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由始至终,她都是那么爱我,那么关心我、在乎我。只是晚了。再也没有机会了。知道吗?千金难买一回头,是了,太贴切了。那个时候,我突然感到,自己辛辛苦苦得来的一切,统统失去了意义。原来,从小到大,我每一次的愿望,注定要成为幻想与空想。难道这是前世带来的诅咒吗?”我的悲伤逆流成河,在心底泛滟成灾。
“静儿,你真傻。你这么懂事的孩子,应该明白,人在气头上,什么话都是不算数的。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能稍微心平气和想一想呢?为什么非要做决定呢?”他没有指责我,我可以感觉到,他话语中无法掩饰的怜惜。
“其实在那之前,我早就想要离开了,只不过找不到一个借口,无法说服自己,下定决心。”我解释道。
“后来呢?”
“后来我执意要走,继父让我单独去他书房见他。他问我,是否他对我不好。我说不是的,只是,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就像飞鸟永远不会属于海洋一样,无关好不好。父亲,您应该懂得我的意思,我必须离开。他无法劝阻我,于是递给我一张银票,价值五百两。他说,如果我执意要走,他也没有办法,这张银票是他最后能够帮助我的了,从此以后,是生是死,就看天意了。”
“这么多年来,你一定过得很辛苦。”他看着我,眼中满含怜悯和慈悲。
“是的,很辛苦,无处诉说的凄凉。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徘徊在世道上,很多次,我以为自己支撑不下去了。好在,不久之后,我便发现了救命的良药。”
“什么良药?”他问。
“知道罂粟花吗?磨制成花粉,在绝望的时候,服食一部分,便会忘却所有的烦忧。满心快乐。”
肃清紧皱眉头,满脸震惊,道:“罂粟花?你知不知道那是一种毒药吗?为什么要走上这条不归路呢?”
是的,国境之南的罂粟花,美丽、绚烂,就像开在天国的一片璀璨与芳华。舔舐了花粉的人,神清气爽,有如羽化登仙,人间喜怒哀乐、纷纷扰扰,尽可抛却。
然而,当你的唇开始吻向它的那一刻,便注定这一生再也离不开它,宛如无法自拔的少女,甘愿沉溺于魔鬼的怀抱中,只为了那自以为是的天荒地老般的温柔与厮守。直至消瘦如枯骨,让人不忍卒睹。
“没关系的。”我嫣然一笑,“大夫算过了,我还可以再活十几年。”说这句话时,我没有丝毫的悲伤,反而是一种心满意足的快乐。
十年,已经够了。
我看向他,本以为他会责备我。不料,他却轻轻将我拥入怀中,语声祥和,宛如慈父的温存。
“静儿,以前的都过去了。现在的你,已经比绝大多数人拥有的更多。以后的十年,我要你好好的过,幸福的过。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否则,百年之后,我无颜面去见你的母亲。”
我推开他,转身道:“真是什么人啊。明明打心底里关心我,还非得把我的母亲搬出来做借口。真是虚伪呢。”我含羞笑了。
次日,肃清便离开了,他赶着前往魏国的大梁,去履行他的职责。
我独自徘徊于母亲生前的房间,那里,依旧残留着母亲遗留的气息,清凉婉约,有种淡淡的甘冽与清香。
我抚摸着母亲的床榻,泪水滴落,润湿了被褥。突然之间,在床榻的角落里,我隐隐感到,被褥之下存放着某样物件。掀开之后,原来是一封书函。
我抖落上面的灰尘,将其小心翼翼地展开。纸质已经泛黄,仿佛手指轻轻一弹,便可瞬间化为齑粉。然而,镌刻其上的字迹,却是刻骨铭心的清晰。
那是母亲弥留之际写下的,她告诉我,她已经打探到了我亲手父亲的下落,只是没有机会亲自前往,去见上最后一面了。这是她心头的又一大遗憾。于是,她把父亲的住处告诉我,希望我能够前去找寻,父女团聚,共享天伦。
