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脸,任凭泪水在黑暗之中,肆无忌惮地流淌。
“十五岁那年,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时,我痛不欲生,我感到生命失去了全部的意义,我想追随她而去。无穷无尽的忧伤,如同波浪拍打着海岸。终于,潮起潮落,若干次的更迭与煎熬之后,我开始明白,生命短暂,终有一天,我们都会入土为安,谁也不会幸免。世人苦苦追寻长生不老药,却无一人能够如愿。因为,生,原本便是短暂的邂逅。而死亡,才是人类永恒的姿势。几十年后,我便会和母亲团聚,我们将会有生生世世也消磨不掉的光阴。既然如此,又何必吝惜这短暂的几十年的分别呢?随遇而安吧,人的一生如白驹过隙,几十年的时光,很快就会过去的,弹指一挥啊。”
……生命短暂,终有一天,我们都会入土为安,谁也不会幸免。
不知为何,这句话,仿佛是我施加于自身的诅咒与禁锢。映入眼帘的天空,转瞬之间成了灰色。
“不,这不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该有的思想,这应该是一个饱经世事沧桑的老者,历遍人世坎坷之后,对人生的总结与回顾,堪破红尘,心如止水。静儿,你错过了一个少女本该有的天真烂漫啊。”肃清皱眉道。
“是吗?哦,原来我们都是一类人呢。”我楼住他的脖子,娇笑道,片刻后,语声恢复黯淡,“普天之下,只有我上官静,才可以与你并肩而立,一起睥睨苍生,俯瞰这个冰冷残酷的尘世。不要再拒绝我,只有我,才可以为你取暖。这么多年来,你一定很冷、很累、很孤独。你不是神,不是圣人,你只是血肉凡躯,需要休息,需要慰藉……”我的声音柔媚入骨,闭上眼,深深吻向他的唇,伸出手,解他腰间的玉带。
他的身体略微抖动,却并没有抗拒,手臂环绕着我的腰肢,俯下身,将我轻轻按在车厢内的长椅上,拂开我的衣裳,在我的寸寸肌肤之上,攻城掠地。
我不顾一切地撕扯着他的衣物,欲仙欲死的感觉,正是我生命渴求的终点,哪怕这只是饮鸠止渴,哪怕片刻的欢愉之后,便是万劫不复的灰飞烟灭……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的第一声呻吟,便惊醒了他。
猛然间,他睁开眼,眸中的震惊与慌乱一闪而过,推开我,若无其事地整理衣冠。
我的眼中满是错愕。宛如漂浮在云端的人,毫无预兆地跌入了地狱。粉身碎骨。绝望到了极点,于是连疼痛都无暇感知。
我愤怒了,赌气似的转过身。
“你不是答应过我母亲,让我好好活着吗?我是活着,可是活得一点都不好。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对你的所有的幻想,贯穿了我的童年、少年,以及随后的漫漫光阴。可是,你却一点都不在乎。是你,毁了我所有的黄粱美梦,于是,我的全部人生,只剩下苍白无力的现实。……算了,你不会明白的,因为你不懂。多说无益。”我整理好衣裳,掀开帘幕,吩咐车夫停车。
“你是个混蛋,你没有感情,你狼心狗肺。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再也没有关系。”我提起裙裾,准备跃下马车。
“等等。”他叫住了我,片刻之后,终于开口道,“我不爱你,并不是你不够好,而是,我全部的爱,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经挥霍干净了,干干净净,连渣滓都不剩。所以,我无法爱你,不是不想,而是不再拥有这种能力。”
……多么相似的一番话啊,我想起了不久之前,自己对另一个困惑中的女子,亲口作出的解释:
“……他不再爱你,不是不想,而是不再拥有这种能力。就像人的嗅觉、味觉、听觉、触觉一样,哪天突然失去了,请不要责怪他,为什么不再夸赞我为你做的菜肴美味可口,为什么不再欣赏我动听的歌声,为什么不再将我轻轻拥入怀抱……因为,他已经无法给你这一切。”
……不是不想,而是不再拥有这种能力……殊途同归的相似啊。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蓦然之间,一切的为什么,于我而言,统统失去了意义,就像横卧在锦瑟之上的那五十根弦,无端、无由、无因、无果。
“跟我去一个地方,好吗?到了那里,你便会明白我曾经的一切。”
一时之间,我无言以对,只能静静点头。
12
第二十三节:难掩真风雅
一路上,我都在好奇,这个高深莫测的男子,他的曾经沧海,究竟是怎样的风华绝代?她是如何将他内心的情感,吸食得干干净净的?
