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屋顶上果然有人!
一个黑衣人半跪在屋顶上,长弓半开,搭箭在弓,正在四下张望,最幸运的是他背对着王天逸。王天逸本想轻轻的落在屋顶,但茅草浸足了水,踩在上面就是“噗噗”的声音。
所以王天逸一上来,蒙面人马上发觉有异,他猛地回过头来,正好和离他几步远高举双剑的王天逸四目相对。
两人都愣了,蒙面人最先反应过来,右手扔掉了箭,迅疾的去抽腰间的长剑。
时机稍纵即逝,咬牙切齿的王天逸在屋顶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踉踉跄跄的冲了过去,胸中充满了仇恨。
在杀场上就是这样,大家都是素不相识的人,并无恩怨,但因各为其主等各个原因,往往要分生死,面对的是随时会夺去自己生命的人,谁能爱的起来?倒是仇恨马上就来了,虽然你并不认识他。
而你的对手也一样恨你。
莫名其妙的恨你。
只要不是同袍,就要恨就要你死!
因为你要他死。
等王天逸冲到他近身的时候,蒙面人已经抽出剑来,挥剑朝王天逸砍来,王天逸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是冲过来的,是来攻击的,他有势头,而对方还是刚站起来,是要防御的,手里长剑并无气势。
所以王天逸两把剑都全力劈在了对方的那把剑上,“呛啷”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敌人手里的长剑远远的飞了出去。
王天逸大喜,他冲了过去,但敌人失去了长剑并不惊惶,拿着那把铁胎弓挡着王天逸的攻击,不停的在屋顶上来回移动,不时的用拳用脚攻击。
王天逸发现自己并不占上风。
首先这里是浸足了水的茅草屋屋顶,还下着大雨,又滑又陷人,脚下不稳,长剑怎么能用出技巧来,连力量有时候都因为身体失去重心而跑的无影无踪;二是对方拳脚功夫明显比自己好,这也是很正常的,用暗器的用弓箭的,除了练这些远距离攻击的东西就是练拳脚,他们怕被人近身啊。
所以在这个湿软的屋顶上,王天逸反而落了下风。
“左飞呢?左飞呢?快来啊!”王天逸和那个蒙面人像两只斗犬一样砍来砍去,他们分的是生死,但招式却是极其粗鄙的,简直和蛮夫打架没有区别。
王天逸心中越来越急躁,对方手里只有一把弓,自己却拿不下他,看准一个机会,王天逸一个箭步迈了出去,左臂极度后弯,左手长剑剑尖已经往后到了腰的位置,他要来个雷霆一击,全力劈斩身形同样不灵便的对方,就算砍不死他,也要砍断那把该死的弓!
对方眼中惊骇一闪,向左闪了开去,王天逸一脚踏实,腰部一扭,左剑跟着那人的方位从下砍变成侧斩。
但这需要力量太大了。
茅草屋本来就不结实,还因为茅草浸了水更加沉重,哪里撑得起这种力量。
王天逸一脚踩破了屋顶,“喀嚓”一声整条左腿都陷进了屋里。王天逸一跤趴在了屋顶上,仓惶间,左腿乱踢,可它是在屋子里的空中,哪有实地让它踩住。
这种好机会对方哪肯错过?
