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冠羽士目光一转,嘴角似又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缓缓说道:“三十年前,武林之中
有着一对名闻天下的侠侣,那时兄台……哈哈,兄台年纪较轻,自然不会知道这两位的大
名,可是三十年前武侠中提起梁孟双侠,却绝不会没有一人不知道。”
他语声微顿,店伙恰好又送上一样菜来,他伸出筷子,夹了一筷,咀嚼半晌,停着笑
道:“这馆子别的菜做的虽不甚佳,这鱼杂豆腐却是极为不错的,兄台不妨先尝两口。”
卓长卿无可奈地伸出筷子,夹了一筷,心中却是思潮百转,又是惊奇,又是奇怪,哪有
心情去吃这渐江省内,临安城外一间小小鄂菜馆子的鱼杂豆腐。
他口中一面咀嚼着鱼杂豆腐,一面却不禁在心中暗地思忖:“这梁孟双侠纵然名震江
湖,却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却见这高冠羽士好整以暇地浅浅地吸了口酒,方自接着说道:“这梁孟双侠在武林之
中,声名显赫无比,武功却并不甚高强,他们在武林得享盛名的原因,只是因为这夫妇两
人,俱都美绝天人,女的固然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男的更如玉树临风英姿飒爽,武林中
人先还有些荡妇淫徒,想打这两人的主意,只是他们夫妇两人,不但情感极深,而且彼此之
间,俱是相敬如宾,十数年来,他夫妇两人遍历江湖,武林中却从未有人见过那梁同鸿对孟
如光偶出疾言,也从未有人见过那孟如光对梁同鸿稍有厉色的。”
卓长卿心中暗叹一声,忖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憾。”
转念却又不禁暗忖道:“只是这两人与我又有何干系?”
想来想去,还是无法猜出这高冠羽士说这故事的真意来,只见他语声微顿,略喘了口
气,又道:“武林中,一些正派侠士,见到莽莽江湖之中,居然还有这样一对夫妻,对这梁
孟二人,自是大生好感,那些荡妇淫徒见到这两人在江湖中人缘如此之好,也就将满腔邪心
欲火,强自忍了下去。”
卓长卿暗皱眉头,心中转念,直到此刻,这高冠羽士所说的故事,虽然动听,却仍然和
自己毫无关系,心下方自奇怪。
抬目望去,却见这高冠羽士的一双电目,正自凝目望着自己,目光之中似笑非笑,接着
又道:“他们夫妇两人将大河两岸、长江南北游历一遍之后,足迹便远至苗疆,这对夫妇一
生之中,平稳安静,他们却再也想不到在畅游苗疆之际,会遇到一个令这对被武林艳羡不已
的侠侣夫妇,从此魂归离恨的武林魔头。”“听到这里,卓长卿不由全身一震,推杯而起,
脱口问道:“难道此人便是那丑人温如玉!”
高冠羽士哈哈一笑,将面前的一杯花雕,仰首一于而尽,道:“不错,此人正是那被天
下武林同道称为红衣姑娘,却自称丑人的温如玉:“一时之间,卓长卿但觉心胸之中,怒火
沸腾,几乎忘了这高冠羽士怎会知道自己和那丑人温如玉有着深仇,脱口又道:“这丑人温
如玉难道又将这神仙侠侣双双害死了吗?”
高冠羽士微微一笑,颔首道:“这温如玉自称丑人,其实丑的一字,还远不足以形容其
人,哪知她却偏偏看了上那美如子建的梁同鸿,试想梁同鸿有妻如花,而且温柔贤慧,却又
怎会对这貌赛无盐的丑人温如玉稍假词色呢?”
