百维大师见了他的神情.目中闪出一丝喜悦之光芒,但瞬即垂下头去沉声道:“老僧纵然孤陋寡闻,但也知道普天之下,可以迷人心智之毒药,绝不止数百种,这些毒药之性,有的直攻头脑、心房,有的散布于经脉血液之中,何况这些毒药,其中任何一种与另一种配合之后,毒性便又不同.任相公若想寻出玄真道长中的究竟是何种毒药,只怕……唉!绝非三数十日之中所能办得到的。”
任无心苦笑道:“事在人为,在下无论做什么,都抱着人定胜天之心,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否则在下此刻只怕已早就退隐深山.不问世事了!”
百维大师叹道:“好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何等的大智大勇……”
任无心接口道:“在下此刻先将玄真道长之伤势,略加探视,若是毫无效果,午后在下便要立刻带着玄真道长动身,前往一名医聚集之地,想那许多位岐黄妙手,必有回天之力,不知四位大师……”
百维大师慨然接口道:“老衲兄弟从此跟随任相公,无论任相公有何吩咐,纵是赴汤蹈火.老僧等亦不敢辞。”
这番话说的当是义气过人,任无心只觉一阵感激之意自心底升起,反而不知该如何说话,过了半晌,方自沉声说道:“多谢大师……”
缓缓抱起玄真道长的身子,向内室走去。
百维大师望着他身影在门后消失,目中又自泛起那种得意喜悦之色,喃喃道:“任无心呀!任无心,我倒要看你究竟有多大能力,究竟能照顾到多少事?五夫人已想出无数件事来,要你分心,要你心力枯竭,甚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要知任无心如此劳心劳力,纵是铁打的身子.也禁受不起,而如此处心积虑要他心力枯竭.慢慢死去的人,却竟是昔日爱他其深如海之田秀铃。
正是因爱转恨.其恨入骨,女子们对这般爱恨之间的微妙距离与转变,古往今来,已不知令多少英雄豪杰壮志难酬,含恨而死,任无心又何能例外?
此刻若是有人能听得百维大师此番言语,难免要为之不寒而栗。
只是百维语声模糊.纵是在他身侧之人,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日色入窗,村中人四下奔走,结束行装,都已准备弃家而去,眼见多年家园,将要从此别离.其心情之沉重与悲痛,自是可想而知。
过了顿饭时分,百维大师突然张开眼来,一跃而起。
由村人派来服侍茶水的汉子,立刻迎上,躬身道:“大师有何吩咐?”
百维大师道:“老衲要去村外四下查看一番,看看有否异动,免得各位离去时,途中遭遇险难!”
那村人满面感激.垂首道:“大师为村中人如此费心,小人倒不知该如何感激……”
语声哽咽,显见这感激之情,乃是真的发自心底。
百维大师双掌合什,微微一笑道:“这本是老衲当尽之责.施主如此说话,反令老衲不安!”
大袖飘飘.出门而去。
那村人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当真有说不出的佩服,暗道:“想不到如此高僧,对咱们这种低三下四的人,神情如此谦和.……唉,他老人家若是要我莫四水里去,火里去.我莫四都不会皱一皱眉头。”
至于百护、百扶、百卫三位大师.自始自终.俱是面容肃然,不言不语,似是早已参透佛家真道妙谛,将自身置于另一绝无任何痛苦烦恼的世界中.对身外之事全都不闻不理。
百维大师身形闪动,出了村镇,此时朝日正盛,但四下荒野寂清,显见这田家镇早已被传为凶镇,是以行人裹足。
第十八回色即是空
片刻之间,百维大师已到了昨夜与百忍大师相见之树丛。百忍与那两个少林子弟,早已不知去向。
但百维大师却闪身入了树丛,目光四下不住闪动,似是生怕被人发现行踪。
此时此地.以神情行动看来.已经不似佛门高僧,而流露出—种武林枭杰之机警、剽悍之气,这与他那因多年坐禅,而变得绝无表情之沉肃面容,显得极不相称,只是四野无人谁都不曾发觉!
百维大师在树丛中缓缓走了几步,目光缓缓搜索,终于发现一棍结成如意结的草枝,半埋在地下。
百维立刻俯下身子.五指如钩,将那块地上泥土翻起,地下竟埋着一根黑色的铁管。
管长七寸,看来就似—段铁棒,但百维大师手持铁管两端,向外一旋,铁管立刻分做两段.管内中空,贮放着三粒珊瑚般的丸药,以及一张字柬。
百维将药丸仔细藏起,展开纸柬,只见上面简简单单的写着十八个字:“内府有人至此,急需一见.盼见字条,即速向东而行!”
百维大师面色微变,将纸柬塞在嘴里嚼碎,并将铁管旋紧,重行埋入土中,仰首看了看日色,辨别方向,立刻转身东行。
但他身形方动,突又发觉身旁地上.竟有一滩血迹,双眉微轩,暗暗忖道:“此地只怕就是百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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