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粲胸前一松,亦自拧身错步,退出五步,须知他乃十分狂做之人,虽对红衣娘娘有所
怯惧,但心下亦大为气愤,此刻见自己微一出手,便使得她不得不放松手掌,不禁冷笑暗忖
道:“原来她武功也不过如此。”
怯俱之心,为之大减,双手一整衣衫,又道:“老前辈口口声声讥嘲辱骂于我,实不知
是何居心,家师纵然对老前辈有不是之处,但家师并未死去,老前辈却也不该将这笔帐算在
晚辈身上呀?”
古下之意,自是暗讥这丑人温如玉只加以上凌下,以强凌弱,却不敢去找自己的师父算
帐。
如此露骨之话,温如玉怎会听不出来,岑粲目光凝注,心想她必定又要仰天狂笑,或是
暴跳如雷,哪知道望了半晌,这诡异毒辣的女魔头面上,不但连半点表情都没有,而且目光
黯淡,想是正在想着心事,又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自己的活。
这么一来,自然大大出了岑粲意料之外,转目一望,却见玄衫少年——卓长卿亦在俯首
深思,他心下不禁大奇,自忖道:“这厮怎么如此奇怪,起先一副声势汹汹、目眦尽裂的样
子,此刻却又站任这里发呆——”父年华虽已老去,却仍风度翩翩,不知怎的竟会搭上这种
女子。
他却不知道那万妙真君尹凡之阴险狡诈,世罕其匹,果真为着一事,而骗了这丑人温如
玉之情感,原来温如玉有生以来,从未有过一个男人喜欢过她,她面上虽然毒辣怪僻,其实
心中又何尝不在渴望着一个男人的温情。
而尹凡就利用了她这个弱点,使得她全心全意地爱上自己,等到他觉得她不再值得自己
利用,便一脚将她踢开。
这当然使温如玉痛苦到了极处,只是情感一事,偏又那么微妙,她虽然将他恨到极处,
却偏偏又忘不了他,希望他能回心转意。
这种复杂而微妙的情感,才使得她方才的神色,生出那么多变化,只是岑粲虽是尹凡的
弟子,对这段事却一点也不知道。
这两人对面而立,心中各有所思,哪知远远站在一边的卓长卿:此刻竟突然以拳击掌,
像是心中所思已有了决定,抬目四望一眼,便自如飞掠来,口中厉喝一声,道:“姓温的,
不管你是为着什么,我爹爹总是死在你的手下,今日你武功若强胜于我,那么你就一掌将我
击死,否则的话,我就要以你颈上人头,来祭爹爹在天之灵。”
温如玉倏然从甜蜜的梦幻中惊醒过来,听他说完了活,面但转念一想,此刻大仇在前,
自己若畏缩一走,又怎能再称男子,须知他本是至阳至刚之人,正是宁折毋弯的性格,心想
便是今日抛却性命,也要和这红衣娘娘拼上一拼,他心中唯一顾虑的,只是自己若死了,又
有谁会为爹爹复仇。
此刻这丑人温如玉的话,竟讲入他的心里,他一呆之后,呐呐说道:“我若死了,我爹
爹相知满天下,自然有人会为他复仇的,但今日我若将你杀死,只怕连个复仇的人都不会有
哩。”
丑人温如玉双目一张,威光暴现,但却哈哈笑道:“好个相知满天下,我倒要问问你,
我老人家将你爹爹击毙已有十年,怎么就没有人来找我老人家为他报仇的?”
卓长卿不禁又为之一愕,不知道她说此话到底是何用意,沉吟半晌,突然朗声道:“我
们姓卓的代代相传,做事但求心安而已,今日我若放了你,便将食不知味,睡不安寝,你多
说也无用,何况——哼,你武功虽高,我却不畏惧于你。”
丑人温如玉哈哈大笑,说道:“好极,好极,我老人家就冲着你这份志气,倒是要给个
便宜给你占占——”她语声一顿,笑容尽敛,冷冷又道:“今日你若胜不了我老卓长卿冷冷
一笑,道:“阁下名满天下,自然不会失信于我一个后生晚辈,这个我倒放心得很,只是—
—”他目光向那些围在四侧的红裳少女一扫。
丑人温如玉已白冷叱道,“你把我老人家当做什么人,难道我还要这些小丫头帮忙不
成,今日你我两人动手,谁也不准有人帮忙,如果你胜了,你大仇得报,也——”她语声一
顿,像是轻微地叹气了一声,接道:“也不会有人找你复仇。”
卓长卿一挺胸膛,朗声接道:“如果阁下胜了,也尽管将在下颈上人头取去就是——”
温如玉微一摆手,冷冷笑道:“如此说来,我老人家还算给你占什么便宜?”