他长叹一声,目光仰视,接着又道:“于是这温如玉因爱生妒,因妒生仇,竟将一生之
中,谦谦自守,在武林里从未与人结过梁子的梁同鸿,一掌击毙在他的爱妻面前。”
卓长卿耳畔轰然一声,全身亦不禁为之一震,心胸之间,像是被人重重地击了一拳,双
目直视,茫然忖道:“爹爹他老人家一生之中,不但是个谦谦自守的君子,而且是个急人之
难的侠士,但是……他老人家又何尝不是被这万恶的魔头一掌击毙在自己的爱妻面前。”
一念至此,两行泪珠,便不能自止地沿着面颊缓缓落了下来,落在他身上穿着的玄色长
衫上,却又毫不停留地从衣上滑落了下去。
那高冠羽士凝注在卓长卿面上的目光,亦随着他的泪珠缓缓移下,一丝令人难测的光
采,便又在他的日中闪过。
但等到他的目光转到那两滴由卓长卿的玄色衣衫上滑落的泪珠时,他双目中所显示的神
采,却全然变为惊愕了。
这几乎是一件无法思议的事,因为那泪珠几乎是毫不留滞地自衣衫上滑下,那么,这该
又是什么质料制成的衣料呢?
于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这件玄色的衣衫上停留了半晌,双眉微微一皱,似乎想起了
什么,但瞬即接着叹道:“梁同鸿一死,孟如光自然痛不欲生,只是这可怜的女子那时已有
了五个月的身孕,为了这点梁氏骨肉,孟如光纵然想死,但在这种情况下,却也容不得她就
此一死了。”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但你如果聪明,你可以发现他这声沉重的叹息声中,几乎全然没有
惋惜和哀伤的意味。
但卓长卿此刻正是悲愤填膺,泪如泉涌,又怎能发觉他叹息声中的真意呢?
高冠羽士微一捋须,便又叹道:“生死之事,虽是千古之人难以勘破之事,但欲死不
能,却远比求生不得还要痛苦得多——”他竞又自微微一叹,接道:“兄台年纪不轻,虽是
绝世奇才,但对人世之间的一些凄惨之事,终究不如我这历尽沧桑的伤心人体会得多,试想
那梁同鸿与孟如光本是江湖中人人艳羡的神仙眷属,但如今鸳鸯失偶,本已痛不欲生,如能
同穴而死,则情天虽已常恨,比翼之鸟可期,也还能含笑于九泉之下,但如今欲死却亦不
能,唉——人世间最凄惨之事,怕也莫过于此了。”
他双目微合,面目之上,露出了颇为哀痛的表情来,稍微一顿,又道:“那天似乎是冬
天,苗山之内,天时虽较暖,但仍是凛风怒吼,叶落满山,只差没有下雪而已,孟如光伏在
梁同鸿的尸身上,哀哀地痛哭着,哭声与风声相和,便混合成一种令人不忍卒听的声音。”
“但是那丑人温如玉,竟将这对已成死别的鸳鸯,还要生生拆开,将那梁同鸿的尸身,
葬在贡黎山右的穴地之中,却将孟如光软囚在贡黎山左的一个所在,也不将她置之死地,因
为这心如蛇蝎的魔头知道,与其将她杀死,还不如这样更要令她痛苦得多。”
他一拍桌子,又道:“不但如此,这丑人温如玉更想尽了千方百计,去折磨这个可怜的
女予,但是孟如光却都忍受了下来。”
这高冠羽士说话之时,不但语声清朗,而且加以手势表情,将这个本已是惨绝人衰的武
林故事,描述得更是凄惨绝伦。
卓长卿本是伤心人,听到这种伤心事,自然更是如醉如痴,一时之间,但觉醉从中来,
不能自己,竟忘了再想这故事究竟与自己有何关系。
高冠羽士目光一转,接着又道:“直到那粱同鸿的亲生骨血生下来的那一天,孟如光便
将那女孩子交给一个在这数月内,在苗疆中结识的一个知己,再三嘱咐叮咛之后,便挟着满
腔悲愤,去寻那丑人温如玉,去报那不共戴天的杀夫深仇。”
“只是她的武功,却又怎比得上那生性异禀,武功绝世的温如玉呢?不出三招,这恨满
心头的可怜女子,也就魂归离恨天了。”
卓长卿剑眉怒轩,再也忍不住心中怒火,“啪”的一声,重重一拍桌子,将桌上的杯盏
碗筷,部震的直飞了起来。
高冠羽士微唱一声,道:“人世之中,悲惨之事原本远较欢乐之事为多,兄台也不必为
此事太过悲愤,唉——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人生处世、得过且过,若是十分认真起来,那只
怕谁也不愿在世上多活一日了。”
卓长卿双眉微蹙,朗声道:“若是人人俱做如此想法,那人世间,魅魑岂非更加横行,
群魔乱舞,真正安份守已之人,还有处身之地吗?”
