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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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风流-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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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着信函不动声色思索一阵,谢安决定先到豫州与担任刺史的从兄谢尚见一面,出仕的事情还是再缓缓,至少要等到第三次北伐结束之后。

他不能参加一场注定会失败的北伐。

谢安在心里叹了口气,目光投向远方尚书台位置。

现在主政的会稽王司马昱在他看来,就是“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一流的人物,唯有清谈上超过而已;被任命为北伐统帅的殷浩入处国钧已近七年,也没看到有什么嘉谋善政。这样两个人谋划的北伐要是都能成功,那可真是司马家祖坟上冒青烟,多亏先人庇佑了。

更为糟糕的是,司马昱既不信任占据荆州、兵强势重的桓温,又缺乏有效手段制衡,结果连北伐这样的大事都将桓温排挤在外,只凭扬、豫、徐三州之地备战,还留出部分兵力防备荆州,让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而桓温兵力有限,就算有心凭借荆州之地挥师北伐,又成功地攻克洛阳之地,但却只会让朝中的司马昱对他更加忌惮,不可能派出兵力支援。到时候桓温以一军孤悬在外,只有放弃中原、退守荆州这一个选择,回来继续与朝中拉锯而已。

当初琳琅选择出镇益州而非荆州,并以益州一地征伐阻三面而守的关中,也正是出于对这一点的顾虑罢……

反向放下手中信函,谢安走出几步,来到西墙放置的书架边。

最伸手易取的位置上,静静搁着一卷简书,竹片已经磨得润泽发亮,串连竹片的熟牛皮做的细绳也快被磨断,显然是主人经常翻阅的物品。

谢安取下竹简,打开,古朴庄重、蚕头燕尾的漂亮隶书映入眼帘。

王氏子弟精擅行书,独王琅以隶书闻名,这一手他极熟悉的字迹是王琅昔日读书时留下的批注,每次翻阅,都能让他心中宁静。

不出声息地站在书架边对着竹简看了一会,谢安阖上双眸。

在晋朝,想要办成北伐这样涉及社稷根本,牵扯千丝万缕的大事,只有当朝中主政的大臣与在外领兵的将领完全一心的情况下才能实现,这是由门阀政治所决定的现实。

琅琊王氏当权时,王导总揽国政,王敦拥兵重镇,内外皆由同一门阀做主,因此能够凝聚一心,建立江南政权。

颍川庾氏当权时,庾亮、庾冰兄弟接连执掌朝政,庾翼镇守荆州,因此人心安定,朝局平稳,若非庾冰、庾翼过世太早,北伐势必成行。

现在河南褚氏因褚裒病逝退出争夺,地位滑落的王、庾两家将权力分散至谯国桓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致使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做事效率必然比权力集中在一个门阀手中时要低得多。

而面对北方前所未有的复杂局面,缺乏为政经验的会稽王司马昱显然乱了方寸,屡次处置失当,最后只能一边坐视收复中原的大好良机从手中一点点流失,一边阻止他人立功。

因此,对他而言,与其花费心力挽救一场注定失败的北伐,不如利用这个机会扫除障碍,为晋朝下一次出兵做好准备。

谢氏经谢鲲、谢尚父子二代经营,又占了谢真石为褚太后生父的便利,借此风云动荡的时机好好筹谋一番,未必没机会跃升为昔日的琅琊王氏、颍川庾氏那样掌控政局的当轴士族。

届时内部问题解决,以江南五十年积攒的国力,何愁外事不平?

(五)

王琅手上拿了两份情报,一份来自东晋,一份来自前燕。不需要多考虑,她先拆开东晋的那一份。

王琅生活的时代正好是王家从权力顶峰渐渐滑落的一段时期,对东晋门阀政治的本质了解得一清二楚,因此知道不是当轴士族领导的大事不可能成功,北伐失利,意料之中。

然而,让王琅所没有想到的是,自谢安出仕后,陈郡谢氏竟隐然有成为继王、庾两家后,第三个当轴士族的迹象——她本以为这该是五年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

