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若冰
第 一 章 谁是英雄
(一)
英雄枪是一杆枪的名字,同时,也是一个人的外号。
他叫什么名字,本来没有人知道,但自从他用英雄枪干过几番令人侧目的大事之后,他的名字就像一股旋风般,传到江湖中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他姓郎。他叫郎如铁。
姑勿论郎如铁这个名字是否隐寓着“郎心如铁”的涵义在内,但郎如铁的英雄枪却是用七种不同性质的铁,经过七年的时间才铸炼出来的。
七种铁经过七载寒暑不断的铸炼,铸出来的还是铁。
那是铁枪。
这一杆铁枪看来只有两尺,但枪中还有枪,一节紧接一节,两尺长的枪可以在一刹那间就变成七尺二寸。
这就是郎如铁的枪。
也是近八年来,最令江湖匪类头疼和心疼的英雄枪。
他们听见了英雄枪这三个字而头痛。
但当英雄枪的枪尖刺进他们心窝里的时候,他们的头就永不再疼,而是变成了心疼。
所以,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英雄枪。有人说他是英雄,也有人说他是魔鬼。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魔鬼还是英雄。
但无论他是贼也好,魔鬼也好。他既不被人称为贼,也没有被人冠之以‘魔鬼’这种雅誉,而是被人称为英雄枪。
这是因为枪影响了人。
还是人影响了枪呢?
没有人知道,包括郎如铁在内。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英雄,还是个魔鬼。
他知道自己绝不是一个容易迷失方向的人。但他所走的路却似乎总是笼罩着一股比乳更浓的雾。
这种人,你是否已误入歧途呢?
正如数千年来,天上地下,古今中外、绝大多数的故事一样,英雄与美人之间,总是经常有一种不可分割的关系。
如果有人认为英雄与美人的故事太庸俗,那么这人若非智慧超人的天才,就是个脑筋一塌糊涂的白痴。
五千年前已有无数英雄美人的故事存在,现在也有无数英雄美人的故事不断地发生。
直到五千年后,五万年甚至五千万年后,只要人类仍然存在,这种故事就永远都会无穷无尽的继续出现。
英雄美人的故事自古以来,他们的传奇几乎是一样,就象中秋节的月饼,都是圆的,风味却都各不相同。
每年过中秋节,每过中秋节也都要吃月饼。每次吃月饼的人心境都会和以前一样吗?
一千─万个,一千千一万万个绝不如此!
每一个英雄都有不同的际遇。
每一个美人都有不同的命运,所以,每一个英雄美人的故事看来相似,但实际上却有一定程度的差别。
那就像是每个人的脸孔和屁股都不相同的道理一模一样。
世间上不但没有绝对相同的两张脸孔(即使孪生胎也有分别,不过差别较少而已)。同时,连每个人的屁股也是绝不相同的。
脸上是每个人都必须展露给别人瞧的部份。
而屁股则刚好相反。
但无论是可以给人看见的部份也好,绝不能给别人看见的部份也好,每个人所拥有的,都与别人所拥有的并不一样。
故事即将正式开始。
故事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冷。
冷风。冷雪。
冷冷的脸孔。
还有冷冷的一战……
(二)
雪如鹅毛,漫天飘舞,一辆寂寞的马车,正望北而行。
雪虽已停了,迎面呼啸的北风,仍然像无数的刺针,森冷得令人难受。
这里是冰封千里,可以冻脱鼻子的格里乌滋。
格里乌滋距离京师最少有八千里。
