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倒赵(二)()
无作为一位致仕的鸿儒,沈缙每日都会收到不少拜帖,杭州府里众士子无一不渴望能得他接见。
原因不言自明,年轻的学子们,只要能够一脚跨进这沈家的门槛儿,就算得不到沈部堂的半句指点,也一样会“获益良多”。
别看沈缙赋闲在家,其能量同样不可小觑,天知道这么些年下来,他的那些同僚旧友、各榜同年、门生故吏如今已经在官场上爬到了怎样的高度?而往后的时间里,又有几人会成为六部九卿,多少人将身居要职……这些,都是不可估量的变数。
科举制下,文官乡党遍天下,因此于大明朝的官员们来说,罢官还乡并不可怕。无心朝堂者,大可从此安心作个乡绅地主;贪恋权势者,则可以在几年后谋个还职起复。多的不说,日后东山再起时,官品只高不低,至少也会是个官复原职的待遇,当然这也并非是没有任何难度的。
不过在如今这“官不聊生”的洪武年间,多的是想要致仕还乡的人……这真不是在开玩笑,大明立国至今,单是因贪污受贿罪被杀者就足足有好几万人,天下州府能任满而幸存的官员,可以说是少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能活下来的这些官员,简直该烧高香感谢诸天神佛的庇佑……
毫不夸张的说,自登位伊始,朱元璋就一直在以酷腕治贪,杀得那叫一个人头滚滚,但贪污腐败之风却仍是禁之不绝。老朱怎么都想不明白的是,自己给予官员的俸禄并不算太少,相反,若是单以普通老百姓的过法来衡量的话,自己给出的官俸还算是很高的,这些人为何还要贪呢?
显然,他忽略了一点,一人做官,到手的官俸可不单只供其自己一人花销而已,手底下养着一帮子家仆杂役,加之官场上固有的迎来送往,那点儿微薄的俸禄真就显得杯水车薪了。
这便是朱元璋与臣子间最大的矛盾所在了,起初他曾明文规定,官吏贪污六十两就要杀掉,后来由于此法收效甚微,杀完一批又会迅速涌现出一批……老朱出离愤怒,于是当众言明,今后但凡贪污受贿者,无须再以六十两为限,统统杀了……
然并卵,官员们几乎是“朝获派,夕腐败”,于是洪武爷也很好心地送他们飞升仙界去了。
史料有载,洪武年间曾出现过这样一个比较滑稽的现象,有一批被同时授官的进士并监生共计三百六十四人,一年后杀六人,戴死罪、徒流罪办事者三百五十八人……简称全军覆没。
何谓“戴死罪、徒流罪办事”?
大意就是这人贪赃枉法,已经确认并判了刑,但没人干活怎么办?没关系,老朱想出了个废物利用的法子,先拉下去打几十板子,然后再拎上来继续处理公务……于是乎犯人过堂时,经常能看到堂上审案的某位官老爷也和自己一样戴着镣铐……
其实认真一分析,大明立国之初,因贪污受贿罪被杀者就有如此之多,显然是不太正常的,朱元璋采用的完全就是一种“零容忍”政策。
事实上,任何一个朝代,但凡在开国初期,都不至于贪腐之风太过严重。相对来说,贪污严重者有之,但还算是比较清廉的官员也不会太少,只是这些人几乎全都无差别死在了老朱的无情屠刀之下。
所以说,用官不聊生来形容洪武年的官场并不过分,除去那些不幸卷入谋逆大案中的无辜倒霉蛋以外,单纯的死在任上的官员也仍然还有很多,大多是坐贪污受贿罪而死。因此,这会儿多的是想致仕返乡之人,然而老朱不答应。
此前就曾出现过大批辞官的现象,但朱元璋说了,“奸贪无福小人,故行诽谤,皆说朝廷官难做”。你看,辞官?抱怨?一顶诽谤朝廷的大帽子立马就能扣你头上,你敢走一个试试?