我将书函贴在胸口处,可以感觉到,母亲当时的遗憾透彻纸背。于是,我决定,她最后的心愿,无论如何,也会为她实现。
第二十六节: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
父亲的模样,早已模糊,只在记忆深处,残留着一片遥远而泛黄的剪影。我始终无法明白,当初,他为什么执意要走,留下我们母女,孤零零地面对苍凉的人世。究竟是怎样的诱惑,使她不顾一切,甚至抛妻弃子也要苦苦追寻。童年的凄苦,宛如哽咽在心头的鱼刺,注定一生无法释怀。我想,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我马不停蹄,按照母亲的指示,日夜奔波,终于,半个月后,指定的目标已遥遥在望。
那是一座人迹罕至的村落,位于齐、楚边界。一条悠远深邃的河流,宛如界限,将其与人世隔绝。
时值深秋,河流北岸的枫树林一片火红,宛如燃烧于记忆深处的那份挚爱,身临其中之人,不禁心有戚戚。
那个时候,天色已晚,我独坐孤舟,赶往对岸那块神秘的世外桃源。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似曾相识的涛声,却不见当初的夜晚。
我斜倚栏杆,随着小舟悠悠荡荡。枫林深处,流连的琴音,还在拨弄着过客的心弦,明月照无眠。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晨光曦微之时,我不知不觉间到达了彼岸,刚下船,便听见苍劲如松柏的声音迎面传来,“我们的桃源村,人迹罕至,与世隔绝,今日贵客光临,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我抬头,看见一须发皓白的老者,正在揽须而笑,慈祥而温和。
“老人家,不速之客,打扰之处还望见谅。”我拱手道。
“哪里哪里。姑娘请。”他伸手相邀,我们并肩走在石子路上,曲径通幽。
“姑娘此次前来,莫非是为了躲避战乱?抑或是其它意图?”他问,眼中隐隐闪烁着探寻之光。
“不瞒老人家,在下前来,是为了探望故人。”我诚挚道。
“哦?我们全村世代居于此处,百年来与世隔绝,更不曾与外界之人有何交往。而姑娘却执意认为故人在此,不知有何凭证?”
“老人家,难道此前桃源村一直不曾有外人来过吗?”我停下了脚步,郑重道,“请老人家如实相告。”
“姑娘所指何人?”老者揽须道。
“是家父。在下是为了完成家母的遗愿,才不远千里,前来找寻家父。”
“哦,原来如此。”老者的眼中,半是欣喜半是疑虑,“敢问令堂尊姓大名?”
“家母吴氏,名为紫衣。”
“系何年所生?”
“乙亥年腊月,和家父乃同年同月。”
“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在下上官静。”
“哦,”老者满意地笑了,颔首道,“静姑娘请随老朽来。”
于是,我们分花拂柳,几经转折,来到一茅屋前,启门而入。
“这是令尊大人毕生的心血,他死前再三嘱托老朽,切不可落入别人之手。故,适才老朽才再三试探。”老者打开暗格,将一卷羊皮纸和剩下的那半块玉玦交予我,神情庄重。
我接过玉玦,取出原本的那半块,放入掌中,完美无缺的契合。兴奋之情难以言表。
“这是什么?”我展开羊皮纸,不禁问道。
“这是你父亲一生的心血,留给你的唯一的财富。他来到桃源村之前,游遍了名山大川,写下这部著作,在这本书里,记载了山川的详情,地理、水利、地貌等情况,十几年后,他终于走不动了,于是在这里歇脚。”
我凝视着羊皮纸上的字迹,终于明白,这就是他全部的、甘愿为之舍弃一切的梦想!
没有资助,没有承认,没有利益,没有前途,放弃一切,用一生的时间,只是为了游历?
究竟为了什么?