蒙面人疾冲而上,手一翻,弓弦“唰”的一声绞住了王天逸的脖子,接着长弓连扭,王天逸马上舌头眼珠子都出来了。
喘不上气来,痛苦!痛苦!王天逸只感觉肺里都要炸了,眼前一片血红,与这种痛苦相比,脖子上被弓弦勒得鲜血淋漓的痛算的了什么。
他痛苦的把手里的长剑往身后乱扎,但对方的脚用力的踢在他手背上或者闪开,只过了眨眼间的功夫,王天逸的口水就不受控制从舌头下面流了出来,快要暴出来的眼睛全是通红的血丝。
“左飞呢?左飞救命!”王天逸想喊,但鼻子里只有“嗯嗯”的微弱叫声,他痛苦的用长剑用力拍打屋顶的茅草,想弄出点声音来,但有的只有水花飞溅和满天地的滂沱大雨。
“有了!”一个念头在王天逸马上就要停住跳动的心里浮现出来,这念头好像一条微弱的亮光在黑夜里一闪即逝,但王天逸用最后的理念死死抓住了它。
他跪在屋顶上的右腿全力下踹,左手右手疯狂的往下扎屋顶。
“喀嚓”一声大响,王天逸身边的茅草屋顶全塌了,王天逸和那个蒙面人一起掉进了屋里。
接着就是一阵巨响,两人砸碎了屋里最中间的桌子,重重的摔在地上。
身体摔下来的疼痛比起能重新呼吸这种快感来差的太远了,王天逸左手长剑几乎是他自己丢出去的,然后空出来的左手急不可耐的拉开脖子上的弓,扶着脖子的伤口,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声音又急促又尖锐,在黑暗听起来好像是某种野兽,他恨不得要一口把这辈子喘的气全部喘完。
这个时候,他一扭头,看到了另一个黑影正爬起来,“我宰了你这个杂种!”这是王天逸看到那个身影后脑子里唯一的念头,简直是刻骨的仇恨,他怒吼一声,一边站起来一边一剑就扎了过去。
屋里的床在屋角,上面的人正在酣睡,突然一声巨响,马上被惊醒了,接着感觉一股森冷的雨气扑了进来,看到的是屋顶塌了一个洞,和拿着兵器的黑影像野兽一样在地上翻滚厮打。大人狂叫小孩狂哭起来。
王天逸并没有刺到对手,对手闪身躲开,手伸到了靴子里,等抽出来的时候已经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王天逸冲的过急,对方身法灵便撞进了王天逸胸膛附近的空门,那蒙面人也是一声怒吼,一匕首就刺了过来,王天逸长剑急撤,打开了这匕首,但两人距离如此之近,脸上早中了对方一击猛拳,脚上湿滑的靴子让他一跤摔在地上,他在地上伸出左手死命的握住对方湿漉漉的长靴,然后就是一下猛掀。
这猛掀,让疾速扎向王天逸太阳穴的匕首突然向上离去,因为他的主人在仰面摔倒在地。
王天逸一个翻身,还不及站起来,左手就掐住了那人的脖子,右手长剑反手向那人面门直刺过去。
但长剑还未及对方面门,头上就挨了对方重重一脚,整个身体向后倒了出去,后脑勺撞破了柜子,他正把头从柜门里拔出来,对方已经冲了过来,他一脚踹在了那人的小腹里,那人“啊”的一声惨叫,摔倒在他身边,但王天逸马上侧身滚翻,这力量如此之大,他的脑袋把小小的柜门都扯脱了下来,这是因为他刚滚开,一把雪亮的匕首就插进了他刚才躺着的位置的泥地上。
王天逸刚站起来,对手的匕首也跟着刺了过来,王天逸左手一把抓住了敌人的右手手腕,右手长剑跟着递出,本来抓住了对方,对方本无可闪避,但对方突然绕到了他的身后,变成了整个右手手臂围住了王天逸的脖子,手里的匕首死命的往王天逸脖子上递。
王天逸奋力的用左手握住那手腕,一边大喊一声整个身体往后顶去,可惜背后不是墙壁,也没有什么尖锐的东西,而是这个屋的木门,王天逸左腿猛的后撤进了对方两腿之间,用最大的力量挤住了对方一条腿。
王天逸不敢放松,也不能放松,他总算把对手身形定住了,看着对方的匕首一寸一寸的往自己脖子边递来,王天逸右手剑突地反手,往自己身后刺去。
后面是木门,蒙面人已经被王天逸挤在了他和木门之间,什么身法也用不了了,可惜对方还有左手,对方的左手一把抓住了王天逸的右手小臂,死命的阻止王天逸的后刺。
这样对方一个玩命的往对手脖子上递刀子,一个用尽吃奶的劲头往后扎剑。从屋主的角度看去,两个黑影从刚才野兽般的厮杀,突然静止在了门口,双方的喘气声也越来越小,但越来越急促,透出一股野兽的味道,就好像笼子里的狼在对外边的人咆哮一样。
但王天逸走运的是,他左右手力量差不多,而后面的这个敌人却是右撇子!所以匕首挪一寸,长剑就挪两寸,对手的喘气声也越来越急促,感觉的到对手的恐惧,王天逸咬了咬牙,右手发力,终于剑尖触到障碍物了!
