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眉皱了皱,笑声倏然顿住了。
这满身锦衣的瘦小汉子一奔进来,就在云谦身前翻身拜倒,一面笑道:“小侄乔迁,谨
祝云老爷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那寿星云谦一面哈哈大笑着,一面弯身去抉,道:“好说,好说,贤侄快起来。”一面
又道:“中程,还不快把你乔三哥扶起来。”
云中程抢过几步,亦笑道:“三哥,快请起来,看你手里拿着东西,又给我们老爷子带
了什么好东西来了。”
那满身锦衣的瘦小汉子,正是武林中人缘最好的鬼影儿乔迁,除以轻功跳纵术驰誉江湖
外,更是江湖中的神偷。
只是这鬼影儿乔迁,出身世家,本来就是百万巨富的公子,虽然善偷,却不愉人,而且
慷慨尚义,虽然形容狠琐,却是条没遮拦的汉子。
这乔迁此刻膝头一用力,人已从地上站了起来,目光四顾,哈哈笑道:“你们看看,我
们云老爷于是不是德高望重,我乔迁是不是该死,这么多武林朋友全部来了,我乔迁却来得
最晚——”他目光一转,转那卓立在院中,面上满带不愉之色的黄衫少年身上,话声不自觉
的一顿,然后又膘了管神鹰一眼,眼珠一转,像是已猜知这是怎么回事,连忙大笑着接道:
“先前小弟还在奇怪,朋友们怎么不在厅里喝酒,却站在院子里来了,原来是有人在这里比
武替老爷子上寿,请,请,请,管大爹,你只管开始,小弟站到一边去。”
云中程低咳一声,暗忖这乔迁年纪有了一把,却还是小孩子脾气,怎的事情没有弄清
楚,就先嚷了起来,忙强笑打岔道:“乔三哥,你弄错了——”话犹未了,哪管神鹰却突然
大笑起来,朗声道:“云中程,你别替我圆脸,我管一柴可不领你的这个情,乔老三,我老
实告诉你,我先前已和这位岑少年英雄动过手了。”
鬼影儿乔迁眼珠又转了几转,心下方自有些诧异,却听管一柴又道:“可是,乔老三,
我告诉你,动手才一招,我就吃了败仗,乔老三今天是你走运,来,来,让我替你弓;见这
位惊天动地的少年英雄,这位就是上岑上粲,岑少英雄。”
鬼影儿乔迁不禁也睁大眼睛,无翅神鹰管一柴,一招之下,就栽在这黄衫少年手上,这
简直令人有些不信。
黄衫少年岑粲被这鬼影儿跑来,这么一扰,使得群豪的注意力都从自己身上转了开去,
心下方自有些不愉,但这管神鹰,“此一说,做然的微笑,又复泛起,心下不禁又对管神鹰
增加了几分好感。他幼年之际,就被一位武林异人,自家中带走,十余年来,学得一身绝
艺,此刻甫出江湖,却已染得其师那种迥异常人的脾气,行事但凭自己的好恶,至于那件事
对不对,他全然不管。乔迁愕了半晌,却见这管神鹰四下作了个罗圈揖,朗声道:“各位,
管某告辞了。”
走到那黄衫少年岑粲身侧,低低说了两句话,岑粲微微一笑,乔迁心中又自奇怪,这管
神鹰平日那种脾气,此刻栽在人家手上,却怎么还对人家这样。
他正自思忖中,却见管一柴将掖在腰中的长衫下摆放了下来,望也未望云氏父子一眼,
就自转身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仁义剑客面色又复大变,目光盯在这管一柴的后影上,突然往前一跨步,哪知臂膀被人
一拉,却被他父亲多臂神剑拉住了。
鬼影儿乔迁眼珠又一转,冷冷笑道:“各位,你们站在这里作啥,还不进去喝酒,我除
了带来一样东西给云老爷上寿之外,还有一样新鲜事,要告诉各位呢。”
云中程定了定神,勉强将神色恢复过来,也自招呼着群豪入座,那多臂神剑云谦和横江
金索楚占龙对视了一眼,缓缓走到岑粲身侧,微微一揖,朗声笑着说道:“兄台好俊的身
手,真是英雄出在少年,教老夫仰慕得很。”
黄衫少年岑粲也拱了拱手,笑道:“云老前辈对小可方才的举动,是否有些不满呢?”
