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不停的雨声让他堵得难受,他关上窗,端起桌上的一碗粥,走到床前,低声问道:“饿了吧?吃碗粥吧。”
床上一个男子面朝墙背对他而卧,他头上裹着纱布,听得同伴这般说,却不起身,也不回应,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老赵,你身体有伤,午饭晚饭你都不吃,这样不行啊,这碗粥你起来喝了。啊?”刘元三坐到了床边,伸手去扶老赵起身。
老赵用力地压着床,并不想起来,但刘元三铁心要让他起来,索性放下碗,用力把他身体掀了起来。
但是翻过来之后,刘元三定睛一看,却有些手足无措了。
让他手足无措的不是老赵肿得像馒头一样还青红交加的脸,而是老赵的眼睛。
眼睛里全是眼泪,那枕头上已经湿了一片。
但没有男子想让别人看到他哭泣,更何况是一个已经年届中年行走江湖也有日子的镖师,他们可是铁打的硬汉,谁见过他们哭?
老赵狠狠地扭过脸去,把泪痕密布的脸躲进了刘元三看不到的阴影里。
刘元三愣了片刻后,没有安慰,更没有嘲笑,相反他怒不可遏地跳了起来,一边跺脚一边狂骂:“王天逸!你这个出门挨雷劈的狗杂种!你看我不顺眼,你冲我来啊,你对一个老实人动手算你妈的哪门子英雄?你这个杀师灭祖的妖魔!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然后刘元三转过头,对着老赵恶狠狠地吼道:“老赵,你放心!回去我就禀告掌门和『仁才大哥』,终于找到咱们青城的大逆徒和大哥的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了!我们派最精锐的高手,妈的,灭了他!大卸八块,替你出气!我就不信了,老天还不长眼了啊?!”
卧在床上的老赵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刘元三一把把老赵扶了起来:“老赵,你说什么?你放心,他打你绝对是他欺负人,欺负你就是欺负青城,我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老赵一边抽泣,一边从牙齿掉了一半的嘴里说着什么。
但太小声了,也太含混了,刘元三把耳朵凑过去,问道:“老赵,你说什么呢?”
老赵停住抽泣,用力说了一句话,刘元三脸上因为怒火而火红的颜色消退了,变成被抽了魂一般的青白色,委顿的青白色。
老赵说的是:“刘教官,你的心意我知道,但是咱惹不起人家啊,算了吧。”
“算了吧?”刘元三用力说了一遍,但第二句话每个字越说声音越小,“怎么能算了……”
这天晚上,刘元三对老赵说的最后一句话只有一个字。
拖着长长的无奈和悲凉尾音的“唉”。
两人再也无语,刘元三沉默地给老赵端碗,老赵沉默地在抽泣的间隙中,用勺子慢慢地把粥一口一口地喂进满是伤口的嘴里,温暖的粥每口都带着满嘴的剧痛流进干瘪的肚里。
老赵吃完了,继续自己一个人躺着为自己的遭遇静静流泪,而刘元三坐到自己桌子前,在纱灯前,他伸手入怀,慢慢地掏出一把东西,轻轻地摊在手里凝望。
那是一把玉佩的碎片。
刘元三用手轻轻摩挲着那些碎片,上面带了他的体温,越发得温润悦目。
看着看着,刘元三只觉得碎片越来越模糊,怎么也看不清了。
怎么了?
刘元三失神地把头凑近手掌,“啪”一滴温润的液体落在碎片上,又淌到了自己手上。
他揉了揉眼,才发现自己已经满眼都是泪水。
第十八节 千金之作
在王天逸探底武神几日后,黄山石一大早就把王天逸叫到了建康飞鹰楼。
“帮主亲自下令:立即进行你的计划,我们不管从什么立场考虑,都不能让最危险的第一公子控制最厉害的武神。有这种苗头都不行!”
黄山石说完命令,看了一眼满眼都是赤红血丝的王天逸,笑了起来:“最近很累吧?”