卓长卿怔道:“那便怎的?”
心中不禁大为奇怪,难道这魔头心肠变了不成。
却听温如玉一笑接道:“你若败在我的手下,只要代我做成一事,日后你再练武功,仍
可找老人家来复仇,我老人家也不会怨你。”
此话一出,不但卓长卿大出意外,那岑粲心中亦自大奇,转念忖道:“这红衣娘娘要他
做的事,必定比死还要困难十倍,若是她要与我订此赌约,我再也不会答应她的。”
侧目而望,只见那玄衫少年——卓长卿双拳紧握,目光低垂,正在想着心事。
卓长卿何尝不知道这温如玉所提了之事,必定万分困难,但无论如何,自己今日若败于
她手下,也只有此法才能有再次岑粲暗中又一笑,心想这红衣娘娘果然难缠,她要是说出一
个卓长卿根本无法办成之事,那岂非还是与叫卓长卿不胜便死一样。
卓长卿果然亦是一怔,朗声道:“阁下所说之事,要是根本就非在下能做之事,而是强
人所难,那么阁下就毋须说出来,反正我卓长卿根本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温如玉拂然道:“此事自是你能力所及。”
卓长卿挺胸道:“此事若是在下能力所及,亦无亏于忠义,在下虽不才,但有生以来,
却从未认为一事是人力无法办到的”温如玉森冷的面目上,泛起一丝笑意,颔首道:“如此
好极一一一”话声未落,突然身形一展,电也似的掠到卓长卿身前,左掌斜劈,右掌横切,
只刹那之间两招齐出。
卓长卿复吃一惊,这两招之突来,虽然大出意料之外,但他面对仇家,早已戒备,是以
此刻也并不慌乱,右掌微一伸缩,引开她斜击之力,脚下错步滑开三尺,口中却喝道:“阁
下之事尚未说出,怎么就突然动起手来。”
温如玉冷冷说道:“你若胜了我,此事根本无庸再说,你若败了,我也绝不取你性命,
到那时再说不迟。”
口中虽在说着话,但身手却未因之稍顿,眨眼之间,掌影翻飞,已然拍出十余掌。
岑粲本在静听这温如玉究竟要说什么事来,见她突然出手,亦是大奇,但转念忖道:
“这红衣娘娘果然狠辣,首先逼得这卓长卿动手,他若败了,那时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依
这姓卓的个性,无论温如玉说出任何事来,他都万万不会反悔不做,但是这红衣娘娘费了如
此周章,却到底是要那姓卓的做什么事呢?”