云谦目中光华闪动,但瞬即又口复安然,哈哈大笑道:“岑少侠说这样的话就是见外
了,你看,大家都已进厅去了,岑少侠何不也进去再喝两杯,老夫还有一事,要请教岑少侠
哩。”
岑粲朗声笑道:“这个自然。”
昂首走入大厅,即笔直走到首席,在管神鹰方才坐的那个空位子昂然坐了下来,目光扫
视间,群豪又在对他侧目了。
寿星云谦微一捋须,走到首座上,方自端起酒杯,却看见本和仁义剑客云中程、灵狐智
书站在一起的鬼影儿乔迁手里捧着木匣,又复走上前来,将那三轴画卷夹到肋下,双手捧起
木匣,一面笑着说道:“小侄乔迁,谨以一双蟠桃给您老人家上寿。”
云谦大笑着,双手接了过来,群豪的目光,不禁又转到这一木匣上去,想看看这位巨富
神偷,这次送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只见云谦一打开匣子,就听到“咯”的一声轻响,突然从匣中站起两高未过尺的玩偶
来,俱都塑造得有如粉装玉琢,一男一女,手里捧着一对碧玉蟠桃,正是为王母上寿的金童
玉女。
群豪不禁俱都大乐,寿星云谦笑声更朗,转身将这精巧的寿礼,放到供桌上,却听那鬼
影儿已自朗声说道:“按理说,今天是云老爷子的华诞,别人来晚,犹有可说,我乔迁怎会
来的这么晚呢?哈,这是有个原因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又道:“因为区区在下,突然听到了一件消息,这消息,我敢说是天
下武林朋友都乐于听到的,可是在当时,我却有些不信,所以特别跑到天目山上去一看,这
才知道,这消息竟是真的。”
他滔滔说到这里,群豪已渐动容,那黄衫少年面上不禁露出注意的样子,只是这鬼影儿
缩回手,微微一笑,又道:“各位,古语说得好:学得惊人艺,售予识货家。各位,你们只
要自问手底下还有两下子,赶紧收拾包袱,到天目山去,我乔迁包准你们绝对不会冤枉跑这
一趟的。”
他顿住话,眼珠四下乱转,群豪果然俱都耸然动容。
寿翁云谦一拍他的肩膀,哈哈一笑道:“贤侄,你有什么话,就痛快点全说出来吧,何
必叫人家着急。”
乔迁嘻的一咧嘴,笑道:“只不过我这消息一说出来,各位总得送我一点什么东西才
好,各位,我这天目山来回奔了这么一趟,可也不能白跑呀。”
群豪哗然大笑,有的和这乔迁较熟的,就在笑声中叫道:“乔三爷,我们是想送你东
西,可是我们送的东西,你能看得上眼吗?”
有的又叫道:“乔爷,你老平日爱说笑,我看这八成儿又是笑话,我在江湖跑了这么多
年,可也不知道天目山上会突然掉下月亮来。”
此刻满厅笑声,显然已将方才的不愉快之事忘却了,云谦方在暗中转念,以为这乔迁真
的是在说笑,借以使大家高兴些。
哪知却见这位巨富神偷,突然一本正经地将桌上的杯盏挪到一边,空出一块地方来,将
肋下夹着的三幅画卷,小小心心地放在桌上,一面道:“各位,你要认为我这是说笑,那你
可说错了,各位,老实告诉你,天目山上,此刻正在搭着擂台,各位只要能在这擂台上技压
当场,称雄露脸,哪,哪,这些就是你的了。”
说着,他从桌上拿起一幅画,卷上金光灿烂,竟画着不计其数的金锭。
黄衫少年岑粲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首喝了一口,伸出筷子夹了一块海参放在嘴里咀嚼,对
这幅像是用真金贴上去的画卷,再也不望一眼。
群豪之中,坐在后面的,已有人站了起来,引颈而望。
这鬼影儿乔迁一面小心地卷起,一面又道:“这还不算稀奇,各位再看这个。”
随着,又拿起一卷画,打了开来,群豪又却哗然一声,眼睛睁得更大了些。
那黄衫少年岑粲,目光微斜,也不禁膘了这幅画一眼。
只见这上面,晶光耀目,竟不知用什么在上面画了许多柄长剑。
须知好武之人,往往将一些利器神兵看得尤重于财物珍宝,鬼影儿乔迁打开的这第二幅
画,显然比第一幅更令人耸动。
乔迁用左手拿着这画幅的上端,伸起右手的食指,指着画上的长剑,缓缓笑道:“金
蛇、腾蛇、飞凤、虬龙,各位你们总该听过这几柄剑的名字吧,可是你们又有谁见过呢?”
