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石光电火间,他牢牢的抓住了。
长剑不由一停,而敌人不由一愣。
就靠着这一愣,王天逸握着剑身猛力前顶,长剑剑尖拔出了他的大腿,同时另一只手猛地摁在了对方额头上,蹬腿扭腰,死命的把敌人的脑袋朝斜后方推去。
这是王天逸的舍命一击,力道非同小可,以致于他浑身的伤口都飙出了血水,大腿上绷紧的肌肉中新伤口中更是喷出了长长的一条血线,在冷雨中飞了很远才消弭不见。
“当!”对方被推的身体斜了起来,脑袋撞在了墙上发出一声大响,好似墙都要被撞塌了。
王天逸大吼一声,一手扼住了脖子把对方掐在墙上,另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就握着剑身,生生的把长剑从对方手里扳了出来,眼睛瞪的溜圆,握着剑身猛地朝肩后摆去,就如同要掷射一只投矛,剑尖直对对方面门,眨眼间长剑就要直透面门,把这敌人钉死在墙上。
但长剑只前进了一寸就凝在了空中,只剩剑尖在雨中微微发颤。
停止,是因为王天逸听到了一个声音。
这声音就是面前这被自己扼在墙上的敌人发出的,他冲自己叫道:“师兄……”
听到这声音,王天逸血红的双眼中的瞳孔倏地放大了,刚才他眼里只有一种人。
你死我活的敌人。
这样的人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但这熟悉的声音让他眼里的血丝消退了,他眼里不再只有要杀的人,也看见了人的长相,记起了人的名字,一幕幕逝去但温馨的场景在眼前掠过,一股心酸的暖流划过他慢慢变得冰冷的心。
面前这个敌人就是范德远。
和他一起生活过的兄弟。
“师兄,饶命……”范德远哭了,泪水流过了脖子里王天逸冰冷坚硬的手背。
雨水是冰冷的,而泪水是温暖的。
王天逸钢铁一般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好像坚硬的冰块在阳光下裂开了一条缝。
长剑慢慢的垂了下来,王天逸的手离开了范德远的脖子,却替他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就像回到了在戊组的时候,他们这些师兄经常为年纪最小的范德远做的那样。
“你来这干什么?”王天逸轻轻说了一句。
并非询问,而是责备。
因为恐惧,范德远已经抽泣得不能说话,他肩头剧烈抽搐着,双手不停的抹着眼泪。
没有再多说,转身背对着抽泣的范德远和惊恐的刘元三,王天逸提着沾满鲜血的长剑,一瘸一拐又进了雨幕中,他的战斗还没有结束。
他趟行在泥水里,感到脚下的地面在晃动,就如同站在一条汪洋中的小舟里,脚步不由的跟着地面东倒西歪,耳边嗡嗡乱响,身体越来越麻木,三魂六魄好像被从里面抽到了空中,自己的身体就如行尸走肉一般靠着惯性在雨中前挪,连浑身的伤痛都麻木了,只感觉浑身贴满了冰凉的膏药,只有膏药中心那木然的刺痛提醒着那里是自己的伤口。
手里的剑也好像越来越沉,一点一点的往下坠,开始还是提着,走着走着,剑尖就触到了地面,但是却沉的拉不起来,就只能是拖着长剑摇摇晃晃的在雨夜里往前挪。
天地雨风在眼前不停乱晃,就如同三天睡不着的可怜人一般,王天逸不停的翻着白眼。
他灯枯油竭了。
他步履蹒跚的拖着剑转过路口,这是这个镇最长的一条街,那街尽头却已经站了不知多少人,王天逸愣了一下。
一瞬间,寂静重新充满了石仞镇,只有天地间的雨声填满黑色天空,但马上对面响起一阵兴奋而巨大的叫喊:“他在那里!他在那里!”