“不累!”王天逸不仅马上回答得斩钉截铁,而且还笑了起来。
这表现换来的是黄老的一个心知肚明的微笑。
“黄老,我们手里还有捡来的刀呢。什么时候对武神下手,各位首领可有指示?”王天逸躬身询问。
黄山石瞄了王天逸一眼,却不说话,低头闭目想了一下,他在评估该不该对王天逸这个中层干将说出高层的打算。
“昆仑是武当的附庸门派,武当最近接连吞并四周门派,这次来大会据传来势汹汹,要和慕容谈论沈家商道的事情,想利益均沾。”黄老睁开眼睛说道。
王天逸一愣:“慕容并不比武当弱,怎能容忍武当向自己碗里伸手?武当这么做不怕挑起大的冲突吗?”
“武当现在已经是武林中高手人数最多的门派了,又有昆仑武神跟班,气势正盛,千峰翠未必不敢伸手。”黄老说道。
黄老的亲信苏晓一脸鄙夷的补充到:“武当做生意不行,最近几年一直收支刚刚平衡,大约是穷得没办法了,什么赚钱的地方都想伸手。最近我们这边的私盐大量流入武当的地盘,而对我们白盐盐道却提高了过路费,怀疑是武当监守自盗,故意纵容贩运私盐。妈的!还讲什么武林道义吗?”
王天逸听苏晓的口气,就料知了黄老对武当的态度,毕竟亲信的喜好就是上面的态度,他马上说道:“我马上就去准备发动刺杀前的准备工作。”
黄老却摇了摇手,说了一句:“这个要等武当来了,看桌上谈判如何。”
说着给王天逸解释了一下,王天逸这才明白,原来大人物们并不在意跟谁合作。
武当气势汹汹而来,慕容秋水自己打通的商道定然不肯让别人沾手,哪怕是一分一毫,这样坐在两者之间,扼守沈、慕交通要道之间的长乐帮就举足轻重了。
只要看沈家和少林的意思,就可以结成长乐、武当、沈联盟。铁钳一样扼住商道,一脚踢开慕容世家,也可以结成长乐、慕容、沈同盟,让要凭借强刀来抢食的武当滚蛋。
长乐帮想利用这点来左右逢源,谋取更大的利益。
至于为何大人物内心却更喜欢原来不共戴天的慕容世家,黄老没说,王天逸这条蛇却能猜得到:那肯定是霍长风的意思,他更想有个安全的邻居,这样他才有时间把他的儿子扶上宝座,并让他坐稳。
“这个是机密,你自己知道就行,烂在肚子里。”苏晓等黄老说完,马上叮嘱王天逸。
“黄老二位放心,属下怎敢泄露半点。”王天逸立刻回答。
“那好,你去吧。黄老还要去乡下挑选新宅子的假山。”苏晓把肚子往腰带上端了端,笑了起来。
“属下还有一事”王天逸赶紧叫道:“最近建康武林人士太多,鱼龙混杂,少帮主又为人豪爽仗义,无数人杰为之折服虽好,但属下怕其中混有居心叵测之人对少帮主不利。我属下都熟背江湖人士名录,不仅可以识别客人,还可以给少主介绍人物,因此可否让属下派人协助燕小乙一同保护少主。”
“燕小乙做得非常好啊,难道你人手富余?他同意吗?”黄老问到。
“小乙哥同意。”王天逸赶忙说。
“那随便你们。”黄老挥了挥手就走了,他着急他家的新假山。
黄老一走,王天逸就笑了起来,他终于有机会详细了解少帮主霍无痕了。
霍无痕的近三个月的行程安排日志他早就在燕小乙那里读过,研究了两天,几乎是手不释卷的研读,但是无论是他个人还是锦袍队私自去按这日程守点都是严重忌讳的,这行动必须有大人物的许可,今天他终于得到了这个许可。
但王天逸发现自己和霍无痕好像根本没有共同之处。
这几天为了这事,他着实没睡好。
一条蛇为地就是打入目标的身边,成功的蛇可以几年不动,但只要一口就可以咬死一股势力。
但如果你进不去核心,怎么刺探情报,怎么开展针对行动,这种蛇别说一口可以咬死一股势力了,怕是和路边的死蛇没有任何区别。
打入核心就要做让目标喜欢的事情,不过霍无痕喜爱的却是诗画弦歌,这对江湖行家的王天逸来说却是隔行如隔山,他在武林中可以呼风唤雨兴风作浪,让上头满意,但在这文房四宝的天地里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白丁,能不头疼吗?
