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
王允之轻轻挑起眉:“无奕那样的人,你道是谁都劝得动么?”又笑了一下,眉目清远:“不过山山也不必太在意。谢氏的门第……到底是低了点。”
王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简直想把一盘枇杷甩到他脸上:
“阿兄想什么呢!我才不是……算了,跟你没什么可说的。”
王允之哈哈大笑,主动剥了一只枇杷给她:“同你顽笑呢。”
见她愤愤接了,方继续道:“我说的小娘子与他算堂兄妹,是谢豫章一支的子嗣,她还有个弟弟……”
说到这里,王允之顿了一下,似是谨慎思考之后方道:
“风流神悟,不逊安丰。”
第4章 春归
会稽,上虞。
谢真石对着手中请帖看了好一会,淡如远山的柳叶眉微微蹙着,直到听见身后传来足音才回过神:
“坚石。”
“阿姊。”一道修长俊秀的人影拨开重重花枝,轻袍缓带,步履从容,声音如陈年醇酒般令人沉醉,“看什么这般入神?”
“坚石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张帖子。”谢真石双眉顿舒,一边起身走向弟弟,一边将手中字帖递了过去,“今天上午送来的。”
动作里透着小心与珍爱。
见她如此对待,谢尚眉梢微挑,心里也生了几分好奇,接过来凝眸去看。
方一触目,不由脱口赞道:“好字!”
谢真石轻轻点头,附和弟弟的意见。这确实是一张令人惊艳的字帖,比起她以往所见的名家手笔也不遑多让。
谢尚将书写在蚕茧纸上的墨字来回看了两遍,阖起双目细细回味,良久方睁眼叹道:
“这书体我曾在阿父收集的字帖中看过,风格一脉相承,骨鲠又有胜之,琅琊王氏,名不虚传。”
“正是王内史家的独女所书。”谢真石亦是一叹,属于少女的清丽眉目中显出几分苦恼,“这位小娘子新盖了座园子,发下帖子邀客共赏,不知怎么,却把帖子发到我这里了。”
在这个时代,阶级地位上的差距在女性社交间格外明显,因为女性的社交圈一般由家族姻亲组成。一等士族与二等士族中的男性或许可以是好友,但家族间却绝无可能联姻。
琅琊王氏作为晋朝第一望族,王氏女的社交圈自然不会超出一等士族的范围,也就是祖上三四代内出现过担任三公、尚书之类官员的族人,门风优美,家学渊源,当代又有族人居朝中显要职位的家庭。
即便由于客观上的地域原因——第一等士族多在建康落户,地方郡县罕有——王氏按常俗屈尊纡贵,但陈郡谢氏的门第也还是稍嫌低了一些。
谢真石微微苦涩地想,若是阿父尚在,谢氏也能算得上二等士族中偏上游的家族,如今支撑谢氏门第的,是官居太常卿的从叔谢裒。
太常位属九卿之一,官职也算清贵显要,但从叔的声名却远在阿父之下,这个太常卿的位置基本可以说是朝廷因阿父去世而补给谢家的。谢氏门第滑落,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便听谢尚轻笑一声,摇了摇手中书帖:“阿姊怎么这个表情,莫非是不想收吗?”
“坚石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琅琊王氏何等门第,我……”说到这里,她忽然反应过来,“坚石可是知道什么?”
坚石是谢尚的小名。
“瞒不过阿姊。”谢尚勾勾嘴角,半边身子倚上亭中石柱,动作说不出的风流蕴藉,“我前两日在句章遇到了王渊猷。”
王允之,字渊猷。同辈间通常称字不称名,因此谢尚称他王渊猷。
谢真石一愣:“王渊猷?坚石怎会认识他?”
