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谦额头直冒冷汗,这才知道为何自己上的那道奏疏没用,敢情是朱元璋根本就不相信这样的谎言,而是认为自己被夺了状元,打到了三甲进士去,因此心怀怨恨,才会故意没去参加传胪大典……自己这真是比窦娥还冤呐!
偏生,自己离开金陵的真实理由也不能说,因为那样也同样改变不了自己欺君的事实。不但如此,此刻若是说出了自己最真实的理由,怕是朱元璋恨不得要把自己一刀一刀给活剐了……嗯,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凌迟处死。
作为一个君主,特别是一位雄主,朱元璋又如何能容忍自己当众指责他对待臣子的残酷手腕?
尽管那并非是自己的本意,自己只是比较惜命,可那些话一旦说了出来,便已经无异于公然指责天子了。
人常言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李谦不是哑巴,却也是有口难言。
怎么办?
自己虽然情急生智,却也需要一个契机,若是朱元璋不给自己这个开口的机会,自己八成……九成九也逃不过今日这一劫。
朱元璋见他不敢答话,倒也没打算继续再为难他,毕竟此前对这位读书人还算是有了些好感。他脸色稍有缓和,却依然严声问道:“朕来问你,你是否认为朝廷取士不公,才会公然做出此等忤逆欺君之举?”
“朝廷取士公正严明,何来不公之说?”
李谦心下一松,义正辞严地答了一句,却也不敢再在父亲生病那事上狡辩。这种谎言太容易被揭穿,坚持下去自己必是死路一条。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借着这个发言的机会,自己终于能奋力自救了。
当下,忙向朱元璋拱一拱手,接着说道:“陛下恕臣斗胆,方才得见天颜,臣心中感慨良多,恰好想起了一首词来,臣虽才学不足,却也想要将这首词献给陛下,以求能够赎罪。”
“哦?”
朱元璋倒是没想到,这个李谦不但没有因为状元之事心怀怨恨,反而还在这片刻之间,就能做出一首词来。想到那天看到的那首词作,他倒是对这位颇有才学的士子有了些兴趣,便点头道:“既如此,你便当众念出来吧。”
李谦听到这话,紧张的心情终于彻底地放了下来。
只要能过了今天这一关,自己这条小命应该就算是保住了,当下不再迟疑,直起身板抑扬顿挫地朗声吟诵起了词句。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首句一出,边上站着的两位文官便是一愣,细细品了品,发现这词作的确实不失大气,倒也符合那“李状元郎”之名。且这词作所描绘的北国风光,也确实是久居江南人对北方风景的一种向往,两位南方的大臣都被他勾起了些许憧憬之情。
其实,外人搞不清楚那些真真假假的传闻,他们这些朝中重臣却是知晓本科取士的内情的。李谦的卷子确实曾被读卷官点为魁首,是后来才让皇帝给取缔了的。
只听李谦继续吟诵道:“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上阙念完后,茹瑺心里已经感到震惊了。他少有大志,聪颖好学,唐诗宋词过目不忘,六岁即能背《千家诗》,十岁便已熟读《大学》和《中庸》,十六岁拔贡入国子监,之后入太学,伴读当朝太子,皇亲国戚,王孙亲王……
可以说,在如今的整个朝堂中,茹瑺从不认为,有任何人能在文采上胜过自己,此时听了李谦这首词后,终于明白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道理。
惊才绝艳!
果然是惊才绝艳,文采不凡,无愧于“状元郎”之名。
仅凭这上半阙,茹瑺就足以判断的出来,自己的词作水平确实不如李谦。说是云泥之别他心里可能不太乐意,但他心里也明白,单论词之一道的话,自己与眼前这位后生晚辈的确是差了一大截的。
这首词虽稍显直白了些,比之北宋的一些经典词作也略有逊色,只是放在这时来讲,也足可称得上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佳作了。
若要他当场给出一个十分中肯的点评,还真有些困难,但此刻他的脑海中只有两个字——大气!
这是一股庞然大气,在这股气势面前,除了上方坐着的那位君王,怕是任何人都难以正面相抗,这便是这首词作的魅力之处。
此刻的茹瑺眉头微皱,心中隐隐有些担忧,实则也是起了惜才之意,担心这位年轻气盛的士子,会一时把握不好,惹怒了皇帝,继而因此丢了性命。无他,只因那句“欲与天公试比高”,不太适合在帝王面前说出。
普天之下,除了一国之君,谁还敢与天公试比高?
此为大逆之言啊,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词都敢作,难道他就不懂得一点点祸从口出的道理吗?
悄悄抬眼打量上方,果然正如他所料想的那样,朱元璋眉宇间隐隐有些不快。
李谦却没在意这些,继续朗声吟诵起了下半阙:“江山如此多1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
“唔?”