在八天之前,郎如铁还在京师城内的宝庭轩吃刷羊肉,喝来自波斯古国的葡萄酒,但现在,他除了几块比冰还硬,比雪还更淡而无味的大麦饼之外,他唯一可以吃喝的,就是迎面而来的北风,和风中夹着的飞雪,冰碴子。
他的腿已被连日的寒风冷冻得又红又肿,脚上还长出了两颗讨厌的冻疮。
他以前一直都以为脸上的暗疮最讨厌,但现在他才知道大谬不然。
郎如铁他现在全身上下,由他的脸孔─直到脚跟,都找不见任何一颗暗疮,但是冻疮却冒出了两颗。
如果两百颗暗疮可以代替这两颗冻疮的话,他一定会选择前者。
但比起赶车的老尉迟,他脚上的冻疮又似乎太少了。
老尉迟不算太老,最少他自己还认为自己很年轻。
但别人称呼他老尉迟,他也并不反对,因为他姓尉迟,却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而他今年已差不多七十岁。
有些人还没五十岁,就觉得自己老了,应该休息下来,安事晚年福。
这些人的老,是在心,而不是在人。
但老尉迟刚好相反,也许那是遗传性所使然。
老尉迟他的父亲在八十八岁那年,还在边疆的沙场上挥刀杀敌,而且,居然还是个打头阵的先锋将军。
虽然他一辈子都没有参军,但在江湖上,每逢发生严重的纠纷,只要老尉迟在场,他就会第一个站出来讲话。
他是替“正义”二字讲话,从不向恶势力低头。
这种硬骨头所结识的朋友当然不少,但他树立的仇敌却也更多。
这种仇敌满天下的人,本不该活得很长久的。
但他仍然活着,而且精神还是和四十年前同样充沛。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头发早巳灰白,脸上的皱纹也一天比一天更多,更深刻。
现在,他也和郎如铁一样,脚上冒出了可恶的冻疮。
他不但脚冒冻疮,连双手也冒出了好几颗。
幸好老尉迟不在乎,这一点冻疮对他来说,堪称小意思而已。
昔年他在长白山老参峰下,被长白十妖布下毒箭阵,困在一个冰洞中。那时天气极是严寒,而他又已受了重伤,以为必死无疑,但他仍然没有发出半句呻吟,更绝不投降。
但结果,他居然没有死。
他没有死掉,但长白十妖却反为统统死掉。
老尉迟大难不死,是因为他有一个朋友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他,而这个朋友与他也只有一面之缘,
交朋友是很奇怪的事。
有时候相识了好几十年的朋友,彼此并不一定互相了解,更谈不上肝胆相照这四个字。
当危难来临的时候,这种朋友最大的本领就是一拍屁股孙行者般一个斤头就溜到十万八千里外。
朋友是死是活,一概不理。
每个人都这样自私、不讲义气的。
男女之间,常有一见钟情。
人与人之间,也常有一见如故。
老尉迟大难不死,全凭郎枪冒死相救的。
而郎枪也就是郎如铁的父亲。
大麦饼又硬、又无味,它唯一的好处:就是只有一个“大”字。
这种麦饼,平时就算三天吃一个都吃不完。
但郎如铁好像真的饿了,平时三天都吃不完的大麦饼,他现在一口气就吃了三个。
他吃得并不正常。
他吃的次数很少,但每次吃的份量却极多。
老尉迟当然知道这种麦饼很难下咽,但自从两天前他们的粮食用罄之后,他们唯一还可以充饥的就是从一个穷乡僻壤里买回来的大麦饼。
但郎如铁没有埋怨这种麦饼不好吃。
麦饼再难下咽,也总比吃树皮好得多了。
郎如铁挨过苦,更挨过饥饿。
虽然近年来他已很少再挨饿,而且经常尝尽各地的佳肴美酒,但昔年吃树皮、喝老鼠血的惨痛日子,他还是没有忘记。
永远都不会忘记。
大麦饼也快吃完了。
连郎如铁都感到有点奇怪,这几十个大麦饼是怎样被自己的肠胃消化的。
他们是否快要挨饿呢?