到了吗?
到了。
我跳下马车,环顾四周,空旷的荒野上,一座坟茔孑然独立,宛如遗世独立的孤魂野鬼。
我望向墓碑,霎时之间,呼吸堵塞,血液凝滞。天打雷劈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啊。
不!这不是真的!这怎么可能?!
我蹲下身,失声惊呼。极力说服自己,这只是噩梦一场,梦魇降临之时,世事皆刻骨铭心的荒谬。不必在意,不必介怀,不必理会。
“静儿,你冷静一点,这就是真的,我一生的挚爱,就是他。”他手指墓碑,唇边,久违的温柔,毫不掩饰的心底的温柔。
那个触目惊心的名字,赵金城。
江南第一男优,大名鼎鼎的赵金城。
拥有着倾国倾城之姿,闭月羞花之貌……的男人。千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可以自由游走于阴阳两极的美人。
传说,女人见了他,会红杏出墙;男人见了他,会背弃人伦。当年,他家道中落,沦落青楼,以卖笑为生时,整个江南,所有的达官显贵,无论男女,争相前来,为了得到他的垂青而挤破头颅。
自他之后,堪称绝世美人的,便只有薛谦了。只是,薛谦的妖魅与惊艳,继承于他的母亲苏梦娘,而赵金城却是丽质天成,造化钟神秀,难掩真风雅。
我曾一度感叹,自己生错了年代,无缘得见绝世美人的姿容,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若不是君生我未生,我想,我极有可能会爱上他。就像千千万万个一生都在追寻爱与美的凡夫俗子一样。
不料,命运对我的弥补,竟是如此哭笑不得的方式。
……
“有件事,你也许不知道。不光是你,就连长洛也未必知晓。其实,我并非长洛的二叔,而是他的大伯。很久很久之前,按照立嫡以长的皇家规定,我被封为楚国的太子。”
我点点头,静静地聆听他的诉说。
回忆从地底深处涌来,宛如火红岩浆,覆盖了有生之年无穷无尽的喜怒哀乐,只留下心头的滚烫的灼烧,凤凰涅盘般,永无止境。
“那一年,我十七岁,正是年少轻狂之时。久闻赵金城的艳名,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于是,我微服出巡,前去青楼慕名拜访。然而,看见他的第一眼,我的心弦便被猛然拨动。他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质与神韵,宛如固若金汤的城池,无懈可击。蓦然之间,我羞愧地感到,之前,对于他的种种遐思,都是一种冒昧的亵渎。
其后的若干个深夜,我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睁开眼,闭上眼,都是他的身影、他的容颜。他在我的左边,在我的右边,在我的无处不在。
我知道,我爱上他了。
我爱他,不管他是男是女。
我的相思,成了坍塌的终南山,积雪簌簌而下,湮没了百年的缱绻、万里的迢递。
于是,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见他一面,告诉他,他让我多么意醉情迷、多么神魂颠倒。爱一个人,如果连表达的勇气都没有,那么是否意味着,这样的爱,太脆弱了?
后来,我与他相约,在云梦泽北面的日落亭相见。
日落亭,很奇怪的一个名字。我不知道它为何叫作日落亭,想必登临此亭之人,可以窥探日落的全景,又或者,那位苍老的建筑者,生命中经历过了盛极而衰的起起落落,于是,将‘日中则落’、人世无常的感慨,寄托于一座亭台之上,以此来慰藉那份繁华过眼、锦绣成灰,却无处诉说的凄凉。
但这些,和我又有何干?我只要守在这里,静静地等他到来。其它的一切,沧海桑田,白云苍狗,我又何须在意?