她可从没听弟弟提起过呢。
“昔年阿父在大将军手下任参军时认识的,一别三四年,我亦没料到他还记得。”
谢真石听出他平淡里的自矜得意,忍不住笑了起来:
“坚石风采出众,观者孰能忘之。
谢尚绷起唇线,凉凉一瞥:“你连自家人都要挤兑吗。”
谢真石大笑,故意不接话茬,只看了看他手中蚕茧纸制成的请柬,有些心疼地提醒:
“仔细别弄皱了,我很喜欢呢。”
“我像那种焚琴煮鹤的人么?”谢尚对姐姐的担忧又好气又好笑,目光下意识在请帖上重掠一眼,忽然轻咦出声,“这帖文写得甚怪。”
谢真石偏头瞅他:“我怎么没看出哪里奇怪。”
谢尚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敛着眉目将整篇帖文念了一遍,一字不落:
“花开几日?人生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堪折,年华正趁,遥襟俯畅,逸兴遄飞。乃设玩春赏景之宴,以东风飨雅客,山色侯佳士,谨请一晤,不负芳菲。
敬颂台安,琅琊王琅上。”
听他这么一念,谢真石也觉出奇怪来了,有些不确定道:“这位王家小娘子的行文风格……似乎是悲尽而兴来呢……”
时下文章,多沿先喜而后悲的路线行走。帖文中的风格却是颠倒过来,先感叹时光匆匆,生命短促,继而一改前情,给人以欢快明朗之感。虽说邀人赴宴的文字本就不宜落入悲处,如此这般反其道而行之的却也少见。
姐弟俩齐齐对着帖文发呆。
过了一会,谢尚先放下请帖,站起身抻了抻自己的手臂,神情慵懒:
“不仅文怪,名字也怪。王琅,王郎,不知道内史大人是想嫁女还是招赘?”
谢真石额角微跳:“坚石……”
女儿家的名字怎可随便念在口上。
“我不说就是。”谢尚压下唇角,墨如点漆的凤目微微一转,漫天星辉纷纷沉静,“诸葛家的小娘子素与阿姊相善,这次应当也有收到请帖,阿姊不妨寻她同去。”
谢真石敛容点头:“我理会得。”
他们姐弟刚出丧服,一应社交断绝三年,只与亲朋来往。如今谢氏门第滑落,任何机会都要积极争取,这次受邀一方面是承受父亲遗泽,一方面是自己弟弟的努力,她一定会牢牢抓住。
见她如此,谢尚反倒沉默下来,良久忽道:
“阿姊,汝子必娶王氏女。”
语音铿锵,掷地有声。
◇
无独有偶。
在谢尚拿王琅名字打趣的同时,王琅也在翻看会稽士族的家族谱系,她对陈郡谢氏四个字总觉得眼熟,临睡前终于想起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的注释里似乎提过这个家族,第二天醒来仔细一查,顿时笑得前俯后仰。
“坚石,真石,哈哈哈哈,这是石头家族吗!”
谢尚字仁祖,小字坚石,谢尚之姐小字真石。
猛然想起同出陈郡谢氏一族的东晋名相谢安表字安石,谢安之弟谢万表字万石,王琅笑得肚子都疼了。
这家人对石头的爱意倒是有多深哈哈哈!
笑完便算,王琅端正坐姿,细细推敲起手中的谱系来。
后世人将王谢并提,琅琊王氏是她所深知的,陈郡谢氏的名头她还没怎么听过。按照谢氏现在的地位来看,应当算二等士族中的中流水平,而谢安就是她那天所听故事中的剡县县令之弟,现在不过九岁。
谢安主持淝水之战,以八万军力大胜八十余万前秦军之后,谢家才能算上东晋当轴士族,与琅琊王氏相提并论。
而一个家族的兴起,只凭一人之力是绝然不够的。
谢安出仕前一直在东山隐居,因此才有东山再起的成语流传,而在谢安之前提升家族地位,支撑谢氏门第的……
王琅墨眸微凝,手指在竹简上谢尚二字略一停顿,继而重重划下。
能被二兄称赞为“风流神悟,不逊安丰”,八岁即被名士视为“一座之颜回”的——
应该就是他了,谢尚。
确定人物,王琅合上谱书,扶着栏杆望向远方山川。
这个时代虽然崇尚谈玄务虚,想要奠定一个家族的地位却非有方镇实力不可。根据二兄的描述来看,若非此前为父守孝,滞留三年,现在的谢尚应当已经出仕,凭借出色的风致与清谈在建康崭露头角了。而欲外放一方,手握兵权,必须有统御军队的才能。
仅从结果推断,谢尚身上必然同时具有这两种才能,这也就难怪谢氏能够崛起了。
想到这里,王琅回头看了一眼几案上的宴客单。
因为兄长曾经提起,她也给刚刚出服的谢氏真石下了请帖,届时就可以一睹谢氏家风了罢。
◇
“阿兄,那个叫小马的工匠你已经借去好多天了,东西还没造好吗?”
