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抚了抚任无心的鬓发,举步向祠堂走了过去。
但见那荒凉颓败的祠堂中,檐下蛛网密结,石阶上也生满了厚重的青苔。
昏黄的灯光照耀下,青苔上竟有几只鲜明的足印,若是仔细望去,便可发觉这足印竟只有一只左脚的痕迹,宛如独足往来的山魅木客所留。
荒山里,寒夜中,任何人见了这奇异的足印,心底只怕都会生出一股刺骨的寒意。
但田秀铃却连望也未望一眼,便举步走入了祠堂。
寒风过处.火光摇曳。
田秀铃只觉一股阴暗潮湿的气味,扑鼻而来,但似竟比南宫世家那停放棺木的石屋密室还要阴森可怖。
祠堂神幔颓败,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泽,屋角里尘封土积,但幔前的一张神桌,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桌上点着半截白烛,已结下一段长长的烛花.随风摇曳,乍明乍暗。
白烛旁,放着半只吃残的馒头,一堆吃剩的鸡骨,和一柄晶莹的匕首。
木桌边.竟真的骇然停留着一具棺木,棺盖已然不见,棺木里竟铺着床凌乱的棉絮,显然棺中竟然常有人坐卧,却不知是人是鬼?
棺木边还有半堆残火灰烬,被寒风一吹,卷得人眼前灰雾迷蒙,使这本已阴森可怖的祠堂,更平添了几分森森鬼气。
田秀铃目光转处,却只是凄然一笑,喃喃道:“难道我们今日当真该死在这里?这棺木竟是为我们留下的?”
竟缓缓将任无心放在棺木中。
要知本已决心一死之人,纵然见了世上任何惊奇恐怖之事,也都不会放在心上。
木桌下还有只被烟火熏得黝黑的铜壶,壶中还有半壶残水。
她撕下块衣角,沾了些冷水,敷在任无心的额角之上,口中轻轻道:“你还能醒过来,和我说一句话吗?只要一句……”
晶莹的泪珠.忍不住又夺眶而出。
泪眼模糊中,任无心竟真的缓缓张开了眼帘,目光缓缓转动了一圈,嘴角挣扎着露出一丝凄凉的笑容,缓缓道:“你……你还在这里—…”
田秀铃轻轻点了点头,黯然笑道:“无论你到哪里,我都不会舍你而去。”
任无心呆了一呆.默然良久,方自长叹道:“我低估了陈凤贞的掌力,却对自己太过自信了.我……我……”
黯然一叹,顿住了语声。
田秀铃颤声道:“此刻……此刻你……”
任无心凝目望着她,目中忽然流露出伧痛之色,口中却微微笑道:“此刻,我……我觉得很好,歇过半晌.就可上路了!”
田秀铃呆呆地瞧了他半晌,缓缓摇了摇头,道:“你骗我。”
任无心身子震了一震,匆匆移开了目光。
他心中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伤势是多么沉重.若能及时得到医道高手的解救,定能无妨,但此时此刻……他暗中沉声一叹,不愿再想下去。
只听田秀铃梦呓般喃喃自语道:“苍天呀苍天,你能将我的生命,换做他的生命吗?我死了无妨,但是他……他还有许许多多事要做.还要许多许多人在等着他,他……他不能死的!”
任无心心头一震,所有不愿去想的事,却被这几句话引上心头。
一时之间,他只觉心中千头万绪,纷至沓来.口中喃喃道:“我的确不能死的……不能死……”
突觉喉头一甜.鲜血上涌.嘴角又自呛出了一口鲜血,人又晕了过去。
田秀铃忍不住放声啼哭了起来。
昏黄的灯火,映着她晶莹的眼泪,荒山寂寂.天地间的寒意似乎更重了。
忽然间,只觉一阵飘缈的歌声,自祠堂外遥遥传送了过来。
一个雄浑的男子声音,沉声歌道:“苍天不悯兮,天降凶冥,悲凄身世兮,天涯飘零,断肠人天涯难寻梦,更长夜沉兮.身世难言,风雨凄凄……”
雄浑低沉的歌声中,充满了悲壮苍凉的沉痛之意,风中听来,当真令人断肠。
田秀铃不知不觉间,似是听得痴了,喃喃低诵道:“身世难言,风雨凄凄……”
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更是悲从中来,情难自禁.忍不住又自伏身在棺木上,低低啜泣了起来。
突听门框吱地一声,歌声顿绝,沉寂中充满了难言的悚粟!