人厮马叫中,人群朝他冲了过来,街道中心的水花飞溅,水声乱响,整条路在黑暗中沸腾了。
王天逸死命的把涣散的意识拉了回来,就好像在一堆杂乱的线团中去找那唯一的线头,黑色的瞳孔重新翻了下来,他努力朝前看去:披头散发的甄仁才冲在最前面,他大吼着『为师兄报仇!』在他身后是一群人,是谁?不知道,谁都一样。
自己旁边的巷口又传来一声愤怒的大喊:“王天逸!”,接着战鼓似的脚步声直往自己这边冲来,王天逸没有转头,他知道那是谁:教了他三年的老师──杨月海。
立定在了雨中,王天逸轻轻的出了一口气,没有恐惧或者绝望,只是一阵轻松。
放松的身体马上失去牵引的力量,就像木偶被抽去了操线,王天逸摇摇摆摆的软了下去,长剑插进了泥泞里,两只手同时握住了剑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上面,王天逸才没有仆倒在泥浆中。
他握着插地的长剑,跪在了冰冷的积水里。
“我的路到尽头了。”王天逸微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他太累了,再无牵挂的他想休息了。
※ ※ ※ ※ ※
甄仁才跑在最前面,他高高挥舞着长剑,大吼着,身后的援兵让他既安心又害怕。
安心是因为摇摇晃晃跪地的王天逸看起来已经是不行了,现在这么多人一起上,王天逸有通天本事也得完蛋;
害怕是怕身后的援兵比他更早的杀死王天逸。
无伦从利益还是从感情考虑,王天逸并没有像罗天一样,他从没侵犯过甄仁才什么,但披头散发的甄仁才对着王天逸却如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一般冲了过去。
王天逸比罗天更该死!
王天逸就跪在长街尽头,身体软软的伏在笔直的长剑上,甄仁才眼睛红了,他一边跑一边幻想着自己长剑砍落这条死狗脑袋的感觉,那肯定会让他舒服的仰天长啸,甄仁才喘气声马上重了不知多少倍,脸上也浮上两朵红晕,那是他感到了幸福就要到来。
就在甄仁才冲到半截的时候,奇变突起。
一个巷口突然冲出了十几匹无人但却上了鞍的骏马,涌进了这条长街之中,拐了个弯后,直往王天逸那个方向冲去!
别说石仞是个小镇,就算是大城的街道,十几匹高头大马突然斜里冲进一条街道,肯定也会塞了街,所以现在半条街突然好像填满了疾走的马匹,而甄仁才和援兵同时被堵在了后面!
甄仁才眼尖,看着这些马匹眼熟的很,好像是青城带来的十七匹马,一愣之下,继续追着马群朝街口的王天逸冲去,他知道马是不会自己踏人的,它们会自己避开路上的障碍。
他倒情愿王天逸被踩死,虽然现在无人的马群显得很诡异,满心都放在王天逸身上的甄仁才根本无暇顾及,放慢的脚步再次加速,他大呼着杀朝前冲去。
但要王天逸死的青城人不止甄仁才一人。
马群正要冲过王天逸。
就在这时,甄仁才突然看见正对着王天逸的一条巷口斜刺里又杀出一个黑影来,他高举着雪亮的长剑朝王天逸冲过去,他离王天逸不过十步远。
但奔腾的马群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一边极力避闪着马的洪流,一边不屈不挠朝王天逸逼近。
马上就挨到王天逸近前了,但好像被马擦了一下,那黑影身体猛地一抖,突然后退了几步,又跳回了路边。
看到那人没抢在自己前面,“好机会!”甄仁才舒了一口气,他跑的更快了,甚至快过自己身后的人,那可都是别的门派的高手!
杨月海横着从另一条巷子里直对着王天逸冲来。
刚才他包抄胡不斩,自己走了没几步,却在黑色夜雨里迷路了,这不熟悉的镇子看来就如同迷宫一般,他来回绕了几次,既没找到同门也没看见胡不斩,黑夜里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到了。
无奈的他只好挑了一个方向,直直猛冲而去。跑了一会,却恰恰的看见那欺师灭祖的王天逸就跪在巷子外边的泥水里。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已经不是夸耀教了一个江湖闻名的徒弟的时候了,而是如何积极行动杀死凶徒,以求掌门他们不拿自己给青城支离破碎的面子当替罪羊的时候了。
所以他怒吼着杀了出来。
可惜他刚踩上那条长街,马群呼啸而来,路上全是骏马的肌肉有力的收缩鼓动,马群淹没了王天逸,也挡住了自己前行的道路。
和甄仁才一样,杨月海无心多想马匹,他极力朝跪在地上的王天逸靠近,但他不得不努力避闪着冲过来的一匹匹无人的马。
王天逸已经近在咫尺了,杨月海眼睛余光扫着右边有无马匹冲来,手里的剑倏地举高了,只要再进一步,就可以一剑斩杀此獠了!