那倒不然,因为马车已来到了格里乌滋最大的一个城市。
雪城。
雪城以雪为名,但最吸引郎如铁的绝不是雪。
无论是准在雪地中渡过几天吃大麦饼的滋味,他最希望见到的绝不会是雪。
他脑海中凝想着的,是一锅热腾腾的雪蛇羹和芳香扑鼻的雪梅酱爆鸡。
这两种食物他在五年前尝过,地点就在雪城内最有气派的雪梅楼。雪梅楼不但菜烧得好,自酿的雪城一品香,更是世间难求的好酒。
马车向前行驶,雪城的轮廓已历历在目。还有一个小小的山坡,再走半里雪路,他就可以坐在暖烘烘的雪梅楼内,享受着已久违八天的佳肴美酒。
老尉迟仿佛也知道了郎如铁的心意,马车的速度陡地开始加速。
小小的山坡瞬即驶过。
但就在此际,一阵马嘶声响起,马车突然静止不动。
郎如铁在车厢内,淡淡的道:“是不是前面出现了障碍?”
老尉迟冷冷一笑,道:“前面有八条狗。”
郎如铁道:“好狗不挡路,它们是不是好狗?”
老尉迟摇摇头。
“不是好狗,是野狗。”郎如铁淡淡一笑:“这么冷的天气,它们不躲在狗窝里,可能肚子真的有点饿了。”
老尉迟道:“想吃人的野狗,俺也不是第一次遇上。”
郎如铁道:“我知道你宰狗的手段,比喝酒还爽快。”
老尉迟哈哈一笑,脸亡已发出了红光来。
“俺现在就去宰掉那些野狗。”
山坡下有一条笔直的路,可以直通往雪城。
虽然路上积满厚厚的冰雪,但路面宽阔平坦,从这里到雪城,只不过是片刻间的事。
可惜他们的马车遭遇了障碍。
阻碍马车前进的当然不是八条野狗,而是八个人。
这八个人的年纪相差不远,年纪最大和最小的相差都绝不超过十岁。
他们都很年青,但睑上的神态都同样骄傲。
虽然他们的脸上都落满了雪花,但他们的眼睛,却比远方吹来的冰碴子还更明亮。
老尉迟显然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但从他们的站立的姿势、方位,他已看出他们布下的是一种奇门阵法。
老尉迟下了马车,第一句话就问对方:“你们八个人总共有多少颗脑袋?”
他的声音亮如洪钟,但更令人怵目的却是他腰间斜插着的两柄利斧。
这两柄利斧虽然有缺口,但却比世间上绝大多数没有缺口的斧头都更锋利。
这是魔王斧,也是老尉迟的父亲遗留下来给他的唯一财产。
当老尉迟第一次接触到魔王斧的时候,这一双斧头已有缺口。
这一双利斧本来也并不是老尉迟父亲之物,而是潼关十大魔王寨的镇山之宝。
现在,十大魔王寨已荡然无存,魔王斧也成为老尉迟的武器。
魔王斧以前是属于魔道高手的。
它以前砍杀的人,最少有一大半是死在“冤哉枉也”情况之下的。
但自从魔王斧落在老尉迟手上之后,他敢说,从未杀错过任何一个死在斧下的人。
老尉迟并不嗜杀。
但杀人并不一定是主动的,有时候被动杀人的机会远比主动杀人的机会更多。
──“你们八个人总共有多少颗脑袋呀?”
这句话说的挑衅性相当强。
但最初引起挑衅的并不是他,而是这八个神态骄傲的年青人。
他们的骄傲,也许是师父传授给他们的其中一项“绝艺。”
他们的师父,比他们更骄傲。
而且骄傲得近乎像个疯子。
老尉迟的话说出后,天地间的杀气更重。
他们的回答,是“十颗。”
八个人居然会有十颗脑袋?
别人也许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老尉迟明白,虽然他生性并不太乖巧,然而他毕竟已是个老江湖。
世间上没有先天性的老江湖。
每一个老江湖之所以能够成为老江湖,那全然是磨练出来的。
老尉迟也许并不比别人聪明,但他已经历过无数的巨大风浪,吃过不少别人连想都想不出来的苦头。
这就是磨练。
就算再愚钝的人,当他经过长年累月磨练之后,他都会变得精明起来的。
这八个年青人怎会有十颗脑袋?
难道他们其中有一个人是三头六臂的么?