田秀铃缓缓抬起头来,转目望去,眼前已多了条黑色的高大人影!
只见他乱发披肩,似是已与颔下的虬髯连做了一处,掩去了大半面目,只留下一双灼亮的眼睛,散发着令人不可逼视的光芒,那宽阔的肩头,当门而立,更似能隔断门外的寒风。
田秀铃仰首望去,更觉他身形有如山神一般高大,但这高大的人影,却只剩下一条右臂,一只左足。左臂右腿.竟已齐根断去。
他左肋下夹着一大捆木柴,手中却提着只硕大的酒葫芦,目光闪闪,瞧了田秀铃一眼,也不说话,单足跳跃,走了进来,抛下了满地木柴,咬开丁葫芦木塞,痛饮了几口烈酒。
田秀铃瞧了他两眼,竟也不再瞧他,深夜荒山中,突然出现—个如此怪异之人,她居然也未曾将之放在心上,伸出手掌,轻拭着任无心嘴角的血痕。
只听砰地一声,那独臂之人将葫芦重重放在木桌上,又自放声高歌道:“苍天不悯兮,天降凶冥,悲凄身世兮……”
田秀铃霍然转过身子,厉声道:“有伤病之人在此,你难道未曾瞧见吗?”
独臂之人头也不回,曲腿坐了下来,背对田秀铃,只顾引发柴火,似是根本未曾听到田秀铃的言语一般。犹自歌道:“悲凄身世兮,天涯飘零……”
田秀铃勃然大怒.霍然站了起来,出手向他肩头抓了过去。
但掌到中途,她忽又转念忖道:“我已是将死之人,何苦与他争气!”
轻轻长叹一声,道:“只要你轻些作歌,莫要惊扰了这伤病之人,我也不愿赶你出去。”
那独臂之人忽然仰首大笑了一声,道:“好,好,多谢盛情。”果然不再唱了。
田秀铃轻轻叹了一声,道:“外面风寒露重,你就在这里歇一晚吧,但请坐在那边,莫要挡住了火。”
缓缓坐了下去,再不瞧他。
那独臂之人竟也站了起来,坐到一旁,灼亮的眼睛,呆望着田秀铃,目中竟充满了惊异之色。
取下葫芦.又痛饮了几口酒,反手一抹嘴唇,突然摇头大笑道:“奇怪奇怪!”
田秀铃轻轻皱了皱双眉,道:“要你声音轻些,你又忘了吗?”
那独臂之人道:“是是……”
但还是忍不住大笑道:“奇怪奇怪……”
田秀铃回首怒道:“你奇怪什么?”
独臂之人道:“老夫要说的话,竟全被你先说了去,老夫为何不奇怪?”
田秀铃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独臂主人笑道:“老夫出外取柴沽酒一趟,居处床铺,都已被你占了,老夫未说将你赶走,你反要赶走老夫,这岂非是天大的怪事?”
田秀铃呆了一呆,道:“哦……这原来是你的地方……”
又待转过身子。
独臂之人道:“你此刻已知此地乃老夫所有,便该怎样?”
田秀铃似是茫然不解,眨了眨眼睛,道:“要怎样?”
独臂之人呆了一呆,失笑道:“你莫非是呆子不成?此地既是老夫所有,你纵不让将出来,也该向老夫求借才是,哪知你却仍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莫非你就不怕老夫赶走你吗?”
田秀铃轻轻一叹道:“你赶不走我的。”
独臂之人大奇道:“此话怎讲?”
田秀铃缓缓叹道:“老实告诉你,我看来虽然文弱,其实却身怀武功,你若出手来赶我.便要吃亏了。”
独臂之人笑道:“真的吗?”