他故意拖着长尾音,哈哈一笑,又道:“可是各位若上了天目山,能在人家设下的几样
玩意里露一手,哈,那这几口剑,其中就有一口是你的了。”
一个粗大声音,在人丛中吼道:“乔三爷,你这不是骗我的吧?”
乔迁闪目一望,只见发话的人,正是江南三才剑的名家郭拓平,不禁哈哈笑道:“郭大
爷,我乔三几时骗过你来,你要是得了那口飞凤剑,那你使起剑来,可就更没有人能抵挡得
住了……”
话犹未了,那郭拓平已跃身而起,走了出来,朝这画狠狠盯了两眼,又朝寿翁云谦当头
一揖,竟自粗着声音说道:“云老爷子,小侄先走一步了。”
朝四座拱了拱手,竟不等云谦的挽留,就大步走了出去,这郭拓平原来是个火烧眉毛的
急脾气。
但是那黄衫少年,却仍然自顾吃喝着,这些武林中人人垂涎的利器神兵,竟也引不起他
的兴趣,像是他根本不需要这些似的。
云老爷子轻轻皱了皱眉,向乔迁道:“贤侄,你这可不是故作惊人吧,否则玩笑可就真
开得太大了吧!”
乔迁又收起这幅画,拿起第三幅来,一面笑道:“云老爷,您老人家放心,要是小侄这
是开玩笑,您就叫云中程把我脑袋切下来好了。”
说着他又缓缓展开第三幅画,这一次,竟连那素来不动声色的黄衫少年岑粲都不禁面色
大动,推杯而起,群豪的哗然之声,响得也自更厉害了。
标题
古龙《月异星邪》
第三章 绝色丽人
河朔巨富,武林神偷,鬼影儿乔迁这一展开第三幅画来,满厅群豪,更是耸然动容,就
连那一向无动于衷的黄衫少年岑粲,那一双炯炯发着光彩的朗目,也不禁眨也不眨地瞪着这
幅画上。
只见这幅淡黄的素绢上,画的竟是一位绝色的丽人,云鬓高挽,粉面桃腮,眉如春山,
鼻如悬胆,一双如月明眸,幽幽地望着自己的一双春葱,半点樱桃,微微露出唇中的半行玉
具,一袭轻红罗衫,更衬得发如青丝,肤若莹玉,满座群豪,虽然久历江湖,北地胭脂,南
国佳丽,都也曾见过不少,但拿来和画中的这绝色丽人一比,立即便全部黯然失色。
这时偌大的一座厅堂,几乎静得有如荒郊,但闻群豪的呼吸之声,此起彼落。
鬼影儿乔迁左手仍提着画幅,右手朝自己颔下的短须轻轻一抹,哈哈笑道:“不瞒各
位,我乔老三要不是真见过画中人,可也真不相信尘衰中会有这种佳丽,而且这幅画虽是传
神,可是世间再高的丹青妙手,却也画不出这画中之人的绝色来。”
静寂了许久的人语声又复大作,黄衫少年岑粲目光中带着深思之色,缓缓又坐回椅上,
这画中丽人的绝色,固然令他神驰目眩,但更令他惊异的,却是这画中丽人的面孔,像是似
曾相识,只是他搜追记忆,却也想不出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而已。
乔三爷又是哈哈一笑,左手一扬,将那幅画更提高了些,笑道:“各位,您要是不但能
在天目山中设下的几样绝技中,出入头地,还能技压当场,大魁群雄,那么——”他右手朝
画幅一指,接道:“不但明珠千朵,黄金万两,都将归您所有,画中的这位丽人,也就变成
你的金屋中人,不过,只是一样——”他故意一顿话声,缓缓地卷起这幅画来,双目闪动
处,只见满厅群豪,大多已站了起来,伸长脖子,静听自己的下文。
多臂神剑微微一笑,道:“乔贤侄,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出来吧,别叫大家着急。”
鬼影儿哈哈笑道:“不过想要做这位绝代佳人的乘龙快婿,一定得要年纪不大,还未娶
过家室的,像我这号人物,别说武功还差得大远,就算武功真成,也只有干瞪眼,那只是因
为区区在下已经成了家,连儿子部生出来了,我要是早知道有这种事,那就是拿刀架在我脖
子上,我可也不会那么早就娶亲的。”
群豪哗笑声中,突有个响亮的声音道:“是不是除了结过亲的之外,任什么人都有资格
呢?”