丢开只剩绿色的瓜皮,王琅将双手浸入一旁摆放的铜盆中,坐在廊下与兄长叙话。
王允之眨了下眼:“山山几时调用过什么叫小马的工匠了,我怎么不记得?”
王琅甩了甩手上的水,一边取白布擦拭,一边道:
“阿兄不是借着我建房子的名义征调了很多工匠吗,那里面就有小马啊。嗯,还调了很多材料,竹子啊,犀角啊,之类的。”
王允之嘴角抽了抽,无可奈何地一扶额:“想问什么直接问吧,我知无不言。”
就等你这句话。
王琅无比熟练地往兄长身上一挂,问题如珍珠落玉盘般一连串地蹦了出来:“阿兄是在造弓箭吗?传说中的会稽竹箭?为什么要避人耳目偷偷地造?”
“哪有传说中那么夸张,不过会稽的细竹确实适合制作箭杆。”王允之虽觉头疼,还是耐心答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苏峻部有锐卒万人,器械甚精;会稽郡的武备我已一一察看,之所以在暗中修缮军资,主要是为了防止消息走漏,被苏峻知道虚实。”
时明帝病逝,皇太子司马衍即位,年仅五岁,明帝皇后庾氏以皇太后身份临朝称制,朝中大权落入庾太后之弟,中书令庾亮手中。同为辅政大臣的王导则受到排挤。
庾亮猜疑拥兵在外的陶侃、祖约、苏峻等人,试图征召身在历阳的苏峻入朝,夺其兵权。王导劝阻无效,又知苏峻必不奉命,兵祸将起,于是出从弟王舒为外援,授抚军将军、会稽内史,秩中两千石。
王舒此时年逾五十,疾病在身,郡中大事多为次子王允之处理。
王允之于父亲上次赴荆州刺史任时就随侍身边,军政经验丰富。晋明帝本欲授予官职,被王舒以“臣子尚少,不乐早官”推辞,此次跟随父亲赴任会稽,王允之身上依然没有任何官职。只不过郡中官吏都知道他的事迹才能,乐意为他效力。这检查武备、防御战乱的大事也是由他一手操办,王舒点头而已。
王琅点点头,思考一下问:“这样藏也藏不下太多,所以阿兄在造什么神兵利器吗,诸葛连弩?”说到最后,眼神闪亮。
这时代的主流弓弩依然是汉代制发,只不过诸葛连弩的名声在后世被传的神乎其神,王琅亦忍不住好奇一番,等自己这个通晓兵事的兄长解答。
“山山说的是元戎弩罢。那种弩器马先生已经改进过了,只不过制作工艺太过复杂,箭矢又要特制,所以没有大量生产,近年亦不曾听闻。”
诸葛亮损益连弩,谓之元戎,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曹魏时期,马钧观看诸葛亮连弩,曰:“巧则巧矣,未尽善也。”言作之可令加五倍。后废而不用。
王琅挂着兄长脖颈思考一阵,黑眸明亮:
“阿兄又误导人。会稽竹箭,天下知名;诸葛武侯治蜀而作连弩,阿兄亦曾随阿父往荆州一行;小马是扶风人,正好和马先生郡望相同,别告诉我这些都是巧合。”
“就你知道的多。”
王允之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并不正面回答,然而声音里的意思已经肯定了。
“正常推理而已。”王琅一松手,乘滑梯般从兄长身上滑了下来,“阿兄,我有件事要求你。”
表情前所未有的郑重认真。
【注一】释题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汉宫春·辛弃疾)
第5章 胜雪
“我也有个问题想问山山,先听听看我的问题,如何?”