对手右手力量更大了,对手不得不拼命了,他力量很大,王天逸脑门上都是汗,左手好像痛的都僵硬了,但决不能松手,他脖子上已经感觉到对方匕首上传来的森森寒气了。
终于长剑慢慢的刺进了那软软的障碍物,慢慢的,一点点的,王天逸明显感到对方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王天逸感到自己的牙都要被自己咬碎了,“再进一点!”
对手猛然间呻吟了一声,王天逸左手的压力突然消失了,王天逸狂吼一声,一边左手拉开对方的右手匕首,一边右手全力猛刺,整个身体同时突然往前倾,然后用最大的力气疯狂后抵。
“啊!”“喀嚓”惨叫和门板破碎的声音同时在漆黑的雨夜中响起,王天逸的后顶让他的长剑不仅刺穿了对方的身体以及门板,而且把门闩都压断了,整扇门都倒进了屋外的暴雨里,穿成一串的王天逸和身后的敌人一起随着倒塌的门板摔进冷雨里。
王天逸从敌人的身体上滚了下来,他仰面倒在地上,冰凉的雨水转瞬间把他浑身都浇透了,身上的伤火辣辣的疼,可他却无比的惬意,好像刚刚从身上卸去了一座压了他五百年的五指山。
“我还活着!”王天逸在泥水里悠然的把四肢伸开,好像躺着的地方不是暴雨中的泥水里,而是世界上最舒服的大床,他情不自禁的噗哧噗哧笑出声来。
可是屋里小孩的哭声在雨里也是那么清晰,让他想起了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里,自己要干什么。他一翻身站起来,愉快的心情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战场上的仇恨。
他闭上眼睛,鼻子里沉重的出了口气,这口气热的好像是团火,雨水浇的他脖子上皮开肉绽的地方火辣辣的痛,这是最疼的地方,全身到处在疼:打碎敌人胸骨的膝盖痛、被敌人痛殴的腮疼、被敌人疯狂踹过的手疼、压碎桌子的背疼,这疼痛又变成了仇恨和愤怒,在冷雨的刺激下全汇集到了头上,他觉的自己脑盖骨都要被撑裂了,太阳穴的青筋在霍霍的跳动,里面的血好像随时都会挤破血管飞溅出来,这些都让他燃烧,唯一冷的地方却是他握剑的手,每被这火烧一次,他的手就握紧剑柄一次,王天逸肯定的认为如果他手里握的是块石头,那肯定都会像一只鸡蛋一样被捏碎!
他冷哼一声,猛然转身,手里的长剑高高举起,再一次向倒在地上的敌人尸体刺去,鼻子里还带着语音袅袅的低沉咆哮。
但他停住了,让他停住的不是敌人死的惨状:这个人肚子都被划开了,门板上到处是一缕缕的血丝在雨水里漂游;让他停手的是敌人的脸,他的蒙面巾掉了,露出的是一张年轻和善的脸,和王天逸的岁数差不多,临死前的恐惧让这张年轻的脸扭曲变了形,但却更让人同情。
“我……”王天逸的仇恨在这样的脸上面消失了,他叹了口气,收起了剑,喃喃的对尸体说道:“我和你无怨无仇……兄……兄……兄弟你走好吧。”
正说着,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天逸……”
王天逸扭头看去,左飞就站在大门的黑影里,浑身都被淋透,衣襟下摆有几十条水柱注进了脚下的泥水里,看来站在那里有时间了:“你刚才怎么不帮我?!你干什么去了!”
左飞走了过来:“我……我……”
王天逸有些气愤,但他转念一想,却认为左飞今天可能染恙了,正在这时,左飞走到了那死尸的旁边,他看了一眼,马上一个箭步退了开去。
脸上都是雨水,王天逸看不清左飞的脸色,“怎么了?左飞。”
“这么惨!你杀的?”
