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是有多繁华,那么多太太小姐,穿旗袍儿,高跟鞋,身段儿扭啊扭的,美死人了,那么多商铺,卖蚊帐儿、花露水、雪花膏、被面儿、剪刀、礼帽,什么都有,还可以看电影,还有唱戏台,告诉你,北京的名角儿,在京城火了不能叫火,拜过了上海滩的码头,才真正是红遍全国呢。
就是这样一个好地方,外国人都争相建租界的地方,他阿大贾三一天晚上拉黄包车回来,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要全家马上收拾行李,搬家,搬去大西北。
大西北是什么地方,荒无人烟,自古以来流放地啊,以前那些犯了事的高官,一听说要被流放大西北,举家发疯的发疯上吊的上吊,谁会巴巴搬到那种地方去?
而且那个时候的中国兵荒马乱,东西南北无一不乱,不是打仗就是流寇,要么干旱要么水灾,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就这么上路不是找死吗?
贾三的老婆使出浑身解数,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最终无济于事,出发时,除了贾三,每个人都哭丧一样。
开始其实没有确切目的地,只是往西北走。
贾三话里话外透露过,北方正在打仗,不好去,南方也不稳当,听说红军的游击队神出鬼没的,得往人少的地方去,但是大西南不能去,那是“白英”小姐吩咐避开的地方,所以,只剩下大西北了。
原本也没准备定在囊谦,只是到这附近的时候,天降横祸,正撞上辖青海的马氏军阀纵军掠夺藏人,杀人抢粮掠银掠马,一路上辛苦保全的财物也几乎被抢掠一空,最让贾桂芝的爷爷不能原谅的是: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之中,阿大贾三只是大喊大叫着让他们躲起来,他第一时间去抢夺保护的,居然是一口长条箱子,以至于阿娘在逃难的时候中了流弹,连惊带吓,一命呜呼。
丧人失财,无以为继,不得已,最终落户囊谦。
家里没人喜欢太爷,都嫌他神神叨叨诡秘怪异,如果不是碍于养育之恩,老早连人带铺盖扔地远远了事,尤其是贾桂芝的母亲,极其讨厌这糟老头,因为她在家里生下贾桂芝的时候,贾三颤巍巍拄着拐杖,从偏房一步步蹭到她的屋子门口,近乎惊恐地重复着一句话:“就是这孩子,八十年大限,早晚应在她身上的……”
后来贾桂芝问过爷爷,这八十年大限是什么意思,爷爷瞪着眼睛唾说:你听这老不死的胡说,他说他早年遇到过什么妖怪,还说妖怪让他做一件事儿,七十年后要做的,八十年是大限,如果到那个时候还没完成,贾家从上到下,就会断子绝孙死无全尸,我呸呸呸,脑子坏掉了,从上海跑到这个地方来。
对于这辈子没能做成上海人,爷爷是那么的耿耿于怀,每次骂太爷爷总要提上这么一句。
对于妖怪这回事,贾桂芝觉得,家里人嘴上口口声声的呸呸呸,心里头,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不然的话,为什么从小就让她信了佛呢,母亲甚至不止一次嘱咐她:“要潜心向佛啊桂枝,活佛会保佑你的……”
后来有一天,太爷爷病的都快死了,她蹲在门口铲沙子玩,一抬头,看到那个瘦骨嶙峋的老头眼睛贼亮贼亮的,一下下地向她招手,她忘记了母亲吩咐她的“远离太爷爷这个老妖怪”的嘱咐,鬼使神差地迈进了太爷的房间。
***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忽而一马平川,忽而颠簸难行,除了偶尔在荒无人烟无法辨识方向的地方停车方便,大部分时间都在赶路,迷迷糊糊靠着车里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冰柜睡了几次觉之后,终于是将到了。
时间正是半夜,车子停在靠悬崖边的山道上,后厢门一开,周万东探头进来,粗声粗气问秦放:“要方便不要?”