简单回顾一下江左这几年发生的大事。

先是屡屡请求北伐均被拒绝的桓温再次上表,却不等朝廷回音自行率领约五万众,东下武昌。朝中恐惧,殷浩自行解职,以求躲避桓温。

接着会稽王司马昱任命桓温北伐,领荆、江合七万众进攻许昌、洛阳,留豫州、徐州之兵防守。桓温兵分两路,一支从荆州北境出,遏止羌豪姚襄南下,自己取道江陵,进军洛阳,与姚襄隔水而战,大胜。于是请求还都。

此时幽、冀尚有慕容氏部众盘桓,中原地带将领降降叛叛,反复无常,东晋君臣不敢也不愿返回故地,桓温退回荆州,司、青等四州得而复失。

携战功与威名返回驻地的桓温向晋穆帝司马聃上疏,指责会稽王司马昱处政不当。司马昱害怕桓温挥师建康,推出代表世家利益的王彪之、谢安上台,与桓温周旋。至此,陈郡谢氏彻底坐实一等世家之位,被世人与琅琊王氏、太原王氏相提并论。

修养数年,桓温着手准备第二次北伐。他先率领五万步骑出发,兵分东西两路,西路由宿将袁真带领,任务是穿过谯,梁二郡,打通石门水道,把粮草运到黄河前线,桓温自领主力,从东线水路进入黄河,沿河西上与袁真会合。

东路大军出境不久,即击败前来拦截的燕军。进入黄河,对战慕容垂,再胜。于是进军洛阳,迎战不久前击败冉闵、攻克洛阳的慕容恪。

慕容恪是前燕文明帝慕容皝的第四子,被后世誉为“十六国第一名将”,军事才能远在五弟慕容垂之上。这一次,桓温败北,不得不烧毁船只,向南撤退。途中被前燕的精骑追击,又败。

此战后,桓温威望顿减,幕僚建议他用废立的方法重树权威,桓温以为可行,于是进囤姑孰,凭借军势逼迫建康同意。晋穆帝写好传位给司马昱的诏书,传至尚书台。当时在台省值班的谢安拿着诏书面见晋穆帝,当着晋穆帝的面将诏书撕毁。随后,与同样负责主政的王彪之一起前往桓温在姑孰的官邸。

桓温知道拒绝诏书的是朝中世家的意思,事先在客厅后埋伏了一批武士。王、谢两人路上早已听说此事,进了官邸,王彪之出了一身冷汗,衣服湿透,谢安却十分镇定。分宾主坐定后,他从容地对桓温说:“我听说自古以来,讲道义的大将总是把兵马放在边境去防备外兵入侵。桓公为什么却把兵士藏在壁后呢?”桓温的布置被谢安一语道破,以道义相论,反觉不好意思,惭愧地说:“我也是不得不防范啊。”于是立刻撤去原先藏在帐后准备行刺的兵士们,与二人把酒言欢。

回到建康,朝野上下,均归心于理政得当,处事从容的谢安。同年,谢安就任宰相,领扬州刺史,并致信桓温“荆扬相衡,则天下平”、“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取得桓氏的谅解与合作,建立相对稳固的共同阵线。

司马昱主政时,国家无道,被时贤轻视;轮到谢安主政,“镇以和靖,御以长算,德政既行,文武用命,不存小察,弘以大纲,威怀外着”,以至于世人都将他比喻为王导,而称他的文雅超过王导。

看到这里,王琅合上竹简,内心颇有些起伏。

她这几年忙着治理关中,安抚从前被石勒石虎强迁邺城,现在四散逃难,返回原籍的百姓,以及一缕缕向她投降,请求庇佑的小势力。现在粮秣充足,兵强将广,到了出兵洛阳的时机。而与此同时,偏居江南的东晋也解决了内部矛盾,扬州、荆州取得一致,做好收复中原的准备。

毫无疑问,接手后赵地盘、吞下中原的前燕政权,鲜卑族慕容氏会把抵御重心放在西面,而用才能次一等的慕容垂或慕容评迎战东晋。

抿着嘴唇对另一卷记载前燕情报的竹简盯了一会儿,王琅站起身。

软柿子送给谢安也就送了,正好让她来会一会这位被后世盛誉为“十六国第一名将”的慕容恪!