……
时至今日,那一次,我们的那场交谈,依旧刻骨铭心。
‘爱情,是否只存在于男人和女人之间?’我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的手上。
‘那得看相爱之人,爱的究竟有多深。’他语声温和,宛如天坛中心的泉水,永远不会随着时节的更替、人世的变迁,而冷却了温度。
‘此话怎讲?’我问。
‘爱情,不管以何种方式存在,本身都是无辜的。只是,世人的眼睛,无法藏污纳垢。知道最大的悲痛是什么吗?那便是,天下人皆曰可杀。世俗的眼光,你能够承受吗?而太子殿下,你的身份,注定了你的一举一动,必须依托于世俗的承认。如果无法矢志不渝,就请不要轻易尝试。因为这种游戏,风险远远超过乐趣。知道吗?’
他在告诫我,请三思而后行,不要歧路亡羊。用心良苦的规劝啊。
他说的对,世俗的冷艳挑剔,我可以承受吗?
他看着我,似是凝神,又似漫不经心。显然,一切,他已了然于心。于是,他那荡漾于嘴角的笑意,便成了一种庄严的挑逗。
‘你爱上了男人,而且那个男人就是我。’
这句话,淡然的陈述,波澜不惊。于我,却是振聋发聩。
‘是的。’我依稀可以感到,他的手,在我的掌心之下颤动着,微弱的颤动,却是直袭胸臆的清晰,宛如脉搏的跳动。
也许,古人苦苦追寻的那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便是此情此景吧。
我终究未能克制住自己,来到他的身侧,将他揽入怀中,俯首,吻他的额头、他的脸颊、他的睫毛、他的红唇。他既没有迎合,也没有抗拒,于是,我更加肆无忌惮,伸手去解他雪白的长衫。他伸出玉指,试图阻挡我。我们就这样,默默对峙,鼻端,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触。
终于,力不从心的短暂的抗拒之后,他垂下了手臂,闭上眼,默默接受了已知与未知的一切。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已经无法回头了。一念成魔,魔,世间最痴情最温柔的魔,谁也无法逃脱他的五指山。关押于其中的痴男怨女,为了一时的厮守,甘愿沉沦于永世的黑暗之中。从此,地狱也好,天堂也罢,命中注定的那一场海枯石烂,将会一直延续下去,等待着开花结果的有朝一日。爱情,又怎会随着环境的变迁而变迁?
……
后来,他再三央求我,带他入宫。
‘真的愿意随我入宫吗?你不会后悔吗?也许,宫廷里的那些人,将把你视作玩物。’
‘不会后悔。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今生,我已无憾。’
是的,绝世美人的痛楚,往往在于,除非等到美人迟暮之际、明日黄花之时,否则,他们将永远也不会知道,滤去这张容颜后,还有几人会真心相待?