秦放嗯了一声,蹭倚着车厢壁起身,这一路上,由于他的分外配合,周万东没怎么难为他,到最后,连嘴上缠着的胶带都懒得给他贴了:毕竟总要动嘴吃饭,撕撕贴贴的,秦放不嫌疼他还嫌麻烦呢。
下车之后,秦放才发觉这次不是专门停车方便,重新上车之后,周万东他们似乎不急着走,在车后絮絮地说话,秦放一颗心跳的厉害,他动作幅度很轻地蹭到车门处去听,听到贾桂芝说:“应该就在这一片山崖山谷里,但是从高处完全认不出来,这些山都太像了,我太爷说过,他有地图的,我们还是按照图,从地面老老实实进去。”
地图?怎么听着跟盗墓藏宝似的?
周万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你太爷那地图,你看过没?那地方,你去过吗?”
“没看过,也没去过。”
“看都没看过,你怎么知道有?”
“太爷说过的,他说过的东西,都放在一口长条箱子里,没人动过。”
周万东纳闷了:“为什么不动?好歹打开看看啊,说不定老头子留下了宝贝,说不定里头……有金元宝呢。”
金元宝?贾桂芝冷笑。
那口黑漆的长条箱子,跟太爷这个人一样,遭人嫌恶,甚至是避之唯恐不及,爷爷说,当年在囊谦安家,他亲眼看见,阿大贾三从那口长条箱子里,扛出一具女人的尸体。
那口箱子长,但细窄,一路上,他们也好奇猜测过这箱子里放了哪些家什,但从未把这箱子往棺材上靠过。
千里迢迢,上海到囊谦,近两个月的跋涉,有时候还躺在箱面上睡觉,谁承想里头放着的,居然是尸体!
阿大贾三一定是中了邪了,早在那天晚上,他出车回来一反常态说要搬家的那个晚上,他就已经中了邪了。
太爷死后,家里人本来想把他的东西一烧了之的,但是谁都不想进那间酸臭气扑鼻的屋子收拾,谁也不想碰那口装过死人的箱子,索性挂了门锁了事,反正太爷住的是最偏的房间,多一间不多,少一间不少的。
后来起了新的大房子,老宅子就这么空下来了,再然后贾桂芝出外求学、嫁人、安家,很少再回囊谦,老一辈病的病死的死,家里不剩下几个人了,那时赵江龙还建议她把家里的祖业处理了换钱,她没同意,答说,反正也不缺这个钱。
也许内心深处,那天太爷把她叫进去说的所有话,她都记住了。
又或许,表面上说着绝不相信,私底下,还是存了惴惴的一丝恐惧。
2010年玉树地震,听说囊谦也遭到波及,贾桂芝在震后第一时间回了老家,那间锁了几十年的老屋终于坍塌了,在颓砖碎瓦间露出被砸出了木渣的黑漆箱角。
不离祖地,在原址盖了新的房子,特意留出一间,专门锁那口长条箱子,如果不是赵江龙突如其来的事业变故……
变卖家产,亲近的家人也安排迁往省会西宁,囊谦之于贾家,忽然全无关联,家什扔的扔卖的卖,唯独那口长条箱子,犹豫再三,选了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偷偷埋在了太爷贾三的坟边。
她对周万东说,那口箱子没人动过,这话,不是真的。
几个月之前,赵江龙说要帮人带私货,这也是道上的惯用做法,下手的不带货,因为下手的人嫌疑大,最容易被查到,为防被查的时候搜出货来,货要另外找没嫌疑的人带——但是又怕夹带私逃,所以一路都会紧密盯着。
赵江龙的厂子倒闭之后,虽然贾桂芝卖地还债,但七七八八还是欠了不少,有案底的人,短时间内不好东山再起,日子不如以前惬意,也只好通过偏门的路子弄点钱,既然赵江龙要外出,前一天晚上,两人好好亲热了一番——两人的夫妻感情在小三小四们的相继背叛之后出奇转好,也算是无心插柳。
事毕,赵江龙感慨似地说了句,两人年纪都不小了,是该有个孩子了,之前都去检查过身体,双方都没问题,怎么就一直没孩子呢。
贾桂芝心里头狠狠刺了一下,但也知道赵江龙是有口无心,沉默着没有说话,过了会,赵江龙又随口提了一下:“你后背上那道疤,什么时候蹭的啊?”