而跪在雨里的王天逸一动不动。
杨月海的眼睛睁大了,握剑手的青筋全部浮了出来,但就在这时一匹马斜冲了过来,杨月海脚步不动,身体微微后仰,等着那马带起的劲风从自己身边闪过,发光的眼睛却盯死了面前的王天逸,就如同盗墓的看见了熠熠生辉的陪葬珠宝,那脖子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
马蹄声、踏起的积水、带起的劲风如预料般裹着雨水扑面而来,杨月海知道等这匹马过去,只需要等一眨眼的时间,但他觉的却好像要等一万年!
就在这声,靠近身边的劲风中突然掺进了一丝咝咝声,就如一根头发丝裹在了丝绸里,虽然细微,但对于青城教官杨月海足以让他感到有异。
他终于扭头朝那马看去,还带着一点不情愿,因为看不到王天逸了。
但这一看,却让他猛地张开了嘴,三魂六魄同时飞炸开来!
那马上居然有人!
一个全副黑衣的蒙面人!
这蒙面人用手勒住马鞍,整个身体都缩在马身的侧面,看起来如同一只轻盈飞舞的黑色燕子,难以察觉的就像和黑色夜雨融成了一体!
而更难察觉的却是蒙面人的剑。
不像青城众人雪亮的长剑挥舞起来会带出美丽的光晕,那长剑通体涂成了黑色,别说有光晕,说它会吸收光也不为过,它根本就是黑暗的一个片断,无影无踪刺出来时候,不过就像夜雨中的冷风吹过一般难以察觉分毫,而杨月海之所以能够发现这剑,是因为这黑暗的片断撞起来的水碎片已经扑到了他脸上!
※ ※ ※ ※ ※
最后一匹马消失在长街尽头的黑暗中,再也看不见了,只有远处群马的马蹄声和在雨声里传来。
甄仁才眼睛倏地睁大了,他陡地停住了脚步,飞驰的速度和湿滑的地面马上让他摔了一个跟头,但他马上爬了起来,带着满身的泥水,眼睛却仍然睁到好像爆出眼眶一般。
呆若木鸡的他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长街尽头什么也没有了。
王天逸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有一把剑孤零零的插在街中心。
甄仁才猛地扭头朝那街边的人看去,却是杨月海。
他看起来非常奇怪。
他深深低着头看着地面,慢慢的在原地一圈又一圈的转着,两只手牢牢捂住了自己的嘴,好像里面有只怪物会冲出来一般。
“杨师傅,人呢?”甄仁才问了一声。
没有回答,杨月海好像没有听见,还在继续转圈。
“杨师傅?”甄仁才又问了一声。
杨月海慢慢的停住了脚步,抬起了头,他紧紧捂着嘴,大家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了他空洞的眼神,接着杨月海就这样捂着嘴直挺挺朝后倒去,倒在了巨大的水花中央。
众人围了上去,才愕然发现杨月海已经咽气了,他全身并无伤痕,后来有人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拉开杨月海死死勒住自己嘴的手,才看到他满口的鲜血。
援兵门派的帮主把手指伸进了杨月海的嘴里,等他抽出手指的时候,他身体微微哆嗦起来,嘴里只说了四个字:“好快…好狠…”
一把快剑凶狠的刺进了杨月海嘴里。
※ ※ ※ ※ ※
援兵有马,却以夜黑为借口拒绝追击王天逸。
甚至天亮后也没有搜索周围的打算,他们仅仅帮忙把死伤者送回了青城而已。
他们已经不认为是在追捕一个未出山的弟子了,而是在追捕一个极度危险的高手。
这样的人随便去对付总是太过危险,更况且和追捕他的危险相比,他头上的赏金已经显得太微薄了。
一个小弟子的人头值两千两绝对是超值的买卖,但今夜的事情已经让江湖知道了王天逸的危险绝不止这点钱可以补偿的。
赔本生意没人干。
青城十七个人追捕王天逸和胡不斩两人,除了三个弟子外,其他人不是教官就是镖师,或者是商行武师,这都是高手,而且还是少掌门韦全英亲自带队。
如此强大的阵势对两个逃犯,其中一个还是他们自己教的弟子。
但就这样一战,结局如何呢?