头疼是头疼,但王天逸被作为蛇培养是有他的道理的,在他恩师眼中,他是那种咬住目标不松口的坚忍之犬,为了水,他可以在沙漠中生生挖出一口井来,这次的行动并不比在沙漠中挖井艰难,不过都是想尽一切办法达到目标而已。
王天逸的计划平平无奇,就是研究霍无痕这个人的喜好,他打算从霍无痕每天的行程日志中开始。
※ ※ ※ ※ ※
在长乐帮的地盘边缘的一家书画古董店门口,站着换了一身便装的王天逸,他抬头看了看那块“竹雨”的门匾,犹豫了片刻,举足进去了这家飘着一股陈旧味道的店面。
没有穿那身不可一世的飞鹰锦袍,是因为锦袍在建康已经太过招摇,而他今天来却不敢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这个店可是少帮主经常光顾的,而且他自己也是谨慎小心收集情报而来。
进了店,王天逸一看,里面墙上挂着一些字画,柜台后面的架子上放着一些古董瓶瓶罐罐,并无其他客人,只有一个伙计百无聊赖的缩在柜台后面打盹,一副萧条的模样,并看不出这个少帮主青睐有加的店有什么特异之处。
“客人,你要看什么?”被王天逸咳嗽一声惊醒的伙计还算热情。
“看什么?”王天逸愣了一下,转而有点尴尬地转了个圈,目光再次在墙上木架上溜过一圈,转回来的时候依旧是尴尬,他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哦,我想买幅画。”王天逸茫然尴尬后,底气有点不足的说出这句话。
“哪种画?谁的画?”伙计愣了一下。
“你这有什么货?要上好的。”王天逸咳嗽了一声,问道。
“李慕江的,范大威的……我们这里都有啊,客人您喜欢谁的?”伙计报了一串王天逸闻所未闻的人名,简直如连珠箭般把这个见过大风大浪的司礼先生打晕了。
“我……”王天逸的手好像在比划什么,但划了一圈又一圈,就是说不出话来。
“我就想要幅好画自己鉴赏……”没办法了,王天逸垂头丧气地表露了自己不懂的意思。
“哦。”而伙计的嘴张了一个大大的圈,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转而一伸手指向了王天逸背后那副花卉图:“客人,那个画好啊,我们今天刚进的,是姜方寒的大作,姜大画家您听说过吧?建康八大才子之首啊,他的画千金难求!您瞧瞧这走笔,瞧瞧这墨晕,拧整个建康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花卉了!而且名称也好啊,叫《富贵花开》!我给您拿下来您仔细看,我相信您这行家肯定一眼就看出这画的好来!”
伙计热情无比的把那画取下来,放在柜台上让王天逸看,但是王天逸只瞧见满眼的牡丹画的是够灿烂的,怎么能听明白伙计天书般的讲解呢。
王天逸鼻子里长出了一口气:“多少银子?”
“二百两银子,看您识货,这价钱够公平吧?这么低的价钱,你找遍建康都摸不出第二家来。”伙计脸上摆出了一副信誓旦旦的表情。
王天逸可不吃这套,看画不行,讨价还价总还是会的,两人谈了一会,最后伙计以一副银袋被偷了的表情应了最后一个报价:一百两银子。
王天逸舒了一口气,但就在他要掏银子的时候,楼梯上缓缓下来一个白发精瘦的老者,他端着一个精致的紫砂茶壶,有点愠色地居高临下的问道:“小壳,你非得这么吵吗?”
“老爷,客官买画呢。”伙计赶紧回头一个躬身。
王天逸却是眼尖,伙计还没回过头来,王天逸已经对着老者一个平身拱拳:“宋南蒸宋老爷子,晚辈给您见礼了。在下长乐帮司礼王天逸,几日前拜望过您。”
原来此老者却是夹在长乐慕容之间的宋家的长辈,独臂宋不群的叔叔宋南蒸,本不参与江湖上的事情。
“恩。”看了看王天逸,宋南蒸点了点头表示见过他,接着缓步从楼梯上下来,问道:“你不是长乐帮的武林高手吗,来我这『竹雨』做什么?”