田秀铃又自轻轻长叹了一声.道:“我为何要骗你,你若不信,不妨来试试……唉!但我劝你,还是莫要试的好,我也不忍向你动手。”
独臂人哈哈一笑,道:“想不到你倒有如此善良的心肠,看来老夫那床铺,只得让给你了。”
身子一缩,钻入了神桌之下。
田秀铃先还是听得他在咕嘟咕嘟地喝酒,但过了半响,便已呼声大作,竟已睡了。
这时,寒风过处,门外竟飕飕的下起雨来。
中宵风雨,最是令人断肠,田秀铃望着晕睡着的任无心,目中又不禁滚滚流下了泪珠。
一丝丝寒雨,随风飘了进来,打得那初生的火堆,又将熄灭。
田秀铃也无心去架柴添火.只是呆呆地望着门外无边的夜色,断肠的风雨……
忽然间,风雨中竟又远远飘来了两条颀长枯瘦的黑衣人影。只听左面一人叹道:“你我兄弟真是时乖运蹇,总是遇着这样的差使,老天也不帮助,偏偏又下起雨来,像我们这样孤魂野鬼般在风雨中乱闯.连鬼影子都见不着,莫说找人了。”
右面一人道:“无论寻不寻得着,也要四下看看的,你看.前面火光闪动,你我先去避避雨再说吧!”
话声之中,飞掠而来。
这两人语声俱是尖锐冷漠,虽在风雨中,远远便听得十分清晰。
田秀铃心中方自傲微一惊,两条人影已并肩掠入了祠堂,一面抖落着身上的雨珠。
只见这两人俱是同样的装束,同样的颀长枯瘦.只是左面一人,背后多了柄长剑,却有一只衣袖空空束在腰畔丝绦上,竟也是个独臂之人。
田秀铃见到这两人的装束,神色便为之一变,而两个黑衣人的目光,也恰巧扫在她身上。
只见这两人面色冷漠,目光却锐利如鹰,闪电般扫了田秀铃一眼,神色也为之一变。
田秀铃却已转过了头。
她此刻虽然故作镇定,心头却不住怦怦跳动,只因她此刻已看出这两人俱是南宫世家七十二地煞中人,也已认出那独臂汉子正是南海慕容飞。
原来慕容飞与那黑衣人截住了马车,发现车里竟只是一堆经书之后,惊怒之下,竟挥剑伤了那赶车的终南弟子!
两人本是奉命探听任无心之行踪而来,不得任无心的真实消息,无法回去交差。
要知南宫夫人早巳将任无心视为心腹之患,纵然明知任无心已死,但若无人看到任无心的尸身,她仍是放心不下。
慕容飞与那黑衣人,虽都是江湖中久著凶名的角色,但对南宫夫人.却都畏如蛇蝎,两人商议之下,竟真的不敢回去,反向终南后山搜寻而来。
任无心若是未曾不支,此刻早已走得远了,这两人纵然心中畏怯,也只有空手而归。
怎奈任无心不支而倒,而他两人又偏偏发现了这荒祠中的火光。
夜雨荒山,骤见火光,惊喜之下,自就直奔而来。
此刻两人对望一眼,悄悄打了个眼色,黑衣人忽然笑道:“荒山失路,来到这里,主人可否行个方便,借个地方给我兄弟烘烘火?”
田秀铃不敢回头,沉声道:“请便!”
黑衣人笑道:“多谢了!”
缓缓蹲下身子,果然烘起火来,但一双目光,却在四下转动,忽然抬起手来,向慕容飞打了个手势。
慕容飞身形一转,嗖地窜到那棺木旁。
田秀铃情不自禁,霍然长身而起,目光凛然凝注着慕容飞.只要慕容飞稍露动手之意,她拼却性命,也要抢先出手了。
哪知幕容飞仅是微微一笑,道:“这位朋友睡得倒颇安稳”,转身走回火堆旁,加了几枝柴火,竟安安稳稳地烤起火来。
田秀铃不禁暗道—声:“侥幸!”
悄悄擦干了面上泪痕,面对火光,坐了下来,心中暗道:“我不如索性故作大方,免得这两人怀疑于我。”
思忖之间,突见慕容飞反腕拔出了长剑,田秀铃暗中又是一惊。
哪知慕容飞只是伸出长剑,拨动着火堆,口中喃喃笑道:“好火!好火……若非这堆柴火,我两人只怕要在风雨中奔行一夜。”
那黑衣人咯咯笑道:“不错不错,确是好火。”
田秀铃只觉一颗心忽上忽下,忐忑难安.她虽然已将自己生命置之度外,但任无心只要有一息尚存,她便不能让任无心落入敌手。
异样的寂静,沉重得令人窒息。又过了许久,慕容飞与那黑衣人,却仍安坐烤火,似是全未窥破田秀铃的行藏。
田秀铃暗叹一声,回顾门外,只望风雨早些停顿,好教这两人快快上路。
第十四回独臂怪客
突听慕容飞又自干笑一声,道:“古往今来,成语俗话虽多,但小弟却只对其中一句,佩服的很。”
那黑衣人仿佛已昏昏将睡了,此刻方自抬了抬眼皮,道:“哪一句?”