十七个青城高手里:
被兵器直接杀死九人;
被勒死一人;
失踪两人;
重伤残废一人;
轻伤一人;
领军的韦全英居然被活活烧死!
两人把十七个高手杀得血流成河之后,又竟然可以从战场逃的无影无踪!
简直形同鬼魅了!
而更骇人听闻的江湖传闻是那王天逸比胡不斩更难对付。
青城的生还者亲眼目睹了他孤身一人就杀掉了吕镖头、镖师罗天、教官杨月海、少掌门韦全英。
而他不过是个还没出山的弟子!
别说有一个未出山的弟子,就算有两个胡不斩这样的高手同时出手,能做到这样也是叫人拍案称奇了。
因此,今夜一战不知让多少桌子被无辜的拍碎了。
一夜之间,他的恶名名满江湖,和凶僧胡不斩并称为屠城双煞,城是青城的城。
但王天逸头上的悬赏却没有像江湖期望的那样,增值到和胡不斩的头颅一样值钱,青城一个铜板也没有加。
原因?
大家都猜得到。
见到儿子焦黑的尸体后,韦希冲病的更重了,帮内的事务全是韦氏父子最忠心的手下张五魁处理,张五魁问韦希冲一旦他有个万一,青城交给谁。韦希冲让张五魁马上去接他的一个远方侄子,张五魁点了点就出去了。确实派人去接了,韦希冲的远方侄子听说去当掌门,兴冲冲的上路了,结果在路上失踪了,而韦希冲喝了一碗张五魁管家送上来的药后,当夜就去世了。
韦氏父子还活着的时候,很看重张五魁,这样的人在帮派里往往有不少敌人,这样的敌人往往也很有能力,但他的敌人大多抢着去抓捕王天逸了,因为谁都看得出来韦希冲快不行了,现在是在少掌门韦全英面前表现自己的时候了。
他们以为跟随韦全英抓捕两个逃犯是以石击卵、方便自己立功的好机会,谁能想到一件看起来只有收益没有风险的行动实际上却是凶险万分?
没人会想到。
青城被杀的横尸枕籍,跟随韦全英去的十六个“幸运儿”中,只有三个弟子和一个低级镖师生还。
一夜之间,张五魁的很多敌人都在石仞镇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而张五魁一派竟然没在此战中折损任何力量,因为他们一个都没去!
他简直像未卜先知的半仙一样:好事从不拉下,而坏事绝不涉足。
敌消我长。
在青城势力大张的张五魁自然顺理成章的成为了青城掌门。
不仅如此,张五魁非常有能力,他和济南振威的副手凌寒钩成了朋友,和长乐帮建立了生意关系,这样就很快坐稳了青城掌门的位子。
真是一个当掌门的料!
虽然张五魁在韦氏父子的葬礼上声泪俱下的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杀掉王天逸为提携他爱护他教导他的掌门报仇,说的漂亮,但他根本没有什么动作,王天逸的赏金非但一分没加,也不联系别的帮派协助了,只是让自己弟子出去溜溜、做做样子,因为这样最省钱也不会落下根本不热心抓前任帮主仇人的口实。
谁都理解,现在青城的银子改姓张了,谁会浪费自己的银子替别人报仇?
结果就是:大家对搜捕胡不斩还是热心的,但王天逸的画像已经被青城以外的搜捕者扔掉了。
虎皮如果只能卖到羊皮的价钱,谁还会去逮老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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