没有。
除了神话之外,世间上绝对没有三头六臂的人。
他们八个人之所以有十颗脑袋,是因为老尉迟和郎如铁的脑袋都是他们的。
──这是他们“想当然”的想法。
他们其中一人也问老尉迟:“你们两个人又有多少颗脑袋?”
老尉迟的回答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十颗,因为你们八颗脑袋也是我们的。”
八个年青人同时冷笑。
其中一个只有一只眼睛,左眼已瞎的年青人冷冷道:“你们没有,不但没有十颗脑袋,连一颗也没有。”
老尉迟大笑:“好!俺就把这个脑袋双手奉上,看你们能否把它捧掉。”
大笑声中,老尉迟已“双手捧上”。
但他捧上的并不是脑袋,而是一双有缺口的魔王斧。
(三)
虽然外面很冷,杀气更笼罩着整个空间,但郎如铁仍然若无其事的,躺在车厢里。
他知道阻拦马车前进的是什么人,也知道都是江湖上杰出的后起之秀。
但这八个人最“杰出”的地方,也是他们最无耻的地方。
他们号称“采花八杰”!
采花盗居然也以“八杰”为号,的确相当杰出。
他们自命风流。
但真正风流的人,绝不会对女人施暴的。
他们只是下流,绝非风流。
他们把自己的下流视为风流,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师父,也是个自命风流,其实却比下流还更下流九十八万倍的老王八。
但除了极少数的人之外,谁也不敢开罪这个八个“杰士”,更不敢开罪他们的师父。
但老尉迟和郎如铁都是那些少数人的─份子。
他们不怕“老王八”,更不怕什么采花八杰。
他们不但不怕,而且还要动手把这八个后起之秀宰掉。
不!
不是后起之秀,而是“后起之兽”,比野狗还更不如的衣冠禽兽。
掀开了车厢的布帘子,郎如铁第一眼看见的是漫天风雪。
看见这些风雪,他就想起了一张雪白的脸,和一蓬乌漆发亮的头发。
那是一张他想忘记,但却偏偏无法忘记的脸。
他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也在风雪之中。
她是一朵飘浮的彩云,也是一只遨翔四方的海鸥。
她也是一把无情的锁,把郎如铁的心一重一重的锁起。她把他锁在一个永远编织不完的梦里。
梦是甜的。
也是酸苦的。
但他现在什么滋味都不愿再尝,他只希望自己的脑海能剩下一片无穷无尽的空白。
空白虽然并不象征幸福,却也并不象征痛苦。
空白就是空白。
它就像是一杯清淡的水,无色无味无腥无臭也无香气的水。
清水象征的是清醒。
他必须要保持极度的清醒,来干一件应该进行的事。
大丈夫有所不为,亦有所必为。
他就是为“有所必为”这四个字来到这一个冰寒彻骨的地方的。
正如世间上许多大事一样,每当它发生之前,都一定会遭遇到不少困难,不少阻碍。
现在第一个阻碍已拦在马车之前。
采花八杰突然出现,使老尉迟不能顺利把马车驶到雪城。
但郎如铁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如果他此行会一帆风顺的话,那才是一件意外的事。
采花八杰都带着兵刃,其中包括两把簿如纸的缅刀,两支铁笔,两对子母追命环,还有两杆银枪。
郎如铁掀开车厢布帘第一眼看见的是漫天风雪,接着映入他眼帘的就是那两杆枪。
这两杆枪都是纯银铸造,光亮得就像是情人的眼睛。
但持枪的两人,他们的眼睛却绝对无情的。
无情的人,无情的枪。
在他们的眼睛中,只有肉欲,只有强权。
虽然他们还很年轻,但早在十年前便已懂事,但可惜的也就是他们实在太懂事了。
郎如铁叹了口气,脸上的神态忽然也变得比冰还冷,比这两个无情的人更无情。
他忽然推开了车厢的门,淡淡的道:“你们暂时别动手,我有几句话要说。”
老尉迟的斧头本已劈出,但郎如铁的说话刚响起,他的一对魔王斧就收住了势子。
采花八杰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郎如铁的脸上。
但郎如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