慕容飞哈哈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宋兄,你火烤够了吗?”
田秀铃心头方自一震,慕容飞与那黑衣人已长笑着飞身而起。
两人一左一右,但见剑光一闪,左面的慕容飞,已飞身拦在门前.阴恻恻狞笑道:“任无心,莫要装死了,快起来与大爷斗上—斗!”
右面的黑衣人.却突然飞起一足,踢翻了供桌,厉声笑道:“朋友还不出来!缩在桌子下,我兄弟难道就瞧不见了吗?”
那独臂人翻了个身,似是方自睡梦间醒来,揉着眼睛苦笑道:“今日当真是倒了老霉了,先有人占去我床铺,如今又有人连桌子都踢翻了。”
黑衣人见他手足残缺,不禁呆了一呆,冷笑道:“你若与那两人无关,就莫要多事。”
独臂人道:“小人只是个残废,哪里敢多事!”
远远爬到角落中,缩做一堆。
黑衣人回转身子,亦自狞笑道:“任无心,你装死又有何用?还不快起来受死!”
田秀铃守护在棺前,掌上已满聚真力。
只见这两个人虽是在狞笑恶骂,却是色厉内荏,仍不敢轻举妄动。
当下心念一转.暗暗忖道:“难怪这两人先前装腔作态,不敢动手,原来他两人惧于任相公的武功,生怕他功力未失,是以两人明在烤火,暗中却在调息行功,直等体力恢复后,才敢发作,而此刻两人还是生怕任相公出手一击,自己难以抵挡,还在试探着……”
—念闪过,忽然冷冷笑道:“你两人在此打打闹闹,若是真的吵醒了任相公,哼哼!只怕你两人谁也休想活着出去了!”
她若是惊慌否认,幕容飞是何等人物,察言观色,再也不需迟疑试探,立时便要出手了。
但她此刻这般说话,慕容飞与那黑衣人身子却不禁齐地一震,脚下不由自主,退了半步,面上也不禁微微变了颜色。
他两人也是那日在终南山中,与任无心交手之人,只是武功较高,是以侥幸逃生。
但此刻想起任无心的赫赫神威,惊人武功,暗中仍不禁悚然色变!
田秀铃见了他两人神色,心头暗喜,神色却更是冷漠,竟不理睬他两人,缓缓坐了下来。
慕容飞与那黑衣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妄自出手,但却也不便逃跑。
田秀铃神色越是冷漠.心头跳动却越是急剧,终于忍不住冷笑道:“依我良言相劝,你两人还是莫等任相公醒来,快快走了吧!”
缩在角落中的独臂人,目中一直闪动着笑意.屏息旁观,此刻却忽然皱了皱眉头,口中似乎在喃喃自语:“糟了!糟了!”
只见慕容飞突又仰天狂笑了起来,这笑声似是在那独臂人意料之中,却大大出了田秀铃意料之外。
慕容飞仰天笑道:“古往今来,传说故事何止千万,但小弟却只对其中之一,深觉钦佩。”
那黑衣人嘴角亦自露出一丝冷酷而狡黠的笑容,道:“什么故事?”
慕容飞狂笑道:“三国时蜀魏相争,死诸葛却吓退了真司马,只可惜……”
他笑声突顿,目光霍然尖锐地转向田秀铃面上,缓缓道:“只可惜你方才那话,却说得太快了些,你若是真的聪明,真能忍住不说,我等此刻只怕也要真的被这不能动的任无心骇走了!”
那黑衣人冷笑接口道:“任无心的奴仆,竟会有如此好心,劝我等快快逃生,这岂非是天大的笑话,但这笑话却有用的很,几乎和这堆柴火同样有用,若不是这笑话.只怕我两人又得奔逃于风雨中了。”
田秀铃心头又是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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