当然,想辞官的多,相对来说想入仕为官的人其实更多。酒气财色四堵墙,想往官场里钻的人绝不在少数,尽管他们即将要面对的是有史以来治贪最为严酷的君主。
文人想要在官场上快速晋升,无非靠的就是自身的名望,或者是借助他人名望这样的方式。年轻的士子当中,能通过自身出名的人少之又少,李谦显然是个异数。
那么,跟名宿大儒们攀扯上点关系,则成了一种必然的手段。别说是已经有资格入仕为官的举人老爷了,便是许多连个秀才都没能考上的读书人,都渴望能见上沈溍一面。
这当然也很好解释,未雨绸缪嘛。既然选择了科举一途,将来总是想要当官的,十年不行就考二十年,三十年,总有一天会考上的……若能有幸得到大儒提携,那中榜简直就是分分钟的事了,他们如何会不挤破了头的争着要求见沈溍?
每天在府门外投了拜帖,然后耐心等候回音的读书人多如牛毛,沈缙自然也无法做到一一接见,再者他此番回乡,本就是打算颐养天年的,又哪来那么多的功夫去提携后进之士?因此便干脆谁都不见,但不死心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不过这两天里,沈缙明显能察觉到拜帖少了许多,他深居简出,因此并不知晓这几日外边发生的那些事情。
正当他心中略感疑惑的当口,老早就搬到德庆坊去和李谦做了邻居的儿子沈天佑回来了。
“爹,外头发生大事了!”一进门,沈天佑就急吼吼地出声道。
“什么大事?”沈缙皱眉,“和你能有多大关系?”
“嘿……”自知心事已被父亲看穿,沈天佑一挠头,讪笑道:“有那么一点点关系,不过关系确实不大。”顿了顿,解释一句,“是李兄托我帮忙的。”
“哦?”沈缙目光一凝,转而又是笑道:“这小子,还有事求到我头上来了?”
“什么都瞒不过父亲……”
“少拍我马屁!”沈缙笑容一敛,肃容正色道:“说说吧,外头生了何事?”
……
……
第136章 倒赵(三)()
当沈天佑把事情的经过大抵向父亲叙述了一遍后,沈缙出离愤怒,甚至忍不住当着儿子的面拍起了桌子。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多年在京为官,期间鲜少回家,因此沈缙对于家乡的事情确实了解不多,尤其是与自身并无太大关系的事情,更不会有人专门书信禀知于他。
他知道官场里的许多门门道道,也清楚地方上的豪强多有权势,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在当今天子的铁腕治下,居然还有人如此两面三刀,顶着个十里八乡大善人的名头,却纵容其子为祸乡里!
“乡愿,德之贼也!圣人诚不欺我……”自顾喃喃了一句,沈缙看向儿子道:“所以,你此番回来,是受李谦所托,让我夺了那赵鹏的功名?”
“是,也不是。”沈天佑刻意小小的卖弄了一把,却见父亲面色不虞,当下只好老实答道:“仲卿兄说了,赵员外是颖国公府的远亲,沈家若不愿开罪,他也绝不强人所难……”
“呵,好一招激将法!”沈缙笑赞一句,然后示意儿子继续说下去。
沈天佑接着说道:“他还说,夺一士子功名有如取其身家性命,士可杀之不可辱之,且现任学宪与赵家交情甚笃,未必肯轻易卖咱们沈家这个面子,父亲亦犯不着因此而与赵家结下如此深仇大恨,只需断其仕途即可。”
沈缙听完后沉吟许久,最终笑道:“这小子,倒是愈发的深不可测了,此番行事更是滴水不漏,简直就是条修炼多年成精的狐狸!”