高冠羽士朗声一笑,道:“兄台既有如此仁侠之心,老夫自然钦佩得很。”
他笑容一敛,便又叹道:“只是老夫虽是如此说,对那温如玉的愤怒之心,却也未见就
在兄台之下哩。”
“那温如玉将孟如光击死之后,竟将孟如光的尸骨,火化成灰,撒在贡黎山右,让她随
风而去,永生永世也不能和梁同鸿聚在一处。”
卓长卿心念一转,忍不住问道:“难道女魔头斩草不除根,竟将那梁同鸿的亲生骨血,
轻轻放过?”
高冠羽士微微一笑,道:“兄台这一问,却也未免将那温如玉看得太过简单了。”
卓长卿俯首沉吟半晌,心中突地一动,道:“难道那孟如光自认是自己知己的人,却是
温如玉早已预先安排的吗?”
高冠羽士猛地一击手掌,颔首笑道:“老夫早说兄台聪明绝顶,心智之机巧,确是超于
常人,那丑人温如玉果然早已将自己的心腹,安排在孟如光左右,故意对这可怜女子作出同
情之态,那孟如光在那种濒临绝境的情况之下,有人对她有三分好处,她便当作十分,何况
这人对她本是蓄意结纳,她自然也就难免将这些人当作自己的患难知已。”
卓长卿长叹一声,道:“那孩子落到那丑人温如王手中,岂非亦是凶多吉少?”
高冠羽士摇首笑道:“兄台这一猜,却猜错了。”
卓长卿微微一愕,暗地寻思道:“难道这孩子也和我一样,被一武林异人,救出生天
吗?”
却听高冠羽士又道:“那温如玉非但未将这孩子置之死地,却反而对她爱护有加——”
卓长卿不禁又自接口问道:“难道这孩子长的与那梁同鸿十分相像,那温如玉将自己对人家
的单面相思,都移到这孩子身上。”
高冠羽士拊掌叹道:“兄台事事洞烛先机,确是高人一筹,老大的确钦佩得很——”他
话声一顿,又道:“温如玉一生之中,恨尽天下之人,对这孩子,却是爱护倍于常人,竟将
自己的一身武功,都传给了这孩子——”卓长卿剑眉一轩,突地长身而起,脱口问道:“难
道这孩子匣是她那弟子温瑾。”
高冠羽士微一颇首,目光缓缓移注到他面目之上,只见他衬色之中,又是惜愕,又是惊
奇,却又有种无法描测的喜悦之意,竟在这刹那之间化解开了。
高冠明士便一突说道:“人道举其一而反之三,便是世上绝顶聪明之人,不想兄台之聪
明才智,尤在此辈之上,老夫实是口服心服的了。”
他微一拊掌,便又正色说道:“此一可怜之孤女,正是被那丑人温如玉将其终身交托于
兄台的温瑾了——”卓长卿面容一变,接口道:“难道老丈先前便在树林之中,将小可方才
与那丑人的谈话,全都听到了。”
高冠羽士哈哈一笑,道:“不瞒兄台说,老夫萍踪寄迹,到处为家,方才走得累了,便
在那树林之中,寻了个木叶浓密的枝丫,歇息了下来,却不想无意之中,竟将兄台与那丑人
温如玉的答话,全都听到耳里,但望兄台不要怪罪于我。”
卓长卿颀长的身躯,像是顿然失去了支持的力量,缓缓地又坐了下来,目光越过桌子,
却仍然停留在那高冠羽士的身上。
在这刹那之间,他心中怒潮般地翻涌起许多惊诧与疑惑。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高冠羽士将这故事告诉自己的意义。
暗中寻思道:“此事纠缠复杂,可说隐秘已极,这高冠羽士又怎会知道的呢?他口口声
声说自己是个飘泊风尘的武林隐士,但以他的身份,本应万万不会知道这魔头温如玉的隐秘
之事的呀!”