疤?什么时候有疤?没印象啊,伸手去他说的位置摸,平滑的很,并没有疤痕惯常的粗糙突起,她让赵江龙拿手机专门拍了张照片来看,哦,是有,挺浅的,反正也不疼,大概是什么时候蹭的吧。
但是上了年纪之后,总有些心头惴惴,生怕身体偶尔出现的异常就是绝症的征兆,赵江龙睡了之后,她还躺在床上对着照片左看右看,然后放大。
心突然跳漏了一拍,她口干似的咽了口唾沫,慢慢地倚着床靠背坐起来,颤抖着伸出手指点着那道疤去数。
放大了才看清,那不是一道,是七道聚拧着的,每一道都纤细狰狞,像是……藤丝。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这不是疤痕,这是威胁似的警醒提醒。
——为什么是七道,因为太爷提过,七十年之后要开始做一件事情,八十年是最后期限,从1937年来算,已经快七十七年,七十七减七十,七道,每过一年,就是一道。
——为什么这么多年和老赵都没孩子,因为事情完不成,断子绝孙,死无全尸。
——为什么太爷那时恐怖似的说:就是这孩子,八十年大限,迟早应在她身上的……
难道太爷说的,居然都是真的?
赵江龙前脚走,她后脚就去了囊谦,太爷的坟,长条箱子,战战兢兢打开,有一封信,字迹清秀,似乎出自女子手笔,落款是“白英”。
还有太爷的信,太爷是不识字的,之前写信什么的,都要找人代写,解放后参加扫盲,拼命认字,一本新华字典翻的都烂了页了,终于能磕磕巴巴写信,大小不一,歪瓜瘪枣,不会写的画个圆圈圈,但不影响理解。
通篇看完,后背凉气顿起,脑子里只萦绕四个字:妖魔鬼怪。
惊慌失措之下乱投医,她求助于领自己入门的上师,语焉不详说自己遇到了“大麻烦”,上师问她,严重吗?如果太严重的话,只有去找大活佛呢。
哦,大活佛,她知道的,普通人很难见到,据说有个内地的居士诚心求见,捐了100万的善款,才换来跟大活佛说几句话呢。
她拿什么去见大活佛?凭什么让大活佛帮她解决这个大麻烦?
就在这个时候,她收到赵江龙打来的电话,语调轻松地告诉她,这趟挺简单的,货也看见了,就是一颗土不啦叽的珠子,不过听说,在藏族人眼里挺不一般的,还有名字呢,叫什么九眼……天珠。
第③章
说起来;小货车上路紧紧张张躲躲藏藏;火车反而一路畅通无阻——司藤和颜福瑞并不比秦放他们迟到囊谦;只是囊谦虽小;人海也算茫茫;想转角就碰到,无异痴人说梦;更何况还是被“绑架”呢?
为什么是囊谦呢;囊谦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别?入住之后,司藤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颜福瑞办好了入住手续,呼哧着气拎包进来;抱怨说:“藏族人事真多,不准吸烟不准烧火不准用大功率电器,说一遍还不够,叨叨了八遍!”
司藤说:“他这被烧过,当然要多加小心了。”
颜福瑞奇怪:“你怎么知道?”
“我烧的。”
纵火?颜福瑞吓了一跳,想再问,见司藤脸色不大好看,也就讪讪地住嘴了——这一路上,就算再迟钝,他也知道司藤对他挺嫌弃。
那有什么办法呢,干嘛拿他跟秦放比呢,秦放年轻,人长的帅,又有钱,听说还有过女朋友未婚妻的,当然会照顾人了,他颜福瑞也有自己的优点啊,他的串串香每次出摊,都被一抢而空,谁让司藤小姐你不爱吃串串香呢?
