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人微微一笑,道:“想不到我几句无意之言,招来如许麻烦,两位这般苦苦逼问,形如拷询人犯,恕我不作答复了。”
唐夫人双目耸动,脸上肌肉颤抖,显然,内心之中正有着无比的激动,但她终于强自忍耐了下去。
玄真道长修养较深,内心虽然亦急欲知道玄月下落,但也还能保持着表面的镇静,笑道:
“一年关期,久未对奕,颇觉技痒得很。”
青衣少年笑道:“这才是待客之道。”
玄真伸手握锤,轻击案上铜钟两响。
袅袅余音中,一道童津棋盘而入。
青衣人回顾了唐夫人一眼,笑道:“老太太名驰武林,武功、暗器,妙绝江湖,但不知棋道一门如何?”
唐夫人强自忍下心中焦急,说道:“略知一二。”
青衣人笑道:“好极、好极,待会儿还得请老太太指教一盘。”
玄真移过棋盘,就榻而坐。
那青衣人也随手取过一个木椅,笑道:“你坐关一年,棋道一门,想亦有甚多进境,咱们这一盘赌点东西如何?”
玄真道长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贫道久已不弹此调,只怕早已生疏……”
青衣人笑道:“我仍然让你三子如何?”
玄真也不客气,连下了三子,说道:“咱们赌什么?”
青衣人目注棋盘上三颗白子,沉吟良久,才道:“赌注不能太大,但也不能太小,我出注一只左掌!”
玄真吃了一惊,道:“什么?一只左掌?”
青衣人笑道:“吃饭用筷,提笔写字,单是这一只右手已经够用,多此一掌留它何用?”
这等闻所未闻的赌注,连那久走江湖的唐老太也有些耸然动容。
玄真摇头说道:“父母遗体,岂可相残,这赌注恕贫道不能接受。”
青衣少年神态安详,淡然说道:“在下出注,并非下注,道长尽可别出赌注。”
玄真道:“你赌注一重至此,真叫贫道有无从出注之感。”
青衣人笑道:“在下倒可为道长借箸代筹,想出一个赌注。”
玄真道长道:“愿听高见。”
青衣人道:“在下如若输去,自断左腕,以奉道长,如若道长输了,那就讲一个隐秘但必需真实的故事,这故事要和武林人物有关,不知道长意下如何?”
玄真笑道:“贫道坐望江湖六十年,看无数人事沧桑,足迹行踪,遍及大江南北,名山胜水,确见不少奇闻秘事……”
青衣人插口接道:“有一点在下必须说明,就是那隐秘真实的故事,必须是鲜为人知,最好是除了道长之外,世间再无第二人知道。”
玄真微微一笑,道:“这个,贫道倒是有得几分把握,只不过觉着这赌注太轻了一些,彼此大不相称。”
青衣人笑道:“不轻不轻。”
举手放下一子。
玄真道长一皱眉头,说道:“一子之重,中流砥柱,使贫道三子布局,尽皆失色。”
片刻之间,两人都聚精会神,用心于下子之中。
唐老太心念独子的安危,哪有心情看他们下棋,只觉胸中怒气上涌,忍不住厉声喝道:
“救人如救火,兵贵神速,犬于陷身危境,朝夕有性命之忧,老身哪能这般等待下去。”
只见两人捏子不语,凝目于棋盘之上,生似未听得她喝叫之言。
唐老大看两人相应不理,怒火大炽,呼的一杖击在地上,震得棋盘飞起老高。
青衣人疾快的伸出手来,按在棋盘之上,回过头来,谈然一笑,道:“唐老太太可看出在下走错了棋子了吗?”
唐老大气得脸色铁青,怒声说道:“老身没有这份闲情逸致。”青衣人毫无怒意、仍然面带笑容地说道:“那唐老太太定然是为令郎的安危忧虑了。”
唐老太忽然改容相向,黯然一叹.道:“母子之情,焉不乱心,两位请大度包涵老身失礼之举。”
青衣人微微一笑,转脸又下一子。
他每下一子,玄真立即泛现出一股紧张之色,当下两人又聚精会神在棋盘之上。
唐老大重重的咳了一声,道:“两位可否能暂停片刻,和老身说几句话?”
