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到情人的召唤后,前来痴痴纠缠。
俱往矣。
也许,我不该逼他,不该挖掘他内心深处的秘密。坚硬如铁的真相,只需轻轻一敲,所有的幻想,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了。
曾经排山倒海的痛楚,到头来,统统沉淀为心底的茫然与失落。就像海上的商旅,风平浪静之后,面对着不知名的海域,四顾茫然,无边无际的失落。
“你拒绝楚国的王位,这么多年忍辱负重,只为了有朝一日报仇雪恨。于是,机会来临之时,你毫不犹豫地决定,帮助京都。因为那是普天之下,唯一可以抗衡楚国的势力了。是这样子的吗?”
他起身,转向我,道:“我帮助京都,是为了回报别人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是了,长洛告诉我,你已经死去了。怎么会又复活的?还有你的脸……这些,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急于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具体情形,我也无从知晓。我只知道,那一次,我确实死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又苏醒了,发现自己身处云梦泽之中。容貌已尽毁。正当我百般困惑之际,一位须发皓白的老者出现了,他告诉我,我中毒太深,只有割裂肌肤,方能驱散毒气,恢复生命。我刚准备叩拜称谢,却被他制止了。他说,不必谢他,救我,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莫非是,用你的绝世才华,帮助京都再次扫荡六合统一天下?”
他微微点头,赞许道:“静儿,你果真聪明。”
我开始疑虑,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那个救你的人是谁?”我问。
“不知道。不过,百年之前,他的家族便世代居住于云梦泽,且又与京都渊源深厚。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张仪的后代了。”
“什么?又是张仪?肃清,你洞穿世事,难道看不出来吗?百年之前,张仪破例传授白起兵法,真实的意图,却是把白起栽培成帮助秦国的工具。后来,白起千辛万苦消灭掉赵国的主力,为秦国的统一之路扫除了最后的障碍,秦国却为了息怒天下人的怨愤,毫不留情地杀了白起。”
“你是担心,我的命运,会与白起殊途同归?”他幽幽笑道,眼中含着感激。
“是的,我担心你。肃清,你考虑清楚了吗?真的要答应他的请求吗?”
“静儿,谢谢你。”他轻轻地执起我的手,温和道,“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自己是多么幸运。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能有一个人真心关心自己,哪怕只有一个,也是件多么难能可贵、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啊。”
我转过脸,莫名的羞涩,宛如少女。
“不过你请放心,张氏真实的意图,对我而言已经毫无意义。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点点头,明白了。这是他的理想,他的报复,他那二十年前熄灭了的、如今又死灰复燃的壮志雄心。正如鲜花配美人那样,只有京都的天命攸归,才配得上他那足以睥睨红尘的智慧与才华。
“那么,一定要珍重。”这是我能够给予的,最后的全部祝福了。
“这半块玉玦,是时候交还给主人了。”他摊开我的手,将美玉放在我的掌心。温热的光华,沿着掌心的脉络,淙淙流淌。给我一种错觉,那不是一般的美玉,而是消逝于时空深处的和氏璧。无价之宝,刻骨铭心。
“静儿,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好想回家,回家看一看,那一年,母亲坟前,我亲手栽下的那棵小树苗,如今是否已经长成参天大树;好想回去看一看,后院北方的那条小溪|奇*。*书^网|,是否还流向远方……继父的书房,一定布满了尘垢,我得回去好好清理一番。”我的视线,转向遥远的东方,尽头的某一点处,是我漂泊到最后的归宿。
“那好吧。我也正有此意,连年战乱,家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我送你回去。”
“你送我回去?那你的使命怎么办?不会耽误了吗?”我问。
“没关系的。齐国的联盟已经解决了,沈信已经前往燕国,以沈信的能耐,摆平燕王不在话下。接下来,我会和他在魏国汇合。所以,先把你送回齐国,再赶去魏国的大梁,时间绰绰有余。”
我猛然转过脸,看向他。原来,他们这次的行动,竟然如此周密。
京都,这个由始至终都被宿命之线牵引的国度,沉睡了百年之后,终于再次回复了过往的姿态。
天下的格局,在世人无法感知的幽暗处,正悄然改变。
13
第二十五节:往事随风而逝
齐国,东海之畔。
故园,依旧是当初的模样。只是,无形之间增加了一抹萧瑟之感,说不清、道不明。
我想,这应该就是人们经常所说的,那种物是人非吧。
我和肃清叩门而入,偌大的庄园,居然是空无一人的死寂。门槛上,窗棂边,布满了尘垢和蛛网,我伸手拂过,往事如丝如线,从心底深处涌来,剪不断、理还乱。
这一次来到这里,是十年前,那个时候,我还是懵懂无知的少女,满怀少女的憧憬之情来到这里。这个锦绣繁华的大观园,我以为我们漂泊流浪的悲苦生活终于结束了;我以为这是梦一般浪漫的天国,在这里,将会邂逅诗一般完美的角色;以为这里再也不会有悲伤与痛苦;以为这里充满着幸福与微笑。
那么多的幻想,那么多的以为……到头来,统统都是自以为。
恍惚之中,依稀可以看见,当年,那个妖艳而冰冷的女孩,从亭台水榭上负手走来,语气高傲到不屑一顾。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上官静。你好。”我向她友善地微笑。
不料,她转过头,眼中满是嘲讽。
“你姓上官,不姓田。那你干嘛来到我们田家?”