于是这高冠羽士的身世未历,便再一次成为他心中困惑难解之事。
“他到底是谁呢?如此交给于我,又有什么用意?”
卓长卿暗问自己,只是他亦自知道这问题井非自己能解答的。
只见那高冠羽士伸手一捋颔下漆黑的长髯,笑容敛处,神色之间,突地变得十分庄穆,
目光之中,更是正气溢然。
卓长卿虽对此人大起疑惑之心,但却再也无法从此人身上,看出一些好狡之态来,俯首
沉吟半晌,方自答道:“老丈对此等隐秘之事,坦诚相告于我,小可感激还来不及,焉有怪
罪老丈之理。”
高冠羽士微唱一声,正容说道:“此事不但极为隐秘,而且关系颇大,武林之中,知道
此事的,可说是少而又少,就算那曾经参与此事的温如玉的亲信苗人,事后亦都被这女魔头
杀却灭口,要知道那梁孟双侠生前交游颇众,温如玉虽然骄横跋扈,凶焰甚高,却也不敢将
此事泄露出去,唯恐有人寻她复仇。”
他话声微微一顿,又道:“武林中人虽然奇怪这梁孟双侠怎会突地失踪,但时日一久,
也都逐渐淡忘,然而那丑人温如玉却将此事隐藏得越发严密,为的是那孤女温瑾已经长大成
人,温如玉自然不愿让她知道自己曾经害死她的父母,唉——梁孟双侠九泉之下,若还有
知,知道自己的独生爱女,竟对温如玉千依百顺,奉之如母,真是死难瞑目了——”他又自
长叹一声,像是十分悲哀的样子,卓长卿剑眉一轩,突地问道:“此事既是恁地隐秘,却不
知老丈又是怎么知道的?”
高冠羽士微微一笑,神色之间,丝毫未显惊慌之态,缓缓说道:“老夫壮年之时,曾经
深入苗疆采药,在荒山之中,遇见一个垂死的苗人,这苗人便是曾经参与此事,又被温如玉
杀之灭口的,他临死之际,将这件事告诉了我,还让我为他复仇,只是——”他语声微顿,
叹息一声,方自接口道:“我自问武功不是那温如王的敌手,又不敢将此事随便告诉别人,
是以便只有任凭这件惨绝人衰之事,在武林中隐藏如许多年、唉——其实老夫却是时时刻刻
想将此事了却的。”
他目光一抬,笔直地望向卓长卿,沉声又道:“如今我将这件在武林中已近湮没的秘事
告诉兄台,兄台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卓长卿道:“正想请教。”
高冠羽士目光微转,正色又道:“兄台少年英俊,不但聪慧绝人,而且正气凛然,老夫
自问双眼不盲,行走江湖,亦有数十年,却从未见过有如兄台这样的少年侠士,想那温如玉
明知与兄台仇不可解,却仍然将自己唯一爱护之人托付给兄台,因此可知,这女魔头虽然是
骄横凶酷,对兄台却也是十分器重的。”
卓长卿微一摆手,正待谦谢儿句,却听这高冠羽士又道:“老夫与兄台萍水相逢,便将
这等重大之事,告诉兄台,为的是想请兄台将此事了却,也免得梁盂双侠冤沉海底,老夫虽
已老朽,但为着此事,只要兄台用得着老夫之处,老夫也愿拼尽全力,以供鞭策。”
卓长卿剑眉微轩,朗声道:“这等凄惨之事,莫说与小可尚有关系,只要小可知道,也
万元袖手之理,只是——”他长叹一声,缓缓垂下目光,接口又道:“那温如玉的武功的确
是惊人无比,小可也不是她的敌手,是以——唉,小可连自家的杀父深仇部无法报得,又怎
能替老丈效力呢?”
高冠羽士捋须一笑,道:“这个老夫也知道。兄台武功虽不如那丑人温如玉,却也未见
相差多远,只要兄台稍加智计,便不难将此魔头除去。”
卓长卿微一皱眉,心念数转,突他说道:“老丈可是要小可将此事告诉温瑾,让她们两
人之间,先起冲突,然后——”高冠羽士拊掌笑道:“兄台确是惊世绝才,万事俱能洞悉先
机,想那温瑾若是知道她自己奉之以母的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