第21章 番外王谢风流满晋书

升平年间,中原光复,穆帝还都洛阳,大赦,改元永宁。

宰相谢安主持迁都,千丝万缕,有条不紊,世皆以为深得“大道至简”、“以简御繁”之妙。大将军琅在东追蹑鲜卑,慕容部不能拒,自削王号,北面请降。琅以中原初定,百废待兴,鲜卑慕汉深矣,非羯胡之流,遂纳降,携元功重望归洛阳,国家政事,皆操于手。

《易》曰:云雷屯,君子以经纶。琅少以韬略称世,及长,入安本朝,出摧强敌,平成汉、主关中、复中原,天下莫不震动。乃受伊、霍之托,简贤任能,万姓归心,中夏由是大治,胡人数十年不敢侵汉土一步。后虑权盛,移政于安,而自请外出雍秦。

琅性简约,外儒内法,雷厉风行,士众慑其威,服其德,故莫有敢犯者。

及安为政,不存小察,弘以大纲,处身胜越,镇安朝野。琅昔日所画法令,安皆承之,清静无为,与民休息,遂与前政并称治世。或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六朝名臣事略》

下附白话翻译:

晋穆帝升平年间,中原地区被收复,于是将都城从建康搬回西晋时期的都城洛阳,大赦天下,改国号为永宁。

宰相谢安主持搬迁都城,将搬迁过程中所涉及的错综复杂事务一一条理分明地处理好,世人都认为他深刻地领悟了老子“大道至简”、“以简御繁”的奥妙。

大将军王琅在东方的冀州、兖州一带追踪准备从中原撤回辽东的鲜卑族慕容部落。慕容氏认为大势已去,不能与晋人争锋,因此自己削除过去得到的燕王的封号,派遣使者向王琅请求投降。

这时候的中原早已因为多年战乱残破不堪,许多搁置的事情等着要兴办,王琅考虑到这一点,又认为慕容部一直仰慕汉族文化,不像羯胡一样暴虐,于是接受慕容部落的投降。稍作休整,带着收复中原的首功与在士庶间的巨大威望的返回洛阳,将所有的国家大事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易经》中的《象辞》说:云雷大作,是即将下雨的征兆,象征国家始建,有才德的人应该用全部才智投入到创建国家的事业中去。

王琅少年时代凭借韬略扬名于世,等到她长大,对内安定朝廷,在外摧抑强敌,平定割据西蜀的成汉帝国、入主关中的雍、秦、梁三州、收复胡族混战的中原地区,天下人没有不感到震动的。于是像前朝的伊尹、霍光一样,在晋穆帝临终前接受辅佐幼帝的重托,挑选贤能的人做臣子,百姓们纷纷对她归心。中国因此政治修明,局势安定,胡人数十年不敢侵犯汉人的国土一步。

后来顾虑到权力太盛,不是保全自己的方法,就将政事移交给谢安,自己请求回关中镇守,防备北方的匈奴。

王琅性格简约,用儒家的礼仪约束自身,教化百姓,用法家的法令治理国家,规范臣民。执行政策法令严厉迅速,处理事务果断利落,世家大族震慑于她的威望,敬重她的德行,因此没有人胆敢触犯她。

等到谢安处理政事,宽容小的过错,弘扬大的纲纪,处身远超常人,器量镇服朝野。王琅过去所制定的法令,全部继承下来,施政以清静为主,从不扰乱民众,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于是与王琅治理下的时代并称为治世。也有人说,王琅、谢安的治理就像周文王、周武王治理国家的办法,有时紧张,有时放松,劳逸结合,宽严相济。

——《六朝名臣事略》



洛阳。司徒府。

天气渐渐转寒,一日飘起小雪,谢安命人将厅门敞开,点起炉火,与子侄们围坐在大堂中对着瑞雪谈诗论文。不久,雪势越来越大,蔼蔼浮浮,瀌瀌弈弈,很快覆盖堂下朱红色的台阶,被风卷着萦绕到席间。

谢安看着宛然重璧的丹墀,联翩飞洒的雪花,兴致也不由高了起来。麈尾遥遥向庭中一指,神色欣然:“白雪纷纷何所似?”