我默然伫立花阴良久,心中满是疑惑与不解,于是我想起一个故事。
远古时代,有个人不远万里,来到遥远的北方,试图攀登冰雪凯凯的山峰之巅。这一尝试,便是三十年。三十年后,身处北极之巅的他,俯瞰着茫茫红尘之时,蓦然发现,北极的冰雪,早已染上了他的鬓发。老了。回归故里后,很多人问他,为什么舍弃人生最绚丽的年华,去追寻一个虚无的梦想,一个也许一生都注定实现不了的梦想。他手指北极之巅,回答却是云淡风轻:
因为山峰,就在那里。
因为它就在那里。
是的,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原本不需要理由。所谓的理由,一般都是世人画蛇添足式的多此一举。
“若不是令尊大人,我们全村估计早就毁灭了。”老者叹息道。
“老人家何出此言?”我不禁问。
“是这样的,姑娘有所不知,我等先辈,原本都是越国贵胄,那一年,被齐楚两大强国夹击,导致全军覆没,国破家亡,于是我的祖先带着族人开始了逃亡的生活,一次偶然的机会,也许是上天的眷顾,他们发现了这块人间净土。随后,我们便世代居于此处,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原来老人家便是越王后裔,在下失礼了。”我拱手道。很小的时候,便听过一些与此有关的传闻,齐楚两国联手消灭了那个不堪教化的蛮夷之邦,并且瓜分了越国的国土,杀戮越国的子民,掳获越国的女子。后来,一夜之间,越国的王氏全都失踪不见了。有人说是被两国军队活埋了;还有人说,他们全部都投海自杀了;更有人说,一代霸主勾践显灵,将他的后代都接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记得那个时候,我总是难以抑制心头的酸涩与苦楚。当年,勾践在世之时,列国朝拜,天下臣服,而如今,却是天下人尽可杀之、辱之。人世无常。繁华过眼,锦绣成灰,只是弹指一挥间。
“这些,与家父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说是家父救了全村?”
“姑娘,几年前,令尊漂泊此处之时,适逢村中闹瘟疫,是令尊大人的医术,救治了全村人,我们全村都感激他。后来,他又在村中传授医学等知识,全村人都很敬重他。”
离开时,轻舟荡漾,我独立舟头,回望着这个隐匿于红尘一角的村庄,这个曾经叱诧风云、如今却无声无息地消弭于人间烟火之中的王国,不禁感慨万端。那个年迈的越王后裔,他用一个帝国翻转百年的沧桑,告诉我,所谓千秋霸业,万古流芳,以及一切的一切,只是粪土。
这是我曾经冥思苦想,却始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一个道理。
一切的一切,到头来,终究只是粪土。知道了?先变成粪,再变成土。就像先贤写下的最精辟的概括:
俱往矣。
是的,俱往矣,一切都会成为过眼云烟。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羊皮卷,我知道,这终将成为世间不可估量的财富,这是人类精神领域中,永垂不朽的帝国。
翻至末尾,深深镌刻着的那一句话,触目惊心。
这句话,足以藐视所有的王侯将相。足以成全任何一个凡夫俗子的帝王之梦。这句话,使我所有的关于父亲的疑虑,霎时之间豁然开朗。
“成功只有一个,那便是,按照自己的方式与意愿,度过人生。”
可以想象,父亲在写下这个飘渺的人间至理时,那种云淡风轻的从容,那种手起刀落的坦荡。
那一刻,我知道,他一生苦苦追寻的梦想,已然成真。
14
第二十七节:情路走得太远太累,你是否忘了归途?