朱元璋一听到他盛赞外夷,心中更是怒意丛生,刚想拍案打断,却听到了李谦适时而来的后半句:“只识弯弓射大雕……”
一旁的沈溍都为他捏了把冷汗,心说这个同乡的年轻人,还真是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念啊……还好还好,敢情他对铁木真是在先扬后抑。
不过说实在话,他觉得眼前这年轻人才学不俗是真,狂妄也不假。看看他这贬的都是些什么人,那可都是曾经赫赫有名的雄主君王啊,在他口中竟都变得有些不堪了。历代豪杰,若是听到了此子如此狂妄的言行,真保不准会不会气得从帝陵的棺材中跳将出来……
“俱往矣!”
“数风流人物……”
李谦自己都像是受到了词中的氛围所感染了一般,此刻竟是忍不住站起身来,右手摊开,对着上方的朱元璋比划了一个引介的动作,不卑不亢地念道:“还看今朝!”
“……”
沉默,现场的气氛变得沉默无比,落针可闻!
这一句,有如神来之笔,起到了令人叹服的画龙点睛之效。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这马屁,当真是古今之绝响了!相信无论任何一位帝王,都会被拍的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爽的。
果然,片刻后,高坐上方的朱元璋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他用手指头点了点李谦,笑骂道:“好个浙江解首,果真是文采斐然,才学不俗,哈哈哈哈……”
徐增寿在一旁看得有些发愣,只道是这位年轻人做了首不错的词来,令天子龙心大悦,却又没整明白,为何他能得圣上亲口赞许,难道真的文采了得?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丘八,识文断字没问题,可对于诗词这些文人们玩的东西,却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的。
扭头看了看旁边的茹瑺,他也忘了就在方才,自己还和这两个文绉绉的老匹夫吵过嘴,忍不住低声问道:“茹大人,这什么词当真如此了得?”
茹瑺没顾得上理他,倒也并非是因为俩人先前的那点嫌隙,而是这位大儒此刻还沉浸在这首词的绝妙意境当中,正眨巴眨巴着一双显得正气十足的大眼,细细品味着这首词的妙处……
妙哉,当真是妙不可言呐!
此子当为人中之龙也!
徐增寿又是瞥了一眼沈溍,见到对方也是目瞪口呆,一时有些整不明白。
这词当真如此了得?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徐小公爷挠了挠头,心说这些个文人们就是墨迹,肯定是因为正好圣上喜欢这首词,这俩家伙才不敢说不好,事实上也就那水平……
不成想,茹瑺却是在此时对沈溍低声感慨道:“此子文采卓然,我是自愧弗如呀!”
沈溍闻言也是轻轻点头,对这话深以为然。
这边,李谦却是暗暗松了口气,心说这通马屁总算是没拍到马腿上。单看眼下这情形,自己应该能全身而退了。庆幸之余,他此刻甚至在想着,回去后要不要写一篇论文,名为《论拍马屁的技巧》?
不成想,这时门外进来一个小黄门,躬身禀报道:“启禀陛下,状元许观求见。”
李谦闻言不禁愣了愣,心说这什么许状元,不会是来搅局的吧?
千万别!
自己好不容易才能摆脱死罪,可别因为他跑来横插一脚,导致前功尽弃才是……
事实证明,好的不灵坏的灵,李谦很不幸地猜中了,许状元就是来搅局的。只见他人刚到门口,便是一声高呼。
“陛下,臣乞请陛下收回成命,还李状元一个公道,还天下士子一个公道!”
第006章 义薄云天许状元()
“臣乞请陛下收回成命,还李状元一个公道,还天下士子一个公道!”
此话一出,坐在上方的朱元璋勃然大怒,脸色骤然转冷,变脸程度堪比翻书,凌厉的目光直直射向了门口处的许观。在这正午时分,室内的温度却像是忽然下降了一二十度一般,让这座大殿之内的所有人都感到无所适从。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殿内众人一见这情形,登时都察觉到了不妙,却又摄于朱元璋此时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股气势,根本就没人敢站出来,及时出声喝止住许观。
李谦也没想到,这位连中三元的许大状元郎会突然跑来捣乱。他微微蹙起了眉头,仔细思索过后却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得罪过对方,何至于此呢?
如此排名,许观应该是既得利益者才是,何苦跑来搅局?
事发突然,李谦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好的办法来应对。他也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和许观何仇何怨,竟导致彼此间……相爱相杀?
不过尽管事情横生枝节,但此刻触犯天颜的无疑是许观,即使朱元璋会因此而龙颜大怒,应该也不至于迁怒到自己身上才是,而如果自己贸然出声阻止,反倒会惹来这位帝王的不快。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李谦只能默然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反正,自己的小命应该算是保住了。
早已惹火了朱元璋的许观,却似乎对此仍不自知。他方才匆匆赶来救人,额头上此刻早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却也无暇去擦拭,仍然自顾自地说道:“朝廷开科取士,自当任人唯才,任人唯贤!陛下岂可因一己之喜恶,全凭个人之喜好来钦点状元?李仲卿心怀不忿自是人之常情,陛下又怎可因此而降罪于他?”