“是相国大人带我们来的,他还说,以后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我就是他的女儿。”我怯怯地看着她。
“哦,原来父亲的老毛病又犯了。”我看见,女孩的眼中闪过与年龄不相符合的老成,“他说什么你可千万不要当真。要是当真,不光是你,连你的母亲都得跟着完蛋。知道不?什么就在这里住下,什么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统统都是冠冕堂皇的掩饰。事实上,他只不过可怜你们,施舍你们,在他眼里,你们就像一条狗一样。当然了,咱们相国府有的是粮食,施舍个把人还是不成问题的。只是,如果哪一天,被施舍的人忘了自己的身份,后果可就说不准了。”
“你是相国大人的亲生女儿吗?”我问。
“那是当然,难不成跟你一样?”女孩的语气更加霸道。
“哦,那我应该猜到了,这番话,是你的母亲让你这么说的吧。”想到这里,我的怒气反而消了很多,“你的母亲,自己没有本事留住男人,就想方设法对付别的女人,不觉得这正是弱者的表现吗?因为,强者是没有必要恐惧的。”我转向女孩,极力使自己保持镇定从容,“如果她对你的父亲稍微有一点信心的话,就不会指使你,用如此卑劣的伎俩打击别人。麻烦你回去转告你的母亲,这样做,只会让相国大人更加厌恶她,不信的话,就等着瞧吧。”
“贱人,胡说什么!”猛然,她一个巴掌扇过来,刹那间,我的脸颊疼痛万分,宛如烈火的灼烧,不由伸手捂住脸。
“璎璎,发生什么事了?”不远处,一丽人分花拂柳而来,气质雍容华贵,我看见,母亲紧跟在她的身后,神色忧虑。
“母亲,她欺负我,她说父亲会更加厌恶你,还说父亲以后只会爱她们母女,再也不会爱你。母亲,我好害怕……”女孩扑入丽人的怀中,呜呜哭泣着。
妇人瞥了我一眼,扶起女孩,转身,对着我的母亲,冷冷道:“这位就是令媛吗?果然伶牙俐齿,与众不同呢。”
母亲的脸色变得很难堪,走到我身边,厉声道:“静儿,你又闯祸了吗?还不赶快向夫人和大小姐陪个不是。”
她的语气不容商量,从未有过的严厉的口吻。那一刻,恐惧袭上心头,因为突然之间,一切好陌生。
“可是,娘,是她侮辱我们在先,我出言反驳,她便动手打我。在理,应该是她向我道歉。”我强忍心头委屈的泪水。
“够了。现今有两条路给你选择,一是立刻道歉,并且保证以后不再对大小姐出言不逊;二是立刻离开这里,现在就走。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母亲转过身,不再看我。但我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只是,那个时候,我始终无法明白,我究竟哪里惹她不开心了。
我走上前,低下头,行礼道:“夫人,大小姐,我错了,请你们原谅。”我眼角的余光,无意之中瞥见璎璎。她的嘴角正展露得意的笑,宛如攻破一座城池。
也许,在她的生命中,攻破一座城池的意义,大概也是如此吧。
夫人扶我起身,温和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以后大家一起相处,还得相互照顾啊。”她转向母亲,道:“紫衣,你初来乍到,很多地方还不熟悉,我带你走走吧。”
“谢夫人。”母亲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没有一丝眷恋的回顾。
那三个人渐行渐远,留给我的背影却是那么的冰冷孤寂。终于,我的眼泪簌簌而落。
……
“静儿,我明白你的感受,那次带着长洛前来拜访田文,第一次看见你,便惊奇地发现,你的眼神,和当初的我是多么的相像啊。倔强、孤傲、寂寞、无助,还有对全世界的不屑一顾以及无可奈何。”肃清扶着我的肩,柔声道。
我转身,拂开他的手,苦笑:“你怎么会明白我的感受?被全世界孤立的感受,那种痛楚,除非身临其境,否则,谁也无法代替承担。”
他幽幽一笑,眼眸是洞悉一切的深邃。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一入宫门深似海。宫廷是人间最复杂最险恶的地方,许多事情、许多委屈,远远超出别人的想像。”
“这不一样。你们承受这些痛苦的同时,得到了贵族的血统、举世欣羡的地位与权势。而我,能够得到什么?我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回忆,都是无孔不入的苦涩,就像被噩梦卷席的夜晚,沉沦其中,无法醒来,无法挣扎。”
他似乎无心与我辩驳,静静地看着我,语声平和如春风,道:“后来,你是如何离家出走的?”