心念至此,好奇之心大起,但突又想到这红衣娘娘方才喝令自己留下,不知要对自己玩
什么花样,此刻乘她正在动手之际,自己若不乘隙一走,更待何时,反正是无论要那姓卓的
做什么事,都与自己无关,自己又何苦一定要知道。
他略一权衡利害,什么热闹也不想看了,身形一转,方待掠走,哪知目光动处,那些红
裳少女已不知什么时候,在自己身侧围了圈子,不禁暗叹一声,索性负手而立,凝目于这红
衣娘娘和卓长卿的比斗,再也不作逃走的念头。
温如玉倏然拍出十掌,她手掌虽然枯瘦,但其掌力却是凌厉无比的,带得卓长卿头上的
头巾,猎猎飞舞,方才她和这少年稍一动手,便知道他年纪虽轻,武功却非比等闲,是以招
招俱是杀手,十招一过,便已尽占先机,将卓长卿压在满天掌影之下,几乎寻不着空隙还
手。
但他身受久负天下武林第一高手之举的司空老人十年亲炙,加上先天之资,后天之调,
俱是好到极处,掌挥拳击,守了十数招,突然大喝一声,双掌俱出,当胸猛击。他这一招虽
然空门大露,全身上下几无一处不在对方掌锋之下,但温如玉目光动处,只见他指尖斜并,
掌心内陷,竟是内家登峰造极的掌力,心中不禁一凛,知道自己纵然能将他一掌击毙,但自
己前胸若被他这双掌击下,亦是再无活路。
她目光动处,身形已随掌风飘出,但等到卓长卿一击之势,已将势竭,遂又一掠而前,
倏然三掌,拍向他的面门。
卓长卿闷哼一声,撤掌拧身,堪堪避开这三掌,突然双掌同击,但却是一上一下,右掌
上攻左额,左掌下切右肋,不但掌风呼呼,不在方才那两掌之下,而且掌式变化无伦,温加
玉享名武林数十年,是何等人物,但此刻却竟也看不出他这掌招的来路,当下身形一动,倒
打金钟,竟又倏然掠出两丈开外,红衫飘舞,风声猎猎,宛如行云流水。
卓长卿见她身形倏忽来往,瞬目之间,已进退数次,心下也不禁骇然,双腿钉立如柱,
双掌一招连着一招的猛击出来,将地上的砂土都激得飞扬而起,那凝日而望的岑粲,见到他
掌力竟如此惊人,心中惊怒交集,暗暗忖道:“以他这种身手,武林中除了有数几人之外,
还有谁是他之放手,想那天目山之会,也必定要被他独占鳌头——”妒怒之下,更立心要将
此人除去。
卓长卿这一轮急攻,看似虽将温如玉逼退,而抢得先机,但只要自己掌力稍有空隙,温
如玉立即快如闪电的欺身而进,若非他年轻力强,内力含蓄又深,便早已不敌。
但饶是如此,这种全凭内家真力的掌力,究竟容易亏损,越到后来,他就越感吃力,只
见温如玉红衫飘飘,身形从容自若,而且越逼越近,不消数十招,卓长卿便又落在下风,而
这一次,他内力将竭,却连平反之力都没有了。
红日既升,骄阳如火,卓长卿的额角鼻洼,也已沁出汗珠,他不禁暗中长叹,知道再过
数十招,自己就将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
此刻他虽在动手,但心中却思潮翻涌,悲愤填胸,知道今日自己复仇已是无望了。
又拆了数十招,卓长卿暗道一声:“罢了。”
呼呼攻出两掌,纵身退出圈外,垂手而立,黯然道:“阁下究竟是何事,只管说出便
是。”
温如玉长袖一拂,仰天笑道:“胜则胜,败则败,你这孩子倒确是个磊落的男儿。”
回身侧目一望岑粲,面上笑容尽敛,又道:“比你和你师父都强得多了。”
岑粲心中暗哼一声,转过头去,故意向对面站着的一个红裳少女微微一笑。
温如玉目光动处,寒光凛然,恨声道:“果真与他师父一个样子。”
双掌一拍,那十余个红裳少女突然同时娇笑一声,岑粲顿觉眼前微花,漫天的青竹、羽
扇,已自当头压下来,他不用思索,就知道自己又陷入了那霓裳仙舞阵了。
温如玉冷笑一声,双掌又一拍,那些红裳少女口中突然曼声唱了起来,身形也越舞越
疾,岑粲只见一道道红墙接二连三地向自己压了过来,方自击退一道,另一道就跟踪而来,
他虽已领教过霓裳仙舞阵的滋味,但此刻亦不禁骇然。
卓长卿闪目而视,只觉这些少女歌声一起,阵法的变幻,就更玄妙迅快,才知道方才自
己陷入阵中时,人家井未使出全力来,心下不禁更惊,知道自己复仇,只怕越发困难。
却见温如玉眼望着困在阵里的岑粲,面上又露出极为奇特的神色来,垂首沉吟了半晌,
方自侧目向卓长卿:“我此事说出,非但不是加害于你,反却是件别人求之不得之事,你若
像他一样——”她随手一指岑粲,冷哼一声,接道:“只怕你跪在地上求我,我还不答应
哩。”
卓长卿心中一愕,面上却仍是木无表情,须知他此刻既败于自己仇人之手,又得听命于
她,心中羞愧自责之情,正是无以复加,若不是忖念自己父仇未报,连死都不能,只怕他早
已引颈自决了,至于温如玉叫他所做之事是好是坏,根本未放在他心上。
他冷然而望,只见红衣娘娘温如玉突然长叹一声,缓缓道:“数十年来,我费了无穷心
力,搜尽天下的奇珍异宝,为着这些身外之物,我不知造下多少杀孽,唉———直至此刻,
年华已去,那些东西价值虽高,却又怎能挽回既去的青春——”她话声突然一顿,双目凛然
一张,眨也不眨地望在卓长卿面上,冷然接道:“只是那些东西,却仍是无价之宝,世上想
求一件,亦不可得,我近年来虽被一人骗去不少,但所余之物,仍然非同小可,别的不说,
就单以宝剑一样,就全都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之物,你知道吗?”