***
司藤吩咐颜福瑞出去找秦放,颜福瑞体会不到这只是个嫌弃他在房间里待着碍眼的借口,还较了真了,鼓起勇气提出反对意见:“司藤小姐,我想了一下,觉得这样不合适。”
他生怕司藤下一刻勒令他“闭嘴滚出去”,自己就再没说话的份儿了,赶紧抢在司藤之前开口:“司藤小姐,你想啊,秦放是被绑架的,绑架他的人肯定很小心,我看电视上,都要关在地下室啊山洞啊什么的,怎么可能放他在大街上走呢?所以我出去找,也只是白费力气。”
司藤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也懒得再跟他说。
于是同处一室。
颜福瑞很快就不自在了,他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双腿并的拢拢——跟司藤独处简直是考验人的耐性,她冷着脸,不跟你说话,你哪怕有再微小的动作她也会皱眉或者不悦,那意思是:你给我闭嘴!你给我别动!
真不知道秦放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过,颜福瑞如果熬得住,也就不叫颜福瑞了。
他又吞吞吐吐地开口了:“司藤小姐,秦放被绑架了,危不危险啊,你说,咱们要报警吗?”
司藤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颜福瑞赶紧解释:“我也不是怀疑司藤小姐的能力,不过俗话说的好,人多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多个人总是多一份力量……当然了,司藤小姐是妖怪,肯定有办法的。”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司藤现在的情形其实挺尴尬,她全盘接收了沈银灯的妖力,却在使用时处处掣肘,像什么呢,像老旧的电线负荷不了强劲的电流,每次使用,奏效是还能勉强奏效,但总会把自己烧的火花四溅。
杀人一万,自损八千,所以现在,她极力避免再去大幅度使用妖力,一次两次,她都出现了异常反应,谁知道下一次,会不会把电线给烧断?果真如此,岂非得不偿失?
至于根结在哪里,如何解决,她自己也清楚的很。
不过颜福瑞近乎溜须拍马的那句“肯定有办法的”,呵呵,一时之间,她还真没想出什么办法,只不过一贯的车到山前必有路,循迹而来,好过待在原地坐等。
早知道,应该给秦放下藤杀的,那钻入人体的根根藤丝,都是她的藤条末梢,静心感应的话,大致能知道天南地北,距离远近。
只是,藤杀若想存活,必然吸人血髓耗人元气,中了藤杀的人,各项身体机能都弱于常人,下给秦放,还是算了……那天晚上,她倒是很想下藤杀给绑架秦放的人,这样也便于追踪,只是那时身体虚弱到已经现了本形,到底是有心无力。
***
入夜之后,颜福瑞躺在外间的沙发上呼哈大睡,司藤原本是倚在里间的床头看书的,这一晚精神很好,耳聪目明,偶尔屏息静听,连隔得很远的房间絮语声都能听到,先还以为是经过这一两日休整,妖力终于得以恢复,顿了顿,蓦地心头一动,搁书下床,轻轻拉开了窗帘。
果然,藏蓝色夜空之上,斜挂一轮半月,清晰的似乎伸手可触。
若没有记错,她就是在下弦半月之时重生的。
世上万物,自知或不自知,都受月相影响。人体约80%是液体,月球引力也能像引起海洋潮汐一样对人的□□产生作用,造成人体的生物□□和低潮。据说满月的时候,人容易激动,情绪最不稳定,所以满月时警察局的案件会增多,精神病院的发病率也会上升,很多传说中也有类似的文化暗示,比如月圆之夜的狼人,或者吸血鬼。
狼人抑或吸血鬼,司藤是从未见过,但妖怪有与生俱来的本能,很多事情,都会避开月圆之夜,当然,也不可以完全没有月亮,月光对植物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很多时候,藤木受损,日光照射会出现大疤痕,月光却能消除死亡组织。
所以1910年的精变,丘山特意选择了一个下弦半月的晚上,还有七十七年后的重生,巧合似的也是下弦半月。
传说中的妖怪修炼,也会选择在这样的晚上吐纳精气,秉承月华,司藤是从来没有修炼过,不过,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大致的吐纳法门她是懂的。
时候已经是夜半,周围安静至极,藏区的供电俭省,晚上也不大灯火通明,放眼出去漆黑一片,司藤关掉屋里的灯,缓缓推开了窗户。
略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