“其实从我进入相国府的第一天起,就注定要离开的。这里尽管衣食无忧,尽管不用再颠沛流离。但却丝毫不能减轻我的痛苦,这里,让人疲惫不堪……而那个时候'奇+书+网',我始终无法理解母亲的做法,我以为,她不再爱我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爱我了。但我始终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再爱我、不再关心我,为什么那么忽略我内心的感受。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是我太无知了。”我仰起脸,承接他那和煦的目光,语声黯然神伤,“肃清,你知道吗?我现在才明白,很多时候,我们不是输给了别人,而是输给了自己的无知。”
其后的几年里,我和母亲的关系持续恶化,直到那一次,矛盾激化到了极点,终于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一切的起因,源于一件看上去很不起眼的小事。
那一天,那个叫璎璎的女孩,带了很多人闯进我的房间,执意说我偷走了她的玉佩。
“偷你的脏东西,还怕玷污了我的手呢。”我不屑一顾道。
“你……”女孩举起手,试图打我,却被我握住了手腕。
“我告诉你,别再想打我。”我一把甩开她的手,冷冷道。
女孩跺脚,跑到母亲身前,娇声道:“吴姨,我的玉佩肯定是她偷走的。不信的话,我们就搜搜她的房间。”
母亲试图和解道:“大小姐,静儿虽然脾气暴躁一点,但她绝不会偷别人东西的。我想,一定是哪里误会了。”
女孩不禁冷哼道:“究竟有没有偷,搜一搜就知道了。”说着,她挥手示意那些下人,于是他们便纷纷翻箱倒柜,开始搜寻。
我看见,女孩的眼中,露出狡黠的、不可一世的光。
“请问大小姐,是这个吗?”仆人手托一物,伸向女孩。
“不用看了。就是的,她这样卑贱的人,会有这种价值连城的宝物吗?”
“你好卑鄙!”我走到她身边,眼芒如剑,“明明是你将玉佩藏在我房间里,现在却反过头说是我偷的。知道这叫什么吗?做了妓女还要立牌坊!”
“混蛋!你才是妓女!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人。知道自己在这里算什么东西吗?明明就是寄人篱下的一条狗,还敢这么嚣张。真是没教养!”
“璎璎,发生什么事了?大老远就听见你叫嚷的。”继父拂开人群,走上前来,“干嘛带这么多人到静儿的房间?”
果真是齐国权倾朝野的丞相,如此喧闹的场景,他居然能做到气定神闲,游刃有余,丝毫不显慌乱。
“父亲。”女孩一把搂住继父的胳膊,语声中满是委屈,“上官静偷了我的东西,还死不承认,骂我是妓女。父亲可要为女儿做主啊。”
继父原本历经宦海沉浮,老谋深算,加之对自己的女儿品性极为了解,几个起落间,便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公平与真相的捍卫,终究敌不过一位父亲的爱女心切。为了平息女儿的愤怒,同时也不至于让我太过难堪,他采取了一种在他看来完美无缺的处理方式。
“静儿,你就向你姐姐道个歉吧。璎璎,这事到此为止,不准再追究了。”
他错了。因为他忽略了一个孩子的内心。他不知道,孩子的内心,无法像高居于庙堂之上的那些人一样,为了利益而毫无原则地妥协。
“是啊,静儿,向姐姐道个歉吧。”母亲走上前,抚摸着我的后背,柔声劝慰道。
我推开她,冲她喊道,我受够了这里,所有人,包括你!这是一个极其虚伪的世界,我找不到丝毫真实的感觉。我说,母亲,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偷她的东西的,你知道我根本不是那种人。为什么还要和他们一起污蔑我?你变了,你再也不是从前的母亲了。以前的你,已经死了。现在的你,跟我心中缅怀的母亲,根本就判若两人。
我说,这样的活着,我心力憔悴。既然所有人都不欢迎我,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个地方?我再也不想扯着疲惫的笑,去面对你们这些虚假的、丑恶的人了。我决定离开。我必须离开。
那个时候,母亲的眼中,泛滟着憔悴与委屈的涟漪,可惜,我看不见。我只看见她愤怒的表情,只听见她诀别的话语。
“你走啊,你有本事现在就走!你以为我舍不得你吗?怎么可能!要不是你,我在田家的地位不会这么低下;要不是你,我也不用这么低三下四地看别人的眼色。我最好的时光,最鼎盛的年华,都挥霍在了你的身上,都因为你而埋葬了。你还这么不识好歹,还经常闯祸,究竟要我怎样!”
“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我走就是。我走了,你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去守护你的青春,追寻你在田家的地位。其实你早就想让我滚了,为什么不早说呢?不过现在说出来也不算晚,我现在就走。”
“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从此以后,天高水长,只能各自珍重了。
……
“我没有想到,那一次,竟是我们的诀别。若干年后,当我腰缠万贯,富可敌国,打算衣锦荣归,让母亲从此不再寄人篱下,打算让那些人对我另眼相看的时候,却出乎意料的发现,母亲离开了,继父病逝了,家道中落,女眷和佣人们都散了。我一直耿耿于怀的那句话,再也没有机会倾诉了。我想告诉母亲,我错怪了她。由始至终,她都是那么爱我,那么关心我、在乎我。只是晚了。再也没有机会了。知道吗?千金难买一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