玄真刚想开口,那青衣人又迅快下了一颗棋子,玄真立时又被吸引了全部精神。
那青衣人的神情时而凝重,时而轻松,显然,他只用出一半的精神,在和玄真道长对奕。
只见他朗朗说道:“老太有何指示,只管后说就是。”
唐老太道:“犬子现在陷身何处?”
青衣人摆下了一颗棋子,道:“南阳府独山脚下,长青林南宫世家中。”
唐老太道:“阁下可是亲目所见吗?”
青衣人道:“自然是亲目所见了。”
唐老太拱手对玄真道长一札,道:“打扰道长,老身就此告别。”
转身向外行去。
只听那青衣人高声说道:“南宫世家中戒备森严,而且又有武林中公立的四大戒规相护,五里下马,三里解剑,公定戒规,势难相违,老太虽然武功过人,一身暗器,但如想硬闯南宫世家,只怕不是容易之事……”
他忽然住口,下了一颗棋子,又道:“纵然你不惜背弃武林公立的四大戒规,凭仗一身艺业,硬闯南宫世家,也是难以见得令郎之面。”
唐老大已走到门口,陡然又折了回来,欠身说道:“得蒙赐示,感激不尽,既已相告,还望指示一条去路。”
青衣人道:“老太请稍候片刻,容在下扳回棋上劣势,咱们再谈不迟。”
原来,他和唐老太说话,分出心神过多,被玄真连下两颗重子,反守为攻,抢去优势。
唐老太虽然心急如焚,似亦无可奈何,只好强自按下性子等待。
青衣人似是对棋道有着极高的造诣,聚精会神的下了两子,立时扳回了劣势。
玄真道长的脸上,立时泛现出紧张的神情。
唐老太轻轻的咳了一声,还未开口,那青衣人已回过头来接道:“老太若想见令郎,必需先要舍弃你行动间的荣耀。他们的耳目遍布天下,何况四川唐家的威名,早已震动着江湖,老太的一举一动,决难逃得过他们的耳目。在下为老太借箸代筹,必须立即乘轿而返……”
他微微一顿,又道:“到一处无人的荒野之区,悄然离轿,易装北上……”
唐老太一皱眉头,道:“老身是何等身份之人,岂能这样鬼鬼祟祟,日后传到江湖之上,岂不授人笑柄。”
青衣人笑道:“老太如不肯信在下之言,那就无可奈何了。”
唐老太沉吟良久,长叹一声,道:“最是可怜父母心,为求探明犬子下落,老身只好破例易装一行了。”
青衣人淡然一笑,道:“南宫世家表面上毫无戒备,其实暗桩明卡,比比皆是,老大纵然易装而行,也是无法尽掩行踪,只要一引起他们的怀疑之心,不用你深入南宫世家,他们已经派人追查你的行踪了……”
他突然施展出“传音入密”的工夫,接道:“在那环绕南宫世家的长青林正西方十里之处,有一座数十户人家聚居的农村,由西向东数第二家,住着一位独目白发的老妪,那老妪是唯一能带你进入南宫世家的人,但你必须做到两件事情,第一点未被人怀疑追踪,第二点必需有一件使她动心的礼物。”
唐老太皱了皱眉头,说道:“如若她仍然不肯相助呢?”
青衣人沉吟了一阵,肃然说道:“那你就说‘十三郎’要我来找你。”
唐老大道:“十三郎是谁?”
青衣人道:“十三郎是什么人,你不用明白,但你一提此人,她决然不会再推辞不管就是。”
唐老太虽然是一代枭雄之才,但母子连心,表面之上勉强保持镇静,内心之中早已方寸大乱,虽觉那青衣人言词之间矛盾重重,但已无暇多想,转身向外行去。
玄真道长已为眼下棋势吸引去全部精神,对唐老大何时离去,全无所觉。
直待全军尽没,反击无能,玄真才喟然一声长叹,道:“贫道自忖这年来静坐、棋艺精进甚多,想不到仍然输你一筹……”
目光转动,不见了唐老太,不禁愕然说道:“那唐老太走了吗?”