“父亲此言何意?”沈天佑一脸茫然之色。
“还看不出来么?”沈缙摇摇头,叹道:“咱们沈家,无非只是他随手落下的一招闲棋罢了!否则他今日就会亲自登门,而不是托你回来给我这老家伙传话了。”
见儿子仍是满脸不解,沈缙暗叹一声,心中略感失望,却又耐心地为他解释了起来。
“试想,李赵两家如今早已势同水火,不斗个你死我活,他们又岂肯善罢甘休?而李谦此番闹出这么大动静,若说只为断了赵鹏的入仕之途,亦或是再施手段、夺其功名,你觉得此事还能就此善了?”
“原来如此……”沈天佑面露恍然之色,却又有些似懂非懂,皱眉道:“可父亲,仲卿兄若不如此行事,又当如何?难不成,他还真能扳倒赵家这个庞然大物?”
“他能否动摇赵家根基,为父也说不准,咱们拭目以待便是。”沈缙一捋胡须,扬眉道:“不过他也太小看我沈家的能量了,哼!便是我如今赋闲在家,欲夺一区区秀才的功名,又有何难?”
明知李谦是在激将,沈缙仍是忍不住上了他的套……事实上,这等微末小事,对一位曾经的兵部尚书来说也的确显得微不足道。
沈缙当即便修书两封,让人分别送往学政衙门与京师。
待得一番交代完毕,随从退下后,他才看向儿子道:“对了,近来林家那边如何?”
“这个嘛……”沈天佑心知他问的是林家与李家的亲事,一时也感到有些难以启齿,犹豫半天才如实说道:“亲事又被搁置了。”
“哦?”沈缙见他如此表情,心中早就能猜出个大概了,因此径直便问道:“林家又出尔反尔了?”
“倒也不算是出尔反尔,只是……”沈天佑有心要为林家辩解两句,想说他们只是延后了婚期,却发现那与做了婊子还立牌坊也没什么不同了,于是他也懒得再说林北冀的好话,点点头道:“李赵两家交恶,表舅不欲牵扯其中……大抵便是这么回事了。”
“呵,你这表舅啊,待人行事一如当年。”沈缙哂然一笑,心中却是暗暗叹息……可惜呀,可惜,可惜自家长女早已出嫁,最小的那个也才五岁,若是能再早生几年的话……可惜了李家这么个麒麟儿呀!
生子当如李仲卿,嫁女能嫁个也不错啊……想到这里,不由狠狠瞪了自家儿子一眼,只恨他非女儿身。
沈天佑让父亲凶得有些莫名其妙,却又不敢多问,当下只好默默垂首,做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唉,别人家的孩子,有时想想还挺招人恨的。都一个年岁的,凭什么他就能比自己还要更加的优秀呢?害得自家老爹现在怎么瞧自己都觉得不顺眼了。
……
……
清晨,李家小楼。
“少爷,不要啦……”
子佩害羞的叫,边上的姐姐子衿同样是满面酡红,羞不可抑。
“这有什么?”李谦一脸正经,语气无比认真地说道:“你们俩一个嘴上有伤,一个腿上有伤,行动不便,少爷我当然得好生照顾着你们了。”
“那……”子衿声音细若蚊蝇,微微低垂着小脑袋道:“那也不能让少爷您来侍候我们呀,何况是……”贝齿一咬薄唇,却又不慎触及到伤口,当即便‘眼泪汪汪’起来,声音却是变得更小了些,“何况是沐浴这等事情。”
李谦见这姐妹俩一脸窘态,心中不由一乐,却又强忍住笑道:“那怎么行?在金陵时,你俩不是还硬要服侍我沐浴来着,当时我也说过不用的,可你们是怎么说的来着?你们说,这都是你们丫鬟的分内之事,哪有丫鬟不侍候少爷沐浴的?”
“呀,少爷你还记仇!”子佩立即恍然,惊叫道:“那毕竟不一样嘛!”