“你的意思是,朕取士不公?”
朱元璋一双苍老却有神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眼角的那几道褶皱也由此变得更深了些,深沉的音调仿似从嗓子深处发出一般。在场众人的心底里都不自觉地冒出阵阵寒凉,驱之不散。
在场的几人都不算是笨人,察言观色的功夫再差,也能看得出来,这头龙……东北虎,此刻已经临近发飙的边缘了。
许观后知后觉,比别人都要慢了半拍。也是直到此时,他才察觉到了朱元璋胸中那满满的怒意,却仍旧固执地拱手答道:“是!”
在此之间,他的目光还扫了一眼边上的李谦,向对方投去一个豁达的笑容,以显示自己的心怀坦荡。
本来,他之前也没想过要站出来抗议此事,毕竟殿试没人会落榜,排名改变,也只是让李谦受到一点小小的委屈罢了。毕竟如今有功名在身的士子不多,进士出身的就更少了,即使只是一个三甲的进士,都同样有机会得到重用。
纵观满朝大臣,进士出身的官员都是不多的,自然不会因此而影响了李谦的仕途。
相比之下,状元也不过就是比进士看上去要更风光一点而已。待到授官结束后,状元郎的名头也会渐次被众人淡忘,只有偶尔闲聊时才会不经意间提及。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位同年年轻气盛,竟是一怒之下违抗圣命,连传胪大典这样的盛大仪式都不去参加了,放榜当天便打点好了行装,回家去了……
如此一来,搞不好这位新科进士就要一命呜呼了,许观虽和他只有几面之缘,交情不深,却也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此事发生。加上他对李谦还有些心怀愧疚,便做出了这么一个“义薄云天”的决定,连眼下的状况都没搞清楚就跑来乾清宫“仗义执言”了。
这可真是好心办了坏事,李谦似乎也读懂了他眼神中的含义,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现在也算是看出来了,人家许观确实是好心跑来为自己求情的,自己还真没理由怪他。
直觉告诉李谦,许观没有存着一些坏心思,此番出面求情也的确是义薄云天。严格来说,许观还是一个……好人?
只是……自己体内沸腾的洪荒之力是肿么回事?
李谦很快得出了一个结论,很多时候,好人比坏人还要更加可恨!他们坑起人来,那真是坑到天荒地老,不坑死你誓不罢休的那种。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猪队友”?
想到这里,李谦感到一阵莫名的忧伤。究竟是哪个混蛋放出的风声,组团刷朱元璋这只大BOSS掉紫装的?我保证不打死他!
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殿上,李谦的眼眶红了,企盼的目光恰好对上了高坐殿上的朱元璋,心中狂呼道:“快,快弄死这个混蛋!”
当然了,前提是大BOSS朱元璋能够好心放过自己。
但凡有才华之人,骨子里都是比较高傲的,这是时下读书人给人的一种观感。
朱元璋作为开国之君,深心里自然不太喜欢那些狂傲之辈。此前李谦这个文人倒是给了他一个不错的印象,但对方突然闹了脾气,没来参加传胪大典,本就惹得他很是不快了。
至于李谦的那个回乡理由,他也从未相信过。只不过是心下有些惜才之意,加上方才对方所献上的那首词作,才让他原本的怒意消弭了不少。
却是没想到,原来不只是李谦本人心里对自己有些怨言,就连这一科的进士,包括眼前的这位状元,都是如此看待自己的。
作为天子,若是让人坐实了自己取士不公的名头,颜面何存?
朱元璋只思索了片刻,便做出了决定,当即冷笑道:“朝廷取士,素来唯才是举,何来不公之说?”
“来啊,将此二人押出午门……”
朱元璋下了命令,冷厉的目光望向李谦时,话语却是一滞,心里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李谦一听这话,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心说好你个朱洪武,又不是我大喊取士不公,居然也要把我一块儿捎上,推出午门斩首?
朱元璋也只是稍有差异,须臾功夫,便接着说道:“各杖三十,以儆效尤!”
李谦这才知道,原来是自己误会了朱元璋。真实的斩首示众并不是在午门执行,而是自己先前有幸目睹过的菜市口行刑,只是刚才太过紧张,才把这么一回事给忘了。
心下不禁对朱元璋感到有些愧疚,却又很快变成了不爽。三十板子虽然不多,但打就是打了,又不是我在乱说话,凭什么要受到牵连?哼!
他不知道的是,廷杖也是会打死人的,只看皇帝想不想让你毙命于杖下而已。真要成心打死你,行刑的人几十板子下去,就能让你一命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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