“……”王天逸却没说话,王天逸在朋友面前说个“是”字是很容易的事情,但这个事情如果是杀人,就算被朋友看到,也不想堂而皇之的承认,因为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就算杀的是恶人是敌人也一样。
“有碎银子吗?”王天逸向左飞走了过来,左飞想见了瘟神的一样又退了一步,现在王天逸总算看清了左飞看着自己的表情满是恐惧。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王天逸只有吃惊。
“你要什么?银子吗?我有,我有,都给你,还给你!都是你的。”左飞哆嗦着从怀里掏出大把的银票还在不停掏自己的荷包。
王天逸一步走了过来,左飞退了一步,背却靠上墙,王天逸满脸惊异的打量着左飞,一把把左飞手里的银票塞进了他怀里“你拿这干什么?放皮囊里,别湿了。”
王天逸清楚的感觉到了自己的手在握住左飞手的时候,对方一个激灵,好像被雷劈中了一般。他一边惊骇的打量左飞,一边从左飞怀里的皮囊里掏出一锭大银,走进了屋里,路上还不时回头看左飞。
他一进屋,床上的夫妇一声惊叫缩成了一团,连一直嚎哭的小孩都不哭了,王天逸在地上捡起了自己的另一把剑,把银子扔给了噤若寒蝉的主人:“抱歉,我们遇上了歹人,厮杀中弄坏了您的财物,这是一点心意,请收下,我想应该够了。请不要出来走动,也不要给人提起我。”
说完他转身走进雨里,小孩的哭声马上又在身后响起。
他愕然发现左飞正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捂着脖子在雨里弯腰呕吐,王天逸一扫左飞旁边的那具尸体,明白他刚才又细看了那东西。
“你没杀过人?”王天逸一手握住了左飞的胳膊,难以置信的问道。
左飞转过脸来,脸上痛苦的都扭曲了,他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王天逸嘴巴都合不上了,“你不是经常说你打过的那些仗吗?还杀了很多恶霸江洋大盗,比如丁三荡匪那次。”
“天逸我说实话,我只比过武,没杀过人,丁三那次我们一去,人家就跑了,根本没打啊!”左飞的话好像雷霆劈在王天逸头上一样把劈傻了:他一直认为左飞是个少年英雄,在任何时候面对任何危机都能笑面应对,左飞比他强,是他的偶像。但实情竟然是这个人居然没杀过人,见了尸体就吐的一塌糊涂,自己同袍与敌人舍命拼杀的时候居然怯懦的不敢上前帮手!
偶像的倒塌让王天逸脑袋嗡嗡响。
两人一时间谁都没说话,天地间只剩下雨声和小孩的哭声。
“那你当时还抢着要接这个任务!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王天逸问道。
“我也没想是这样啊!这是杀场,要分生死的,我实在怕啊,他们真的是要杀我的啊。”左飞声音带了哭腔。
“俞世北那边你是逃跑了?”王天逸眼睛都瞪大了。
左飞低下了头。
“看着我!”王天逸猛地一摇左飞的胳膊,左飞艰难的抬起头来,王天逸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千万不要告诉他们你跑了。他们说不定会弄死你!这些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左飞打了个哆嗦,突然一手拍上王天逸的肩膀:“天逸,我们还是走吧。这事不是我们能扛的起的!我们走吧,现在就走,村子里满是无人的马匹,我们骑上去赶紧离开这里!”
王天逸叹了口气,说道:“我告诉你,左飞,现在晚了……”
“不晚,我们马上走……”
“左飞听我说……”
“求求你,跟我走吧。”
“左飞!”
“我要走,我要走,你不走我走……”
“左飞!”
但左飞好像是着了魔,眼神直直的,他发疯似的往外走,王天逸拉都拉不住,他嘴里一直在喃喃的自言自语。
“啪”一声大响,左飞喃喃声停住了,他捂着脸愣愣的看着右手悬在半空中的王天逸,王天逸好像也有些愣了。
王天逸抽了左飞一耳光。
这一耳光让整个世界都停顿了。
雨水从两个石雕般站着不动的男人脸上流下,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了他与他以及男人的尊严。
王天逸一把揪住了左飞的前襟,把他脸拉了过来,“左飞我告诉你,现在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