卓长卿茫然点了点头,她便又接道:“我之一生,孤僻寡合,常人只要稍拂我意,我便
一掌击毙,是以武林之人,当着我面,都尊称我一声红衣娘娘、红衣仙于,但却没有一个不
在背后将我骂得体无完肤,哼,只是,那些家伙俱是猪狗不如,无论他们怎么骂我都不放在
心上。”
卓长卿见她越扯越远,心下正是不耐,却听她又叹道:“这些活我一生之中,从未对人
说过,今日不知怎么竟对你说了出来,也许是我年轻的时候,脾气也跟你一样,是个宁折毋
弯的须知他情感极为丰富,是以此刻才有这种心情,亦自缓缓移动脚步,跟了过去,只见她
沉重地坐在车上,像是她衰老的一生之中的一连串寂寞的岁月,已使得她此刻极为疲倦,世
间无论任何人,又还有哪一件更比寂寞令人难以忍受的呢?哪知她方自坐到车上,目光突又
一凛,森冷的道:“你若不遵诺言,我一样还是要你的命,哼,你莫以为我真的对你好—
—”卓长卿不禁又一愕,心想这红衣娘娘性情真是令人难以捉摸,却见她身形一倒靠在车的
丝垫上,眨眼之间,又仿佛衰老许多,老得令人难以相信她是个震慑武林的魔头。
只见她双月张开一线,仰视着白云苍穹,沉思了片刻,又道:“我一生之中,恨尽天下
人,天下人也恨尽我,倒只有一人,却是我真心爱着的,为了他,叫我立刻去死,我也不会
稍有犹豫——”说到此处,她面上竟又满含温情之意,卓长卿暗叹一声,心里却奇怪,能被
这女魔头深深爱着的,又是什么人呢?转念一想:又想到不管这人是谁,与我又有何关系,
不禁又暗骂自己,怎么对这杀父的仇人生出同情之心来。
于是他目光一凛,沉声道:“阁下究竟有何事——”哪知温如玉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仍然自管自的说下去,道:“你是个正直而倔强的孩子,所以我才告诉你,我所深爱的人,
就是我那唯一”的徒弟,那天在始信峰上下,想必你也见过了她,只要你不是瞎子,你总该
看出她是多么美丽,我一生之中见过的女人虽不少,但是却从未见过一个人比她更好看的
人。“她微微一叹,又道:“只是这孩子表面虽温柔,骨子里却倔强得很,跟我一样,是天
生的坏脾气,有这样的脾气的人,就算她的武功再高,还是要一生受苦,我自己知道我年已
老了,活不长了,就开始为她担心,不知道她将来怎么办?”
这名慑天下的魔头,此刻斜倚香车之上,竞娓娓与卓长卿话起家常来了,却将她究竟要
卓长卿做的什么事一字不提。
卓长卿心中越听越是不耐烦,但不知怎么却不忍打断她的话。
他却不知那被困在霓裳仙舞阵中的岑粲,心中的急躁,更还在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