既然是叔父出韵起题,作为子侄的自然要唱和相应。在同辈间文名最盛,被名士评价为“文义艳发”的谢朗看了看周围,向谢安回道:“撒盐空中差可拟。”

谢安微微颔首,看向坐中其它晚辈。

这时风雪更大,谢道韫望一眼窗外,向叔父回道:“未若柳絮因风起。”

谢安素来欣赏这个侄女的才气与聪颖,听她以柳絮随风飞舞为喻,心中悦乐,大笑。

在座其余谢氏子侄将两句话回味一番,也都承认谢道韫的比喻更为高妙,赞许不已。

叔侄诸人就此生发议论一番,最后由谢安做了点评与结语,兴尽而散。

受到称赞的谢道韫与弟弟谢玄不约而同留了下来,两相对视一眼,都没有先出声。反倒是谢安不疾不徐地摇了摇麈尾,神色闲雅:“阿瑶阿琬又去打扰渊猷了?”

他在府中内集子侄,兄长、弟弟的孩子都到了,自家的一对小魔星一个也没来,多半又跑去王允之府上疯玩了。

这对孩子也不知道性格像谁,明明他的几个侄子侄女,王家的几个晚辈都很正常,偏他膝下的两个神见神怕鬼见鬼愁,绝顶聪明的脑袋瓜从来不用在正途上,愣是把家里折腾得鸡飞狗跳,人畜不宁。幸好在人前还懂得嘴甜乖巧,尤其是王允之入洛阳以后,未逢一败的两个小魔星终于遇到对手,使尽花招也没把人捉弄成,居然就此心悦诚服起来,三天两头往王允之府上跑,对这个多年不见的舅舅比跟他还亲近。

现在自家找不到人就去王允之府上,一捉一个准什么的,他已经习惯了,一·点·也·不·生·气。

谢道韫与谢玄姐弟再次对视一眼,作为长姐的谢道韫先开口:“阿琬今日与郗家的道茂小娘子在一起,没有去卫将军府上。”

她口中的卫将军是王允之现在的官衔,郗道茂则是王羲之的妻子郗璿的侄女,郗鉴次子郗昙之女。另外,王羲之似乎有意为自己的七子王献之向郗家提亲,求的就是郗道茂。

谢玄一边看谢安脸色,一边谨慎补充:“不过阿瑶、官奴、法护、僧弥他们都在,是卫将军带小辈到北郊游玩。”

官奴是王献之小名,法护、僧弥则是王导之孙,王洽之子王珣、王珉的小名。

在王谢两家间,他与王珣齐名,王献之与王珉齐名,被公认为士族子弟年轻一辈中最出色者。

谢安神色如常,唇边染着笑:“既然有渊猷在,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谢道韫、谢玄对着他看半天,没看出任何异常,心中不由越发佩服起这位叔父的气度。

停了停,谢道韫问:“三叔母何时能抵洛阳?”

谢安手中摇动的麈尾停下,目光望向远方:

“抵京应该就在这两日,王文度已经去迎了。”



百官郊迎,天子召见之后,是犒赏将士,为凯旋而归的王师接风设宴的时间。

低级军官与底层兵卒的酒宴自有专人安排,谢安则在司徒府摆下筵席,由朝中三品以上官员作陪,为王琅及其麾下主要谋臣武将接风洗尘。江左诸人终于如愿见识到己方闻名已久的王猛、谢艾等人,席间推杯换盏,数言交谈,颇有盛名之下无虚士之感。尤其是容止清俊,雅量高致的谢艾,极合江左名士眼缘。

在宫中耽搁了一定时间的王琅姗姗来迟,一进门先自罚三杯,音调英发,雄爽磊落,使大厅中因她的到来而齐齐寂静下去的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多年的身居高位与高度集权下,被她过于年轻、轩朗得照亮了整间厅堂的容光所惊叹的朝臣们并不敢直视她的面容,只有因家世缘故特许入席,琅琊王氏的几个子侄辈胆子大些,漆眸熠熠地上前敬酒。

谢安作为宴会的主人,与被邀请的王琅同样东向坐在厅堂的主位,两张食案隔着一臂距离并排摆放。轮到谁上前敬酒,谢安便在旁边为王琅指点介绍,言辞风雅合度,寥寥数语便能点明对方最得意之处,因此几巡行酒后,场中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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