“这不,我想买幅画,自己欣赏一下。”王天逸笑到。
“欣赏画?怎么不去买武艺心法呢?”
“我是想学学画,也附庸风雅一下。”王天逸摊开两手,哈哈干笑了两声。
宋南蒸看了看王天逸那双硬茧覆盖的铁手,嘿嘿笑了两声:“谦虚,谦虚,你买什么画?”
“老爷,就是这个姜方寒的《富贵花开》。”伙计凑了上来,回报到。
“你卖了多少银子?”宋南蒸喝了一口茶,悠悠的问道。
“一百两,没想到这位客人和您认识,看来我给他低价是对了。”伙计笑了起来。
“什么?!”宋南蒸一口茶吐了伙计一脸:“你这家伙失心疯了吗?姜方寒的画你给我卖一百两?”
伙计和王天逸同时呆如木鸡。
“可是……可是……”伙计瞠目结舌地想解释。
“对不起了,天逸小哥,一百两,姜方寒的这幅画没法给你。这小伙计是专门照看前台的,就懂一点皮毛,对不住了。你可以看看那边墙上的其他画作,我会低价卖给你。”宋南蒸说道。
“这画怎么回事?”王天逸问道。
“我昨天晚上和姜方寒一起吃饭,他马上就要入宫做画师了,几年内怕是不会有大作流入市面了,现留画作不日将身价大增,而且他一直喜画竹,市间所留牡丹凤毛麟角,我给你说说这幅画的精髓。”
宋南蒸和王天逸说了一遍,居然和伙计说得完全不同,但意境不知道比那小伙计说得高了多少辈,把王天逸说的头晕目眩。再看那些牡丹果然如同活了一般,鼻尖闻到的不再是墨臭,而变成牡丹的浓香了。
“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怪不得连我家少帮主都如此盛赞您,以后我想多向您请教赏画的技艺。”王天逸诚恳地说道。
宋南蒸得意地喝了口茶,问道:“你家少帮主才高八斗,名震建康画坛,他的称赞老夫不敢当,过奖过奖!”
“这幅画我要了,您开个价。我要时刻揣摩您说的笔意。”王天逸叫道。
抱着那幅《富贵花开》出得“竹雨”,王天逸的心情不亚于当年抱着自己第一柄铁剑从兵器铺出来,恨不得插翅飞回家中马上开始研习的那种心情。
“天逸!天逸!”急不可耐的王天逸走得两步才听到背后有人叫,扭转头一看,却是大喜,“竹雨”门口不远一群骑士正簇拥一辆马车过来,喊自己的正是领头的燕小乙,不是少帮主大驾是谁?
“你来竹雨干什么啊?”少帮主下得马车,看到这个总是一身兵器的家伙,今天却抱着一幅字画满脸喜色地过来,也是好奇。
“我想学画,听人说竹雨这个店有真正的行家,就过来买了一副好画,想回家挂着每天欣赏。”王天逸知道此刻自己做得正是少帮主喜欢的,但他不能不强忍着心头惊喜,尽量摆出一副老实巴交说真心话的模样。
“你想学画?”霍无痕果然笑了起来:“小心捏碎毛笔。”
在旁边那些和自己一样的高手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的时候,王天逸真的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拿来你的画给我看看。”霍无痕伸出手来。
王天逸大喜过望的差点背过气去,赶紧把手里的画交了出去,霍无痕展开扫了一眼,又合上,快得和王天逸拔剑收剑一般利索。
“不错,适合你。”霍无痕一笑,把画交还给王天逸,不再理他,自顾朝“竹雨”旁边院门走去,却不进“竹雨”店门。
“天逸,多少银钱?”燕小乙一边牵马问道。
“姜方寒的,一千两。”王天逸笑道。
“什么?!”没想到霍无痕耳朵听到这个数字,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身又走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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