“怎么不一样了?”李谦哼哼道。
他确实有些‘记仇’,当时他初来乍到,面对这个六百多年前的世界既错愕又觉得有些新鲜,结果当晚正在洗澡的时候,这俩丫头却是突然就闯了进来,只说是要服侍他沐浴,并且赶都赶不走……
可以想见李谦当时的窘态,虽说他也听说过,古代的大户人家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甚至是行房时都会有专门的丫鬟在边上全程服侍的……
可他毕竟是个现代人的灵魂啊,哪能轻易接受洗澡时有人在旁观看?即便对方是两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也不行!他总觉得那样的场面说不出的诡异,也显得自己特别的禽兽。
“少爷是主,我们是仆,哪有让少爷侍候丫鬟沐浴的?这……”子衿说着说着,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脸上的红晕迅速朝着耳后及脖子根处蔓延,“这不合规矩。”
李谦原本就是在开玩笑,这会儿眼见不单是子衿开始胡思乱想,就连子佩望向自己的眸子里都不觉流露出了几许媚意后,李大官人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玩火行为究竟有多不智,或者应该说是……作死。
他情知二人对自己有着朦胧的好感,却也明白这应该只属于青春期少女的一种自然生理反应……友情之上,恋人未满,亦或是产生了一种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亲情,总之不会是真正意义上的男女之情。
为免场面失控,李谦连忙就此打住,轻咳两声道:“嗯,我逗你们的还当真了不成?”
俩人闻言心中禁不住一阵淡淡的失落,子衿轻“喔”了一声,子佩则是不满地嘟起小嘴儿哼哼道:“少爷你太坏了,又拿人家寻开心!”
李谦“哈”的一乐,随即唤过一名在廊下静候的小丫鬟来为姐妹二人沐浴,自己则独自下了楼,一人在小院里散起了步来。
古人并非全都不爱干净,特别是江南水乡里生长的大户人家,早晚沐浴一遍并不算什么新鲜事。也只有那些满身臭汗的糙汉子,才会不把个人形象当一回事。
当然,李谦没这年代公子哥的通病。
说白了,这些个娇生惯养的阔少爷,这会儿已经渐渐显出了向娘化发展的趋势……这并非是在瞎掰,明代士子,尤其是中叶以后的年轻读书人,穿衣打扮简直比妇人还要花哨,有那特别臭美的甚至还会给自己头上别一朵献花……嗯,形象和大名鼎鼎的西门大官人差不多。
这也是为何香皂生意能如此红火的一个重要原因,有需求、受众广才会大卖。
李谦和他们这样的毛病,他自诩是个纯爷们儿,虽然性格里缺乏一些暴烈元素,但爷们儿就是爷们儿,爱干净是一回事,却也还远远达不到洁癖的境界。
所以,李谦实在是懒得一天沐浴个三两趟,那于他来讲简直是在浪费生命。
有那时间,不如多躺会儿来得自在……
从内宅踱到外宅,从后院来到前院,李谦正打算再走回去时,大门方向却是快步走来一名小厮。
年轻的门子到他面前站定并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而后出声禀道:“少爷,许捕头正在外头求见。”
“他来得倒是不慢。”李谦轻轻颌首道:“带他进来吧。”
话落便站在原地等候,没有要亲自出迎的意思,倒也不是他态度轻慢。
这些日子以来,李谦早已逐渐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言行举止也越发显出一位进士老爷所应有的气度。
换言之,他是官,许杰是吏,阶级制度摆在那里,任何人一旦有了逾越的行止,在他人眼中都会成为异类,显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入乡随俗,李谦也慢慢习惯了这些该有的礼节,尽管他心里仍对上下尊卑那一套颇为不屑,却无心也无力去改变整个世界。
没办法,懒散的人总是能够随遇而安的,改造世界太累了些,且难度不小,还容易失败……
做人,不能太王莽。
第137章 倒赵(四)()
掳劫子衿子佩的那伙凶徒,李谦只在现场杀掉了一人,余下三人自然是丢进了县衙大牢。
虽说杀人犯法,但李谦的行为足可算是正当防卫,只需说成是歹徒暴起反抗,自己才错手杀人即可……大明律中,对于小小的窃贼,当场错手杀死都是“勿论”的,何况是这种掳掠人口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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