好似一点不意外幺妹的郑重,王允之在铜盘里净了净手,取白布吸尽水珠,这才移目看向小自己九岁的妹妹,神情平静。
王琅眨眨眼睛,偏头回视:“阿兄你问。”
“我只问一句。”王允之黑眸静静凝视着她,声音如常平稳,“山山,你想要什么?”
王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屋的。
二兄允之的话仿佛一句魔咒,时时刻刻占据着她的大脑。
其实这个问题她早就问过自己,只是随着时间流逝渐渐遗忘在脑后。
现在回想起来,却有一种振聋发聩之感。
她想要什么?想要什么?
一刻也等不下去,王琅看看案几上的石砚,狠狠心把自己拍昏。
依旧在无知无觉中步入梦乡,对梦中世界已算熟门熟路的王琅目光四下一扫,径直踏上房间中央的大阵。
地面镌刻的图纹泛起微光,再定神时,无论看多少次都同样震撼,高若天穹的藏书架映入眼帘。而她所要找的那个人,就站在代表正东方位的“震”位书架前。
“今天很早,有急事?”
浩瀚高远得没有边际的书海前,白发胜雪的男子放下竹简,看向王琅。
他的发眉衣冠都是雪白,与那双深湛乌黑的双眸形成强烈的对比色,给人一种简单到极点也庄严到极点的感觉。
王琅应了一声,视线条件反射地落到男子面容上,随即微微不自在地移了开去。
——在对方原本应该如白玉般光洁无瑕的眉心部位,现在印着一道丹砂色的奇异花纹,图样正是她那日拍到小萌物额头的符咒上书写最大的一个。
虽然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错,然而,每次看到对方额头上的纹样,王琅心中总会升起一抹极微妙的愧疚感,就好像在博物馆悉心珍藏的文物上乱涂乱画了一样。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错的人是他。
再一次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王琅抬起头,黑眸坚定:“我有话问你,小望。”
“你说。”
对方淡淡开口,澹宁沉静的神色让王琅原本浮躁混乱的心也平静下来。
“你到底想让我帮你做什么?”拧着眉毛问出了这句话,王琅咬咬嘴唇,自己继续下去:
“唤醒你是我太草率,导致离开现代、转生东晋的后果,我认了。你说时间只能回溯,不能前进,除非修复封神榜,我帮你。你说现在的我帮不上忙,必须先从这个时代学会一些东西,我学。但你总要告诉我为什么要学这些吧!”
“这里比我所处的时代落后上千年,让我把时间浪费在熟悉那些腐朽陈旧的思想上有什么意义?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循规蹈矩地生活又能对你有什么帮助?天师道所谓的那些符水咒术之类在你眼中,难道不都只是些不值一提的小戏法吗!”
身为大半个实用主义论者,王琅只花费一个晚上就接受了“自己梦中的奇异世界竟然与上古神话中的封神榜扯上联系”这一事实。
站在她面前的人自称名“望”,多半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姜尚无疑。而她虽然从未见过对方使用什么奇妙法术(从小萌物变成人不算,她没看到过程),但对方既然握有封神榜这样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器物并能使用,掌握法术是必然的。
如果想要修复封神榜,凭借的不应该正是这样超自然的力量吗?即使她在这个世界生活得再好,对这些又能有什么帮助?
用目光重申了自己的坚决,王琅沉默着等待对方的答复。
“我以为你会问得更早一些。”依然是平淡如水的语调,姜尚移目看她,深湛乌黑的双眸与纯白胜雪的眉发对比鲜明,宛然泼墨山水,“既然你现在才问,那么告诉你也无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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