天理、人伦、富贵……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全部的奢侈,只是一份坦诚相待。
回宫后,我们食则同席,寝则同榻。我骄傲地向宫中的人们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我的知己、我的至交。
他们却连连冷笑,看向赵金城的眼神中,满含着猥亵。‘太子殿下,任何称呼只是华丽的遮掩罢了。归根究底,本质上,他就是你的娈童。’
娈童……他们称呼他为娈童。
他们永远也不会用心去揣测当事人真实的心境,因为对他们而言,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在他们心里,只有一意孤行的所见所闻。
一年后,父王为我择定一门亲事,我以年纪尚小,婉转拒绝了。
‘为什么拒婚?’父王问。
我无言以对。
‘肃清,你千万别告诉寡人,是为了那个卑贱的娈童。’
我依旧无言以对。
我跪在朝堂之中,满朝文武无一例外地,都在指责我,规劝我,他们千方百计指引我回归正途。
他们,包括我的父王,都在纷纷叹息。他们感叹,一代才华绝世的太子,楚国未来的雄才伟略的君王,就这样被一个卑贱的娈童给毁了,所有的锦绣前程,轻而易举地毁了。
娈童又怎么了?至少,他比那些冷酷无情的人,更加懂得爱。
既然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那么,就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度过人生吧。任何决定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最重要的是,不要让自己后悔,更不要让自己带着遗憾存活于世,或者离开人世。
我连磕三个头,对父王说,‘父王,孩儿不肖,望父王赐罪。’
父王的眼中写满无奈,他说,‘肃清,既然你执意如此,为父也无能为力。你犯下弥天大错,为父也逃不了责任。如今,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要么,亲手杀了他,寡人便既往不咎,你还是寡人最钟爱的儿子。要么,你们即日搬去废园,永生不得踏出半步。’
‘儿臣不肖,谢父王养育之恩。’最后一次,我深深叩拜。
我起身,转向那个让我神魂颠倒的男子。
‘我们走吧。去废园。那是人世的最后一块乐土。我想,你会喜欢的。’
他笑了,嫣然一笑,笑容圣洁如雪,高华如莲。他说,我如此待他,他此生已经知足。如今,唯一的心愿,便是不再拖累我。
于是,他攀上栏杆。从百尺高楼上,一跃而下。我看见,他回眸的刹那,留给人世的最后一缕笑意,竟是冷彻骨髓。
一袭羽衣从空中翩然而下,宛如牵引于掌中的纸鸢,一个不小心,啪,接连万里的那根线,断了。纸鸢一头栽进了不知名的远方,从此以后,漫漫红尘,我们再无关联。
那一刻,我心头所有的梦与热情,咯噔一下,都随之粉身碎骨,以后的年年岁岁,即使修复,也会裂痕累累。
开始明白,最大的悲痛,并非天下人皆曰可杀。而是……他也离我远去。
后来,我不断地问自己,问这个人世。为什么……为什么非要逼死他?为什么一定要拆散我们?究竟怎样,才会放我们一条生路?
再后来,若干年过去了,我才渐渐开始明白,世人是不会宽恕我们的,因为,没有人能够强大到,超越自己所处的年代。我们都不是圣贤,我们无法先知,无法慈悲……不伦之恋,即使本身高贵纯洁,始终天理难容。命运在最初的时候,便设定好了枷锁,我们,谁也挣脱不了。”
……
第二十四节:只有京都的天命攸归,才配得上他那足以睥睨红尘的智慧与才华。
我倚着枯树,静默良久。
哦,这就是他的曾经沧海。八年来,我苦苦设想,千方百计地猜度,却不知,真相总是出人意表。
“……你知道吗?我们毕竟隔了十六年的罅隙,如果时光可以回溯,十六年前,也许我会和你一起年少痴狂。
只是,十六年了,流水已逝,心境非昨,历遍人世沧桑的我,已经无法和一个懵懂的少女执手漫步,共赏同一场春花秋月。
也许,若干年后,当你开始体会到世道深邃、人心险恶时,再回忆起多年前,摘星楼上的那场痴心徘徊,是否会连连摇头呢?
原谅我,在你的百年缱绻、万里迢递之中,我只能渺小卑微。
……”
原来,那卷羊皮纸,竟是字字泣血。只是当初,我无法明白。
回忆起很久之前,年长之人常常说起的一句话,“你以后会懂的。”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包含了多少人世沧桑。
他们说,你以后会懂的。
是的,我想我已经懂了,只是,懂得的时候,心境已然面目全非。
我看向他,那个承载了我最初与最美的梦幻的男子,他正双膝跪地,在墓碑前,情人的名字上温柔地抚摸。眼中,柔情缱绻。指间,青烟袅袅,似真似幻,宛如死心不息的魂魄,感应到情人的召唤后,前来痴痴纠缠。
俱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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