鬼影儿乔迁目光动处,只见发话的这人身高体壮,满面红光,头上扎着一方“王”字武
生中,正是江北地方成名的武师秃鹰殷老五。乔迁不禁哈哈又一笑,又道:“对了,一点也
不错,别说像殷老五,你这样的一表人材,就算是大麻子,独眼龙,甚至缺条腿,断只手
的,只要是手底下有两下,一样也能得到这位美人儿的青睐。”
秃鹰殷老五一拍脑门,本已是满是油光的脸上,更冒出红亮亮的一层光来,一面答道:
“有这种事,那我殷老五说不得也要上天目山去走走了。”
扑地坐了来,拿起一大杯酒,咕嘟喝了下去,右手随手一抹,就将头上的,“干”字武
生中抹了下来,却露出里面的一颗秃头。
群豪又都哄然就座,鬼影儿乔迁将这三幅画仔细地放在自己的时边,才坐了下来,却见
多臂神剑云老爷子正色说道:“乔贤侄,现在你说也说出去了,我可要问阿你,这件事到底
是怎么回事?在天目山里面弄出这么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来的,到底是谁,不瞒乔贤侄你说,
这件事老夫看来,确实有点透着奇怪,天下哪有把金元宝硬往人身上送的人呢?”
鬼影儿乔迁扬起杯来,大大地吸了口酒,方自笑道:“云老爷子,不瞒您老人家说,天
目山里人的到底是什么来历,小侄现在可也不能说出来,不过这件事倒的确千真万确的,到
天目山上去的人,就算武功不成,空手而返,可也绝不会吃亏。”
多臂神剑两条浓眉微皱,突然笑道:“既然是如此,老夫说不定也要去看看了,大约不
出两个月,天目山上,冠盖云集,武林中成名露脸的人物,恐怕都要在那里露一露了。”
话声方了,席上突然响起一阵朗笑之声,只见那黄衫少年岑粲朗笑道:“其实自问武功
不成的,倒是不去更好,不然反而贴上路费,偷鸡不着,反而倒蚀把米,那才叫冤枉!”
始终立在云谦身后的仁义剑客云中程,此刻轩眉说道:“如此说来,岂非只要阁下一人
去就足够了吗?”
云老爷子浓眉又一皱,回首含嗔望了那云中程、似乎在责怪他不应招惹这黄衫少年,困
为这老江湖已从这少年方才施出的身法,看出他的来历。
哪知黄衫少年岑粲又冷笑道:“正是,正是,就像阁下这种身法,还真不如不去也
罢。”
云中程剑眉一轩,席上的这班俱是武林中一流人物的老者,也俱都为之色变,但那黄衫
少年,却仍然若无其事,生像是根本就没有将这些武林高手放在眼里似的。
他目光一转,转到鬼影儿乔迁时边的三幅画上,微微笑道:“阁下的这三幅画,也不必
带在身上到处传说了--”说话声中,缓缓伸出左手来,就朝那三幅画上抓去。
鬼影儿乔迁此刻也不禁面色大变,冷叱道:“这个还不劳阁下费心。”
扬着酒杯的右手,突然便压在这三幅画卷上。
黄衫少年岑粲冷笑一声,左手也已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