青衣人笑道:“已去多时了。”
玄真道长轻声一叹,道:“唐老太一方雄主,在武林名望甚重,贫道这般慢待于她,只怕要引起她记恨之心。”
青衣人笑道:“不妨事,她正为失踪的爱子忧心如焚,无暇顾及于此。”
玄真缓缓把两道目光凝注在那青衣人的身上,接道:“你以一只左掌,赌我一段武林秘闻,这赌注未免太大一些,幸而是贫道输了。”
青衣人淡然一笑,接道:“如若输的是在下,道长这卧云精舍之中,早为鲜血所污。”
玄真道长道:“你不用言词激我,贫道既然输了赌注,自无推辞之理。”
他微微一顿,仰脸思索良久,才缓缓接道:“这是数十年来的往事了,我一直耿耿于怀,但却始终未曾告诉过人,唉!这一段武林秘事,除了贫道之外,知道的人只怕已经不多了。”
青衣人剑眉耸动,星目中神光闪了两闪,笑道:“好极,好极,越是隐秘越好。”
玄真道长脸色忽然严肃起来缓缓地说道:“这是有关正邪消长的大事,贫道为此思虑了数十年,但却一直优柔不决,不知是否该把这件事公诸武林之中?”
青衣人道:“这么说将起来,那件事非同小可了。”
玄真道长道:“岂止非同小可,简直是震骇人心。”
青衣人道:“什么事?这等重大?”
玄真道长下理会那青衣人,闭上双目,黯然不语。只见他脸上部分肌肉,微微的颤动不停,显然他内心之中.正有着强烈无比的激动。
青衣人剑眉微微一耸,嘴角间泛现出一缕轻淡的笑意,但那笑容只不过一现而逝,也缓缓闭上了双目。
两个人闭目对坐,坚持了足足有一盏热茶工夫之久,玄真突然睁开了双目,沉声喝道:
“咱们相交了数年,贫道还不知阁下的姓氏?”
青衣人微闭的双目未睁,口中却微笑道:“在下叫任无心。”
玄真道长自言自语地说道:“任无心,任无心……人而无心,好怪的一个名字。”
青衣人道:“道长未入玄门之前,想必亦有俗家的姓名,但当今之世,又有几人知道,姓名之谓,只不过一个标志而已,俗庸高雅,与人何损,有何奇怪之处……”
忽然睁开双目,接道:“道长一番沉思,想必尽忆前事,在下洗耳恭听。”
玄真道长沉吟良久,才道:“此事非同小可,一语不慎,立时可能招惹一番杀劫。”
青衣人道:“道长可是悔恨了吗?”
玄真淡淡一笑,道:“此事已窝藏贫道心中数十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只是难得找到一个合适的听者罢了。”
任无心道:“在下自信有能一聆道长心中的隐秘,只不知能入选否?”
玄真道长突然长长叹一口气,道:“三十年前的往事了,那时、贫道尚未接掌门户,随侍家师赴会昆仑,与会之人都是当代武林中知名之士,但就各大门派中掌门人而论,除了贫道恩师以外,只有少林一派掌门人了,其他门派,不是派遣首座弟子送上贺礼,就是派遣门下辈份尊长的长老,代表出席,盛会之日,尽欢而散,少林掌门和家师结伴东返。一日中午时分,忽来骤雨。我们一行四人,避雨到一处山岩之下。”
任无心听得似是十分人神,目不转睛的望着玄真道长,听到避雨山岩之下,突然接口说道:“那四人之中除了道长和令师,及那少林掌门方丈之外,还有一人是谁?”
玄真道:“贫道忘记说明了,另一人乃少林首座弟子,就是这一代少林掌门的百忍大师。”
青衣人道:“这就是了,以后呢?”