东海之滨,一队商旅拦住了我的去路。
“姑娘,在下终于找到你了。”
我循声望去,不由惊喜万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阔别多日的唐剑,比之前更加黝黑清瘦了,自有另一番清矍的风骨。
“唐剑,真的是你啊。”我惊呼道。
“当然是在下,在下说过,一定会救回船只,等待姑娘回来的。姑娘先请上船休息吧吧。”
进入宽敞的厅堂,一种久违的感觉袭上心头。哦,好久没有回来了。
一个少女迎面走来,楚楚动人,满脸天真烂漫。
“这是晚词,我们在海上救助的孤女。”唐剑低声道,然后,他转向少女,“晚词,这位就是我常常和你说起的静姑娘。”
“静姐姐好。”少女行礼,甜甜叫了一声,我不由向她微笑。
“唐剑哥哥,我去准备茶水。”她回眸一瞥,我发现,她看向唐剑的眼光,尽是少女的羞涩。
“静姑娘,您还记得莎莎死前,口中所说的,那个非要置我们于死地的神秘之人吗?”入座后,一番寒暄,唐剑问道。
“当然记得,莫非你已经查出了真相?”我问。
“是的,自从恢复海上交易后,在下便派人四处打探,终于再三确认了幕后的主谋。他就是……”
“且慢。”我伸手打断了他,“让我猜猜。是秦驷吗?”
“不是。”
“沈信?”
“不是。”
“都不是啊。”我手托腮,似笑非笑道,“那就只能是他了。”
“姑娘所指何人?”唐剑问。
我转向他,以探寻的口吻,问道:“薛谦。”
“是的。”他点点头,“莎莎未曾经历情殇,抵制不住薛谦的诱惑。那个时候,她已经怀了薛谦的骨肉,薛谦答应娶她,条件便是出卖我们。这么多年来,薛谦只能以能够安然活着,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他可以不断地利用那些对他死心塌地的女人。不仅如此,在下还查出来一些真相,薛谦的姐姐,早在嫁给燕王的第二年,便受尽折辱而死。秦驷却一直欺瞒他。他告诉薛谦,只要始终效力于自己,总有一天会让他们姐弟团聚的。”
“后来呢?”
“后来,赵国的少原君,为了替赵国报仇,多年来,一直卧薪尝胆等待时机。正是他,告诉了薛谦这个残忍的事实,两人才秘密商议,里应外合,对付秦驷。”
“这么说,薛谦是打算谋反了?”我问。
“在下还不敢确定,在下目前所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嗯,我知道了。”说这话时,我心里已经打定主意,用我自己的方式,去京都,和那个让我为之挥霍了五年光阴的美男子,做最后的道别。
在此之前,这里,唯一未了的心愿,便是这个多年来一直为我出生入死的男儿了。
“唐剑,我记得你曾经亲口对我说,会为我做任何事,包括死。对吗?”
“是的,静姑娘,唐剑会为你做任何事,包括死。”
“那好吧。我要你立刻答应我,娶晚词姑娘为妻。”我负手转身,审视着他。
啪的一声,我们转过头,门槛处,杯盏碎裂,少女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那一刻,我看见,唐剑眼中的凄楚与绝望,无边无际,宛如海水汪洋恣肆。
我的目光逼视着他,胁迫他,给我一个答案。
“是的,唐剑遵从静姑娘的吩咐。”他拱手,转身离去。与少女擦肩而过的瞬间,背影冷漠,宛如隔绝了时空的疏离。
“静姐姐,为什么要逼他那么做呢?他喜欢的人是你啊。”少女委屈地看向我,眸中依稀有泪光闪烁。
我走上前,抚摸着她的后背,柔声道:“你不用担心,我了解唐剑,答应我的事他就一定会做到的。娶了你,他就一定会对你好,一定会努力爱你的。晚词,答应我,一定要让他幸福。”
少女似懂非懂地看着我,终于,坚定地点点头。
我宽慰地笑了,心中如巨石落地。那个男子,为我出生入死,受尽艰辛却毫无怨言。我想,我能给他的唯一的回报,就是成全他,一份世俗的幸福。儿女成群,承欢膝下,共享天伦。
唐剑,也许,你不会明白的,我们都是凡夫俗子,世俗的幸福,对我们而言,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也许你现在不会明白,但以后你就会明白的,如果以后还是无法明白,再以后会明白的。如果一辈子都无法明白,也没关系。
次日一早,我便悄悄起程,不告而别,前往那个正在进行着一场生死博弈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