玄真微微一皱眉头,接着说道:“那山岩下面,另有一处石洞,被一株茂密的矮松遮了起来,直待进了那山岩之下,才看到那座洞门。少林和敝派,门现森严,百忍和贫道虽然看到了那座石洞,但都下敢妄作主张,待家师看到之后,一人缓步而入。哪知家师去了一盏热茶工夫之久,仍然不见出来,贫道虽然等的不耐,但当着天龙大师之面,不得不装作镇静之色。又等了一阵工夫,天龙大师也似觉着奇怪,站起身子,进入那山洞之中,哪知这一去,竟也不闻回音。贫道和百忍大师,足足等了一顿饭工夫,仍然不见一点消息,再也忍耐不住,相商之下,一齐向那石洞之中走去,哪知进洞一看,只见家师和天龙大师,全都卧倒在石地之上,紧紧闭着双目,生似已经气绝而亡。贫道这一惊非同小可,立时把家师抱出石洞,施展推宫过穴的手法,在他穴道之上推拿起来……”
任无心插口说道:“天龙禅师和百忍大师呢?”
玄真道长叹道:“天龙和百忍,比贫道晚出那石洞一步,想是百忍大师先在那石洞之中施救,然后才抱着天龙禅师出来。”
任无心似是不愿打断玄真之言,淡然一笑,问道:“以后呢?”
玄真道:“家师醒来之后,只说了一句,快送我回山,立时又闭上双目。当时情景之下,贫道方寸已乱,而且恩师生性威严,出口之言,从无更改,亦不许人多问。贫道一得令谕,立时背起恩师,拼尽全力,昼夜兼程,赶回了武当山……”
任无心道:“令师就没有一言相嘱道长吗?”
玄真长叹一声,道:“我一入观门,立时传请几位师弟,齐集恩师房中,恭候派遣,哪知足足等有一顿饭工夫之久,仍然不见恩师醒转过来,但亦未气绝,一直是那样一缕游丝般,不断不散。”
任无心忽然眨动了两下星目,道:“这个倒是奇怪了。”
玄真道:“贫道和几位师弟,久等不见师父清醒,决定一面施展推宫过穴的手法,推拿恩师身上的穴脉,一面用我们武当独门灵丹,让恩师服下,双管齐下,期盼掌门师尊快些清醒……”
话至此处,倏然而住,脸上泛现出一股惊怖、痛苦混合的神情,缓缓闭上双目。
显然,在他的心灵深处,蕴藏了一件伤悲恐怖的往事,一旦回想起来,心中余悸犹存。
任无心知他心中正有着强大的震动,闭上双目,希望藉调息之功,以平息心中的激动,也不再问话,陪他相对而坐。
果然,又过了一顿饭工夫之久,玄真道长自行睁开了双目,接道:“大概又等了一个时辰左右、那时已是深夜子时,师父突然醒了过来,一挺而起,扬手一掌,劈向贫道。我们武当派的门规,素来森严,眼看师父掌势劈到,也是不敢闪避。但人类潜在的求生欲,使贫道不自觉闪开了前胸的要害大穴,那一掌正劈在贫道的右肋之上,当场把贫道的两根肋骨打断,摔倒地上。幸得我尚未失去知觉,看恩师双目发光,形同疯狂,我大声喝叫几位师弟快退出去,哪知仍然晚了一步,两位师弟已被师父扣拿住关节。那时,他们虽然已成就了一身艺业,但却不敢出手反抗,生生被家师折断肢体,重击要穴,吐血不止。贫道得玄星师弟相救,脱出凶险,那一段伤痛恐怖的往事,至今想来,尤使人惊恐交集,惶惶难安。”
任无心道:“以后呢?”
玄真道长道:“贫道被玄星师弟救出,玄月、玄光两位师弟担心陷入疯狂的恩师追踪而出,立时带起了房门。”
任无心道:“以令师武功之高,那两扇房门,岂能挡得住他。”
玄真道:“这实是一件怪诞离奇的事,一切变化,都是那样不可思议。家师被关在房中之后,不知破门而出,却把一腔怨毒,尽皆发泄在两位受伤的师弟身上,他们被家师利指残碎躯体而死。唉,纵是深仇大恨之人,也难以下得那等毒手,何况是恩教十几年的弟子,我和二位师弟目睹其情,实是悲痛欲绝,但那下手之人,既是恩育我们的师尊,又是一派掌门的身份,如若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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